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 《 德珍 》 文/右舷瞭望 这场恋情始于一桩荒唐至极的求婚。 这个男人站在世界只为胜利者保留的位置,用如鹰锐利攫略的眼光, 发愿要令眼前这个对世事一无所知的高傲小姐付出轻忽的代价。 他所丧失的,她所拥有的,久而久之,演变成一场拉锯。 他从不柔 软,直到她来到身边。 然而他却无法走进她的心,她对他说抱歉—— 你若非我所愿,无情便是至情。 她仍能笑着对他安慰,直到他愤怒的撕扯声线: 离开我就别安慰我,我从未爱过你! 要知道每一次心的缝补都会遭遇穿刺的痛。 错误,是不可以承认的。 胸膛的怒气,只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才能平息。 拘世情难成大事,若要闯出一番事业,就必先舍弃。 舍弃这个误他大事的女人…… 韶光是一枚无效邮戳(一)   天空下起了雨,雨滴啪嗒啪嗒打在玻璃窗上,整个伦敦一片雾蒙蒙的。   她的同事中鲜有东方面孔,擦肩而过的,都是一张张深刻的脸孔,她动作很慢,待收拾好一切,整间画廊已经空了。   正懊恼着空荡荡的伞架,门口进来一个人,用粤语问道:“德珍小姐,你是否带了伞来?”   德珍打眼望去,对方是古董店的跑堂小生,穿一件窄领的白棉衬衫,一条背带裤,裤线笔直,棕色的皮鞋偏红,未及鞋面的裤管里钻出一截墨绿色的袜子,是年轻人爱的打扮,却也与他的活计十分妥帖。   他见德珍的神色,当即从身后变出一把黑色长柄伞,抖开来,笑嘻嘻的。“捎你一程?”   德珍看着似在露水里沐浴过一番的小草似的年轻人,无法拒绝这个提议。   英国的伞很大,尤其对于两个东方人来说,那尺寸简直离谱。二人并肩离开了画廊,街上行人步履匆忙,表情却十分一致,他们对这雨水习以为常,仿佛已和自己的骨血融为一体。   身边的人,身上有些湿,他没有穿外套,像是来之前十分匆忙。德珍只希望他别感冒才好。   迎面而来的潮湿拉回了些许神志,“德珍!”一道呼唤传来。   德珍朝声源望去,淡淡的雨势中一辆黑色轿车开着雨刷,后座车窗边上坐着一位端庄华贵的女子,肩上拢了一条流苏披肩,女子螓首蛾眉,一头黑发烫卷贴着她高贵的额头,一派雍容华贵,仿佛旧时贴画中的风流女子,呼吸间已叫人失了心神。   “妈妈。”德珍回应。   司机打了伞下车,德珍朝身边的人道歉,继而钻入另一把伞下。司机将那伞撑在车门上方,雨水打得伞面作响,里头的人已经让开了一个位置,德珍钻进车里,朝外头的人挥挥手道谢并且再见。   街边的人仍有些痴愣地看着她,心中浩叹此生何其有幸,竟在同一日同一刻与这两位美人呼吸同一方空气。   车子开了出去,德珍不愿将浆了雨水的鞋子踩在垫子上,她母亲便取笑起她来,过了一条街,德珍忽然想起母亲的来意,这才问道:“您特意来接我有什么事呢?”   她母亲本来笑意明朗,却不知怎的,提起来意,神色顿敛,忖度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德珍,有一件事大约是会令你措手不及的,你要听好,莫慌张。”   “您说。”   “黎阑,死了。” 韶光是一枚无效邮戳(二)   稀稀落落等候的队伍里,蘸白举着ipad,不停抬起手背看腕间的手表,才要叹气,就听到机场广播响起,空泛的女声用温和的语气重复公告着刚刚抵达的航班,须臾,航站楼里涌出一拨面孔新鲜的人潮。   远远就见一个齐耳黑发女子像块浮标一样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她一手挽着自己的驼色薄风衣,另一手拖着一只小巧的行李箱,略显疲惫的眼往接机队伍中一瞥,蘸白高高的举起手挥了挥。   她快步走来,一下扑进蘸白怀中,那一瞬眼里已有泪意,却倔强的噙着。   蘸白何尝不是红了眼的,兄妹二人相拥了片刻,无言的交换着彼此含带的悲意,在即将哭出之前,拿出成人的矜持应对。   车子上了高速,很快又很慢地往家驶去,德珍从未那么疲惫过,撑着额头靠在车边,无声无息。蘸白也未有发言,兄妹二人就那样把持着言语的底线,不去触碰彼此的泪点。   一路无话,到了家门口,叔叔和一些亲戚正在家门口不知道说些什么,见车过来了,人群的视线望来,已经有人率先认出了德珍,高声呼了她的名字,叔叔这才怔怔地看过来,见到真的是德珍,眼眶瞬间红了。   他踉跄的朝车子走来,德珍打开车门下了车,只觉得双脚是橡皮做的,软地她一阵晕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火硝的气味,地上铺满了鞭炮的红纸屑,香烛的痕迹印在地上。   “小叔叔。”德珍轻声叫了他一声。   淳中握着她的双手凝视她良久,“你回来啦。”   那语气,没有看见得这万里迢迢飞渡重洋的辛劳,寻常的就像小时候德珍跑出去买了一根奶油棒冰没等吃完又跑回来了一般。德珍听着那一声问候,再也承受不住地落下泪来。   淳中却只是淡淡的说:“进去吧,再看看你妹妹。”他笑了一笑,眼角挤出了许多细纹。   德珍不忍撒更多泪给她的小叔叔,忍着心痛冲进家门,花园里还是年初回来时的景致,因为是春天,举目之处皆是绿意扶苏,葱茸可爱之物,皆是一副全然不知这家中最珍贵的花已经悄然凋敝的样子。   屋子里亦十分热闹,人多的数不过来,一个个却都没有声音,德珍的爷爷背对着门口,未见孙女进门,等最小的孙子大叫了一声“德珍姐姐”,一屋子的人才回过神来。   “爷爷,我回来了。”德珍这样说。   老先生一头银发,眼皮下垂,仿若被收走了在世的神采,看着任何东西都仿佛死神在向他招手。德珍从未见爷爷那样绝望过,不禁悲从中来。   老先生僵硬的招待辛苦归来的另一个孙女,问了些这个,又问了些那个,德珍一一应对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老人家心里该有多伤心,恐怕再亲近的人都无法估计。   德珍一身风尘仆仆尚未淡去,勉力维持表情,直到最后,众人寒暄已毕,才提起了去看黎阑,沉住气,拍拍身上莫须有的尘土,这才往灵堂走去。   家里的规矩,凡是意外身亡的,一概放在家中举行丧事,此刻,临时布置出来的灵堂被花束挤满,棺木周围放满白色的菊花,德珍甫一步入这个房间,立时觉察了气氛的不同,一道无形的力量扑面而至,使人如坠深海,压力四面八方而来,逼仄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她看着那黑白的遗像,仍不敢相信黎阑的灵魂已经消逝在这世上,世上怎会有这样荒唐的戏剧,她的黎阑并不适合演绎啊……   可是,棺木中安静沉睡的,真真切切的就是她可爱的妹妹,黎阑。   安置好行李回来的蘸白,站在门边,只看见背影僵直的女子悲伤决堤,捂着嘴巴,令人揪心的失声痛哭起来。 春慢荒唐懒理人(一)   这世上,但凡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称不上是问题,这是举世公认的真理。   认知一旦根深蒂固,总会使人变得冥顽不灵,周子康有时候真是受不了老板可怕的固执己见,对于目前自己必须推进的这例事项,他有罄竹难书的苦楚和为难,但他的老板却理所当然的觉得,只要肯花钱,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买不到的。   包括,一个死人。   黑色轿车在巷口停下,周子康看了眼围墙上贴着的红纸,对后头的男人道了一句:“老板,我们到了。”   仲寅帛凉凉的看了眼车外的景致,周遭低矮的屋宇令他皱起眉头。周子康已经下了车过来为他打开了车门,他丢开手边的文件下了车,皮鞋踩在平整的地上,和房屋比起来,这路过于新了些,新得令他的嘴角冷冷地上扬出一个弧度。   周子康明白他那个笑容的涵义,解释道:“这是岑老先生用‘arca”颁发的终身成就奖奖金修筑的,德式设计,和您的车一样。”   仲寅帛笑,眼神十分冷傲,他好似并未将素未蒙面乐善好施的岑老先生放在眼里,低头扣好西装扣子,吩咐周子康:“前面带路。”   他的口吻中,带有一丝冷诮。到老才来的慷慨,虚伪到他不想评价。   周子康摸摸鼻子,自认又做了自讨没趣的事。   这片区叫“花园里”,很美的名字。“花园里街”、“花园里小学”“花园里医院”……让人感慨取这名的人当时的心情一定好到不行。然而上世纪的规划师们大约不曾料到今日的盛况,这老住宅区的巷子,窄到令进口车出入异常尴尬。   惊雀巷里住着岑姓一家,岑老先生有三个儿子:敬在、慎其、淳中。两个孙子:蘸白、礼让。三个孙女:德珍、黎阑、稚巧。   此前周子康上门拜访过一趟,自从他揽下这十分讨人嫌的活计,遭受的白眼不计其数,却只有这一家,用热茶曲奇招待了他紧张的肠胃。   今天的头等大事,是要劝说岑老先生暂时别让岑黎阑小姐过早下葬,至于岑小姐和仲家的婚事,可以暂时缓缓。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事好商量。   惊雀巷很深,周子康渐渐由前面引路,到了在后面跟随。显然,他老板经验丰富,想必循着那硫火味,定然能顺利找到岑家。“听说,岑家的大小姐回国了。”   “所以呢?”   “难度会加大许多。”周子康接着道,“她十分疼爱黎阑小姐,姐妹感情很深。”   仲寅帛没有理睬他。   周子康忍不住补充:“德珍小姐的母亲王槿鸢出身世家,其父是怡和洋行大当家,后举家迁往英国,经营诸多体面的生意,低调地富有着。”   “总结。”   周子康觑了眼前头背影挺直的男人,深吸一口气:“王家不差钱。”   “理由?”   “王槿鸢仅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未来将继承母亲的家族。”   仲寅帛明白了全部的意思,停下脚步侧首看了眼周子康,“那你说该怎么办?”   周子康没料到他活着还能等到这一天!这个杀伐决断什么都他自己说了算的男人,竟然开口征询他的意见,他激动的暗自握拳,强忍兴奋。“最好的方法,当然是苦肉计!”   “具体操作方法?”   周子康已经会过岑家老爷子两次,大致摸清了岑家人的秉性,他认为比起用钱去买,去打动岑家人更为可行,虽然他老板对眼泪这东西向来是嗤之以鼻。   仲寅帛听完他的计策,不置可否的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容,“你是打算让我在一群我第一次见的人面前剖白我家的发家史麽?”   那声音,薄荷水一样的凉。   被问及的人看着他咽了咽口水,答不上来这问题。   仲寅帛冷哼一声,扭过头继续往前走。   周子康悻悻地跟上前去,地上落着新开的不知名的墙头花,绿油油的枝蔓压墙而出,使得整条巷子潮湿而多情。然而春风却化不开那个男人固有的坚持。   他正可惜着,前头的人回过身来,问了他一个问题,“岑家难搞的大小姐,你见过?”   “一面之缘。”   “如何?”   德珍小姐麽?   芝兰生幽谷,清高不自傲。不曾明艳若金,却也风姿绰约,是能引发人诗性的女子。周子康如是想,却唯恐得来身边目中无人的男人一声冷笑。所以,他选择闭嘴。   “还是您自己去会一会吧。”   仲寅帛和周子康共事多年,对他的把戏可谓知根知底,他厌恶吊人胃口的叙事手法,因为故事时常不精彩,他时常落得扫兴。   他神色幽然,低咒了一声,这巷子,像是要没完没了的长下去。 春慢荒唐懒理人(二)   仲寅帛头一回见识到如此别出心裁的葬礼,心中竟对现场的沉默产生了一丝无力感。他是掌控欲极强的男人,但在这个场合,他显得无足轻重,锐利的眼神从一开始就未能左右得了什么。   简单的告别式举行完毕,时间已移至正午,丧主家招待了简单的饭食。食物质朴,汤水清发,连同点心,亦没有甜蜜度,淡淡的,仅有一点香味。   他并非初次参加葬礼,却被岑家风格迥异的丧事给弄得有些糊涂。   没有哭天抢地的嚎哭、没有奔流不止的眼泪,也没有制造过多的喧哗。男人们穿黑色正装,女人们黑裙淡妆,交谈的声音十分细微,给了丧主家极大的体面的优雅。   唯一和正常人家相仿的,大概就是空气里淡淡的硫火味而已。   仲寅帛不请自来,岑家人也照常接待了他,哪怕他从头到尾未说一句体恤的话,更没有投去一记安慰的眼神。周围的女学生们好奇地看着这个寒气逼人的金贵男子,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周子康确认了行程回来寻他,见他迈步到庭院里,站在屋檐下,抬头看着门廊上挂着的风铃。   “接下来要去殡仪馆进行火化,您还要跟去吗?”周子康问道。   他当然知道老板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物,不过,身为这趟差事的主要跑腿,他还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并不适合任何谈判。或许,连他适才的那个“苦肉计”对岑家人都是一种打击和加害。思及此处,周子康又看了眼腕间手表,添了一句:“下午您还有个会议,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岑黎阑小姐是如何死的?”男人没打算按牌理出牌。   周子康噎了下,小心翼翼地回望了一眼屋子内的情形,确定他们主仆二人并不瞩目,才轻声回答道:“车祸。”   仲寅帛回头看下属,眼色略带求证,周子康三秒钟后立即会意过来,解释道:“是这样的,黎阑小姐尚未婚配,且身负学业,家中还有德高望重的族亲在世,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形,因而葬礼用了另外的规格,以表示对她深痛的哀悼。”   岑黎阑的情况,只能说是年少夭折,家中那些做长辈的,或许心都是血淋淋的。   周子康这段时日因为在替老板张罗要事,连带也了解了诸多婚丧事宜,家中老人去世,若是平静而去,则是喜丧,家人或许会拉来各方亲友吹拉弹唱的恭送老人家离开,场面夸张到足以令人瞠目结舌。而岑小姐的这种情况,最好的方式就是这样静默着。   言罢,周子康在他那个不近人情的上司脸上,看见了一个十分罕见的“原来如此”的表情。   “你喜欢这样的葬礼?”他目光里闪出磷火一样的光芒。   周子康不明所以,迟疑间未做回答。   上司却幽然一笑,眼底渗透着精明慎戒,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我好好干。”环视周围一圈,他的视线最终落定在周子康脸上。   周子康却惊慌起来,会意过来,心内一阵一阵哀嚎:老板!我不要这样的“员工福利”啊!!!   仲寅帛却是头也不回的走了,显然,他已确定再滞留也无意义,不如去赴他的会。然而刚绕过厅子,便撞上了抬棺的场面,他无处避让,只好贴在墙角隐没在高矮错落的人群中。   沉重的棺木一直被抬出岑家庭院,巷子里摆设了一张黑色香案,地上铺着厚厚的芦苇垫子,仲周二人未能如愿的悄无声息离开,只好在旁默不作声观礼。   死者是这家的孙女,辈分过小,她的爷爷爸爸母亲哥哥姐姐皆不能给她下跪,芦苇垫子上的,只有她的妹妹和弟弟。   这略显寒酸的场面,莫名的牵动在场每个人的心。周子康偷觑上司的脸色,心道一声不好,正欲开口带他离开,院子里出来一个人。   她一身黑衣素服,眼眶红肿湿润,齐耳的短发未能减弱半分她的楚楚可怜。她手捧妹妹的遗像,被人搀扶至芦苇垫子边,还不待身边人给她安置好,她便脱力跌坐了在垫子上,边上人惊呼一声:“德珍!!”   那声疾呼,仿佛担心她是玉做的人,拥有着被摔碎的危机。   兴致缺缺的仲寅帛,转回本要离开的脚步,冷傲的眼神挪移至那女子身上。   “德珍,你这样不行。”蘸白提醒着她要守的规矩。   德珍不为所动,虚弱地将遗像递给蘸白,蘸白担忧地看着她,最后咬咬牙去将遗像摆放好。   仲寅帛饶有趣味地看着地上的那女子,她不能跪自己的妹妹,但她太虚弱了,只能那样颓丧哀切地坐着。   她的眼泪,好似不是她自己的一般,平白无故的下坠,周遭许多人已经泣不成声,却只有她流泪的方式,让人感受到了一种绝望的悲伤,那对眼前置若罔闻的神情,那双失去焦点的眼睛,不由得让人内心抽痛了一下。   她是谁?   又为何那样无声的流泪?   骄傲的仲寅帛在这一天开启了诸多的第一次,也包括——   初次得知人间四月天,尚有一名女子,当她悲伤的时候,能美得那样不动声色,令人目不转睛。 春慢荒唐懒理人(三)   仲寅帛自己也忘了是怎么跟到殡仪馆来的,在这场本以为会枯燥的葬礼中,内心的某些东西被奇异地唤醒。更古怪的是,他并不排斥那股复苏的力量,任由它那样萌动着。   岑老先生并不诧异他的出现,听之任之,十分坦然。又似乎是被孙女的死弄得心力交瘁,无暇顾及来意荒唐的外人。   在这个走过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眼中,再荒唐的事,都没有他年轻而可爱的孙女就那样仓促死去来得荒唐,他已经被打击地无力还击,因而再也没人能够伤害他。   然而蘸白的情绪却几近暴烈,他这个当哥哥的,算是葬礼中最忙碌的人。偶尔瞥见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的仲寅帛,只当他是陌生的宾客,直到他看见周子康与他低头私语,这才理清了关系。   仲寅帛始料不及地挨了一拳,初时怔愣了片刻,待醒过神来,见周子康和岑家人死死拦住愤怒中的蘸白,露出一记挑衅的眼神,流血的嘴角冷蔑地上扬,“岑家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   语气中有着捕捉不着的锋利的痕迹。   蘸白神经 ,苦苦按捺着殴打他的冲动,抖开架着他胳膊的二人,爆喝怒吼:“你们给我放开!”   周子康哪里敢松手,要是这事情闹大了,他先前的奔波劳累不就白费了麽?再者,仲寅帛已经挂了彩,若是放任蘸白再动手,估计双方都讨不了好。   僵持中,淳中赶至,瞥见一脸阴郁的仲寅帛,也来不及制止蘸白,而是先向仲寅帛道了歉。   仲寅帛紧抿嘴角,被蘸白那双 着怒火的眼睛死死锁住,无视蘸白的叫嚣,他将嘴角一扯,“岑先生,我的提议您有考虑过了麽?”   淳中回过头来,但并不接话。   见对方不给他设置圈套的机会,仲寅帛继续说道:“我觉得这对我们双方而言都是有益处的,你想要的,我能提供,至于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淳中打断他的话。   仲寅帛微垂眼睫,随即诚实的一笑:“我想要您珍贵的女儿。”   “稚巧吗?她才是个高中生,对仲先生有何用处?”淳中温善地笑着,和气地推进对话的结束,“再者,我家并不缺少什么,而我真正想要的,你未必能提供。若没什么事,仲先生可以回去了,慢走,不送。”   仲寅帛睨着这个向他弯腰告退的中年男子,说不上来是怎样的感觉,人家逐客之意已经不想掩饰,但他却无法适可而止,“岑先生,恕我直言,你的事务所惨淡经营,若没有我的一臂之力,撤牌是明后天的事。”他顿了一下,继续泼冷水,“中年失业,可是脸面无光的一件事。”   尖刻的言语,是他所擅长的,而被人揪住衣领狠狠瞪视,也并非头一遭,他冷眼看着撕去客气脸面的岑淳中,不紧不慢道:“岑先生,我手下至少有十家律师事务所为我工作,你确定自己能够承受这一拳落下的后果?”   周遭的几个人,大气也不敢喘地看着这一幕,岑家人不认识这个三言两语中却处处透露着狂妄和嚣张的年轻人,不知他为何一步一步苦苦相逼的理由,但见性格平和的淳中竟然失控意欲动手,惊讶于事情的严重性。   连蘸白亦是初次见到总是在脸上堆满笑的小叔如此愤怒的一面,惊得整个人僵住。   而淳中,一忍再忍,终于还是松开了仲寅帛的衣领,丧气的退到一边,仲寅帛若无其事地理平自己起皱的衬衫,再周子康打算出口制止他之前,再度攻击已经落败了的淳中:“岑先生,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我的建议,这对我们都有好处。”   淳中缓缓回过头来,看着这个咄咄逼人的后辈,用一种怜悯的眼神凝望他,轻缓地问道:“后生,你真的能给我想要的东西吗?”   见事情有了转机,仲寅帛胸有成竹一笑:“当然。”   淳中也笑了一下,“那么,我要我的黎阑活回来。” 春慢荒唐懒理人(四)   周子康在停车之前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后座男子的神色,等车子到了固定的停车位,司机别过头来看他,奇怪他怎么还不下去开车门。   等周子康回过神来,打算下车时,后座的人已经早他一步先开了车门,惹得周子康的脸色顿时像吞了一只苍蝇那样难看。但他还是照例下了车,跟在浑身散发着寒气的男人身 了电梯。   仲家中门铃响了的时候,仲太太正在厨房准备丈夫和儿子的晚餐,遥遥的吩咐保姆去开门,保姆关掉吸尘器,提着打扫的工具放在门边摆好,开了门将人迎进来,朝厨房知会了一声:“是您儿子回来了。”   仲寅帛一边扯着自己的领带,一边往客厅沙发走去,仲太太穿着连身的围裙出来,带来厨房中炖汤的香气,毫不在意脸色不善的儿子,精心保养的脸色堆满了溺爱的笑容:“回来啦,妈妈正在给你炖牛骨汤,待会儿就可以吃了,你先上去洗洗。”   当儿子的在外面受了气,也不好对母亲给脸色,转过脸来打算去洗漱,然而仲太太却看见了儿子嘴角的伤口,紧张得抓住他的手:“你的脸怎么回事?”   周子康听见一个成年男子艰涩的对自己生母扯谎:“不打紧,意外。”   仲太太杀人的目光朝周子康射去,周子康默默地低下头去,心里欲哭无泪,谁都知道她儿子一张嘴巴得理不饶人,蘸白那一拳还算轻的呢……   然而,儿子谁生谁知道,自家孩子再如何不对,母亲仍然遏制不住的护短。但除此之外,仲太太对保护不力的秘书并未做过多责备,只是心疼地扶着儿子的脸左右细审一番,检查没有别的伤口,这才松了一口气。   “妈……”当儿子被母亲在外人面前这样 ,已经流露出了些许不耐。   仲太太紧忙说:“好了好了,你上去吧。”   仲寅帛被放行,当即头也不回地上楼回房间去了。周子康看着上司冷硬的背影线条,目送完毕,正打算开口告辞,仲太太却抢先一步开口:“子康,你过来坐坐,我有话要问你。”   周子康被那声“子康”电得浑身一阵酥 麻,内心哀嚎一声,慢吞吞的走到沙发前坐下……   仲寅帛回了房间,脱下外套狠狠地砸在了床上。只见他双手叉腰,像困兽一般在卧室里打起转来,然而任他踱步良久,胸中的那口恶气仍旧难以得到抒发。   从抽屉里拿出换洗的衣物,进了浴室,热水潺潺洒下将花洒下结实精壮的身体淋得透湿,很快皮肤的肌理中透出一层粉红,嘴角刚刚结痂的伤口被热水一沾,再度融化开来,一股咸痛流入他紧抿的嘴角,惹得他愈发狂躁凶狠。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世上已经难有可以激怒他的人。商场上所结识的人中,令他击掌叫好有,令他佩服的人有,但可以激怒他的却没有。   每次与人群产生交集,他都能遇到无数带有可笑气氛的人。那些号称“精英”“人才”的陌生面孔,被模式化地套用一则固有的介绍流程,一个一个安 他的人脉线络,像是工厂出来的产品,有些挤上货架,有些堆进仓库。   适者生存,是他的法则。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只配被他丢进仓库。   这些年,不管他要架构一个多么庞大艰难的商业版图,还是直接把对手送入必死无疑的绝境,他都觉得自己只是在扮演一个专业而合格的强者的角色,冷静地进行着这一切。   正如找不出什么人能激怒他那样,更难再有什么人能打动他。事实就如周子康私下做出的评价一样,这个不可一世的年轻人,就像一个结满坚冰的深渊,无论你丢下去什么,都不会听见一丝回应。   然而,凡事没有到盖棺定论的时刻,任何评价都只是个人的妄加揣测。   就在这一天,就在那一刻,这个倔强无理的年轻人,先是被岑家长孙女的眼泪打动,再是被岑家小儿子的云淡风轻的一句话激怒。   如果一定要形容,那么,靠近仲寅帛的人,一定能听到当时他胸膛里的爆炸声。   所幸的是,因为这个年轻人气氛太可怕,根本没人胆敢靠近他。 春慢荒唐懒理人(五)   黎阑的骨灰将会送回老家安葬,德珍一直发着低烧,让人很担忧,送行的任务只好缺了她。   稚巧被妈妈喊醒时屋子外头才半亮,因为姐姐的葬礼,她已经在学校缺席了数天,一时又不适应了早起的习惯,而时间却在妈妈反复催促中时间到了最后的警戒线,她急匆匆地从床上起来,顺手将书桌上的几本书 书包里,在妈妈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中咬着面包仓促地出了门。   早晨的惊雀巷已经有些热闹,邻居们和她打招呼,她来不及回应,人已经跑出去老远。到了巷子口孙婆婆的家门前,婆婆养的猫在墙头悄悄跟了她几步就懂事地停住了脚步,蹲坐在墙头的迎春花丛里,默默地注视着少女的背影又一次消失在它琉璃般的眼仁里。   到了中午,送行的淳中和蘸白往家里打了电话,他们人还尚在高速公路休息站,再过两个小时,就能到老家了。岑老先生挂了电话,问稚巧的妈妈慧珠德珍起来了没有,慧珠答说德珍还在睡,烧已经退了。   岑老先生疲惫地看着儿媳,“你多照顾她一些。”   慧珠灿然答应:“那是当然的。”她也希望病怏怏的德珍快些好,那样她就能回她的英国去了。   礼让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下扑在了爷爷身边抱住了爷爷的大腿。老爷子奇怪他怎么没去上学,小家伙腮帮子鼓鼓的,一脸的不高兴,又往上爬了爬,搂住爷爷的腰不撒手,他妈妈已经在旁生气了,喝他:“岑礼让,你给我马上下来。”   淘气包叠声还击:“我不我不我就不!”   老爷子摸摸孙子的头,问他:“你又怎么了?”   “爷爷,你能带我去学校麽?”   “岑礼让!”慧珠再度重申自己的立场。   儿子回头瞧了她一眼,又轻轻地钻回爷爷怀里,“爷爷,我想姐姐了。”   说完这几个字,自己的眼睛先湿了。   慧珠怒其不争,私下计较一番,也不好当着老爷子的面拾掇这臭小子,暗自给先忍下了。   “爷爷也想你姐姐了。”老爷子如是说。   礼让拉过爷爷苍老粗糙的手,用自己 的小手捧在心口,“姐姐都会牵着我送我去学校,还会给零花钱。爷爷,今天我不想去学校,就呆在家里。明天你能带我去上学麽?我可以不要零花钱。”   老爷子不知道是否很欣慰,觉得这孩子没有白疼,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好的,明天爷爷带你去上学。”   见他们爷孙有商有量的,慧珠也不好多说什么,看着自己那粉嘟嘟讨人喜欢的儿子,撇撇嘴,走开了。   德珍下午一点钟醒了,春天的太阳在这个点才暖和,僵硬冰冷的身体也随之复苏,她看了眼时钟,并不打算继续睡下去。此时慧珠不在家,她简单的吃了点什么,爷爷和礼让正在玩跳棋,问她:“你爸爸的腿伤好点了吗?”   “好多了。”   老爷子沉吟一会儿,“叫他以后不要再去爬山了。”   德珍停了一下筷子,看着白发苍苍的爷爷,咬了一下唇,答应道:“好。”   事实上,德珍一直以为爷爷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不光是前半生经营的事业,还是后半生经营的家庭。然而,老天爷总是在考验他,令他体会了丧妻失子的痛后,又让他失去了一个孙女,那个几乎在他膝盖上长大的孙女。   毋庸置疑,黎阑是这个家中的快乐制造机。   “你该如何评价一个女孩呢?”   可爱?善良?纯真?率性?   还是无理取闹?任性妄为?毫无教养?出离叛逆?   形容一个人的词汇有许多,但黎阑就是黎阑,我们是无法评价一个快乐的灵魂的,它不能用尺子度量,也不能用天平去称重,除了被那份毫无所求的快乐感染之外,我们别无选择。   德珍很钟爱这个妹妹,见到她,烦恼就会少去。别人依靠智慧和技巧去博取他人的关注,脑子里储存着一系列的障眼法来迷惑人,黎阑却不一样,她似乎天生就是个魔法师,清楚何时该让帽子里的兔子消失又从里头掏出一对鸽子来换观众的掌声。   黎阑,是她了不起的,值得被疼爱一生的妹妹,同时也是个好孩儿,她应该一直那么幸福快乐地活下去。然而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就那样慌张的死去了,连一句遗言都未曾留下。   想到这里,德珍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脸。   爷爷清楚的知道自己孙女的眼眶有湿了,却只是扳回孙子好奇的小脑袋,不让他去看长姐强忍哽咽的样子,“该你下了,宝贝儿。”   礼让 嘴,只好将视线挪回财色的棋盘上,懵懵懂懂的感受着家中悲伤的气氛。   接近傍晚的时候,德珍接到了蘸白的电话,蘸白的语气掩饰不住的气愤而着急,却硬是让德珍把电话交给爷爷来听。若是换在平时,德珍或许二话不说就去把爷爷找来,但今天,她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似的,试探性地询问了一句:“哥,你和爷爷是否有事情瞒着我?”   蘸白倒吸了一口凉气,对这问题答不上来。   “果然有事情是吗?不能告诉我的?”   蘸白忍了忍,说道:“没有什么事。”   “那我打电话给大嫂了,不知道她最近过得好不好……”   还没等她说完,蘸白抢断了她的话:“德珍,我们葬不了黎阑了!”   “……什么?”   蘸白沮丧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说,今天我们不能给黎阑下葬了。” 血的羁绊(一)   当德珍得知有人愿意出高价购买黎阑的骨灰并和对方的儿子举行阴婚时,连耳朵都觉得太荒谬,耳廓整个红了起来。   不光如此,对方一计不成又出一计,按照蘸白的说法,对方竟然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情形下几度上门拜访,并且,价钱也随着拒绝的次数越来越高。   最可恶的是,他们竟然胆敢派人等在老家,几十个彪壮的大汉拦住淳中和蘸白,即便岑家其他族亲出现也无法劝退他们,大有岑家一天不同意这桩“婚事”他们就有胆子一直守着祖坟不让任何一个岑家人进的势头!   可恶,实在是太可恶了!德珍气得连话也说不出。   晚上王槿鸢亲自来电询问女儿的归期,德珍的脑子仍被那桩荒唐事给弄得又气又笑,待她和母亲解说一番,随即做下了决定:“妈妈,我先不回去了,我得看着黎阑下葬了才行,那群人太蛮霸了!”   王槿鸢也是头一回听说有这样的事,不放心德珍去面对,因此拉来了丈夫来劝说德珍大可将此事交给哥哥和叔叔,她毕竟是女儿家,不方便处理这样的事情。   刚从乞力马扎罗山上摔了一跤的岑慎其拿嘴功一流的妻子没办法,逼得最后拿出了杀手锏:“德珍已经长大了,她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我们就不应该去干涉她。”   王槿鸢忍不住嚷嚷起来:“难道你放心让她去面对一群穷凶极恶之徒?”   岑慎其十分淡定,“我信任德珍,更信任你,我坚信我的妻子是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培养成会令自己置身险地的愚蠢女子的,更坚信我的女儿拥有着对近亲姊妹无限的爱意,她如今愿意张罗姊妹的后事,这代表着她以后也会为我们劳心劳力。我的太太,要知道我可不愿意孤独的死去,当我离开这世上的时候,或许会惹我们的女儿哭,但我仍然自私的希望她来送送我,因为那会让我一想到就很安心……”   王槿鸢看着丈夫还在康复期的腿,着急的捂住了他的嘴。   由于父亲替她谋取到了延迟归期的时间,德珍顺理成章的在爷爷家暂时住下了。   她迫切想知道爷爷打算如何应对守在老家的那群恶徒,更迫切的想知道始作俑者是谁,无奈岑家的男人嘴巴都死紧,蘸白在胁迫之下透了口风,回头当即被淳中教训了一顿,回家后又被爷爷隐约地教训了一顿,此后不管德珍如何拿大嫂来要挟他都不管用了。   蘸白那张鲁莽的嘴巴,此时就像一只河蚌,紧紧的把守着男人们的秘密。   而这个家中,几乎所有人都在操心黎阑不能安稳下葬一事,这其中也包括慧珠。家里死了亲人,本来就是一件极为忌讳的事儿,不管淳中如何安慰她,她心中仍是揣揣的不安,淳中是黎阑的生父,可她并非黎阑的生母啊!   这个家中,除了她以外,其余所有人都和那个死丫头有着血缘上的羁绊,作为两个“外人”中的一个,慧珠拉来自己和前夫的女儿稚巧,轻声问:“巧巧,你晚上睡那个房间怕不怕,要不要妈妈把房间……收拾一下?”   慧珠吞了吞口水,声线十分紧涩。   稚巧正在摘邻居从乡下带回来的小野鱼,黎阑喜欢吃油煎小鱼干,但不喜欢吃鱼头,因为她不喜欢死去的动物的眼睛,哪怕鱼眼睛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   虽然现在她已经吃不到了,不过稚巧却异于往常地认份地摘着那些鱼头。   听到妈妈的问话,她无所谓的进行着手里的事情,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她‘回来’我也不怕,我倒是指望她‘回来’呢,好叫我看看这世上真的有没有鬼。”   话才说完,慧珠掐住了她的腰肉往里一拧,疼得小姑娘丝丝的直抽冷气,“妈!你做什么呐!疼死了!”   慧珠指指她的嘴,严肃地嘱咐道:“小孩子不准乱说话!很灵的!”   稚巧想起从前自己和妈妈一起合伙做的事儿,不由得噤了声。   瞧着滤水篮里的那些小鱼,撇撇嘴,心道:“你真是个傻瓜,赶上了这个时节,倒是吃上一顿再走啊!傻!真傻!”这傻的程度,都快赶上大闸蟹上市的季节闹离家出走的程度了。   慧珠出去抓抱着电视机不撒手的儿子去了,并没发现自己带进这个家的女儿正不争气地掉着眼泪。    血的羁绊(二)   黎阑头七那日,家里给摆了祭桌。或许是匠人出身,岑家始终保持着一些古旧的传统。家族中那些胡子花白的老人家认为,死亡,是需要仪式去坚固成记忆的。   而德珍非常赞同这样的想法,但心中也有撇不开的隐忧。   那户打算“娶”黎阑的人家,至今没将那荒唐的想法作罢,守在岑家祖坟的,仍旧有那么多人。蘸白火冒三丈,甚至提议爷爷干脆将黎阑安葬在本市的公墓中好了。   爷爷没同意。   眼见着一日一日拖久,德珍的想法也随之越来越多。爷爷耐不住她从早晨起来就开始拖着他一把老骨头商量计策的劲头,私下里给后辈打了个电话,隔了一天,家里来了一封信,收件人是德珍。   “要我去教书?”   “我在电话中特意为你美言了几句。”老爷子的语气很得意。   “爷爷……”   “好了,你明天就去述职吧,省得整天缠着我一把老骨头。”   德珍顿时没了话,回去细细想了想,或许她是该为自己找一份工作。每天全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餐,蘸白总是习惯性的给黎阑的位置上放一碗米饭,德珍第一次发现时,眼泪簌簌地直落,其他人也没说话,默不作声的把饭吃完了。   等第二天,蘸白还是下意识地盛了饭,碗还没放在桌上,后知后觉的抓抓头,“我怎么又……”   爷爷打断他:“算了,放下吧。”   礼让坐黎阑旁边的位置,往那碗无主的米饭里夹了许多菜,“姐姐你吃好好。”   淳中看着儿子,笑着流下泪。   长年累月的习惯,怎能一朝一夕说改就改,在座的每一个人,想忘记那个人却又舍不得忘记那个人,在大悲之后的过渡期中挣扎着,说出来全是煎熬。   负责接待德珍的是个女老师,等会儿她还有一节雕塑课,所以并未详细的做介绍,学校考虑到德珍的情况,安排了艺术史课程给她,一个礼拜只有几节课。   春天的雨水很多,让她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伦敦,下了课,学生们涌出教室,她不爱被学生们问问题,即便是再好学的学生,她也从不在课后留下帮助他们答疑解惑。   这是个有些性格的女老师,但这一点也不妨碍男学生们喜欢她。   她刚开课第一天,来上课的同学寥寥无几,第二天,教室竟然满了。有几个胆子大的男孩子经常拿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讨嘴皮子便宜,她不予理睬,反倒使那份年轻人的俏皮尴尬了,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对她太放肆。   “德珍,你还没去吃饭吗?”蒋雨薇和同事吃完饭有说有笑地回到办公室,绕到办公室这头准备泡咖啡,不成想被隐没在书堆后头的德珍吓了一大跳。   这阵子蒋雨薇一与人说起这个新来的同事就直摇头,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阆苑奇葩,原以为是哪里掉下的降落伞,但共事几天,竟鲜少看到她不在工作的时候。   德珍听到蒋雨薇的话,恍惚抓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二点三刻。   蒋雨薇不由自主地叹气,打开抽屉取出海鲜杯面放在她手边,半是妥协半是无奈地说:“我看你还是委屈一下自己的肚子好了,总比饿着强。”   德珍接过杯面,用一种恍惚而可爱的神情仰头看着蒋雨薇,然后轻声细语地说了句“谢谢”。   短短的两个字,心脏犹如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一般,蒋雨薇心中警铃大作,瞬间失掉了理智。“我这还有两桶,要不都给你吧!”   德珍仍然有些愣愣地,歪头想了一会儿,继而笑了起来。 血的羁绊(三)   慧珠在去超市采购回来后,在门口遇上了王律师。她忙乱中 余力在脸上堆满笑,试图招待这位律师先生。然而王律师却声称还有事要忙,就不叨扰了。   慧珠悻悻地目送王律师离去,提着两只大购物袋吃力地走进院门,看着眼前这座宅邸,心中骤然涌现出一股丧气。   她将东西放在地上,沉默地将屋脊逡巡了一遍,春雨将天空洗练得一片湛蓝,庭院里的美人蕉也活了过来,怎么办才好呢?她皱着眉头思考,回身去锁院门。   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儿子才四岁,这个家中,大伯敬在早逝,大嫂在老爷子的劝说下改嫁他人,只有一个儿子蘸白还在家中,蘸白鲁莽耿直,没有那么多心思。二伯慎其远在英国,二嫂槿鸢与老爷子斗了一辈子,在岑家并不讨喜。当然,她也比两个嫂子好不到哪里去,毕竟她是二婚,还是带着外姓女儿嫁进来的。稚巧是个狷介的孩子,永远学不会撒娇讨好,各方面都敌不过黎阑,不幸中亦是万幸的是,黎阑就那么死了。   唯一让慧珠十分欣慰的是她的儿子礼让,他真的就是岑家的骨血,和他的哥哥姐姐甚至叔伯们一个德行——太善良了,这世上的一丝邪恶都未曾侵染了他。   哪怕他的生母,对这个家中的每个人,多少怀揣着几分机警和恶意。   慧珠从不否认自己市井的那一面,任何女人都有阳春白雪的时光,了不起的是一辈子阳春白雪的那些女人,比如她的二嫂,比如二嫂的女儿德珍。   但她做不到这样。她像世上其他的千千万万女子一样,到了一定的年纪,愿望变得简单而唯一。在岁月中发生的一些质变后,完美主义终于想现实主义低下头。   黎阑死了,老爷子行将就木,王律师来了,这是她自己构想多年的那一天即将到来的迹象。   她紧紧的握了一下木栅,随即提起地上的重物进了屋子。   客厅里还有做客的痕迹,两杯茶水散发着酽酽的色泽,已经冷了很久。慧珠遥遥地喊,“公公,我回来了。”   并未得到任何回应。   德珍下了班去接礼让,幼稚园在另一条巷子里,玩耍的院子里种着两颗巨大老成的洋白蜡,德珍站在铁栅外头,只听见小孩子一声惊呼:“德珍姐姐!!”   她没找到是哪个孩子把她认出来了,倒是把礼让的注意力给引了过来,她温柔地朝弟弟挥挥手,礼让高呼一声,冲进教室,没三秒钟已经拽着自己的卡通书包飞奔了出来。   德珍朝园长老师打了招呼,里头的小家伙已经冲进了她怀里。   “姐姐!”   “小让。”   “姐姐!!”   “小让。”   小鬼呵呵笑起来,反作要求:“姐姐,当我叫你的时候,你乖乖应着行吗?”   “比如?”   “姐姐!”欢快。   “唉!”明朗。   礼让笑起来,把 的手伸过来牵住德珍的手,姐弟二人并肩往家走去。   吃完晚饭,德珍进了厨房准备洗碗,慧珠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出言制止她:“你怎么好做这些,去吃水果吧。”说着已经把刷碗的手套抢走了。   德珍只好回房置换了衣服,穿着一件套头衫出来,蘸白见她穿着黎阑的衣服,笑着说:“这种衣服还是二丫头穿着好看,不适合你。”   德珍低头撑开那件宽大的衫,大的能塞下两个她,的确不合身。回来时太匆忙,带来的衣物只有两三套,本来黎阑的衣服都是要拿去烧掉的,她却不让家里人动妹妹的房间分毫。   记忆这种东西是很飘渺的,有物体可以附着方能长久,衣服也好,首饰也罢,哪怕是一片纸头,能留下来都是好的。好在岑家对这一点没有那么讲究,爷爷也同意由她来处理黎阑的遗物。   兄妹二人进了客厅,爷爷正在教礼让写字,见德珍穿着那么一件不 的衣服,眯起眼,嘱咐蘸白去取他书房的信封来。蘸白很快回了头,将信封交给爷爷,爷爷对德珍招招手,将信封轻轻递上。   “这是什么?”德珍问。   爷爷一笑,“买新衫的钱。”   德珍笑着收下,继而转头朝哥哥炫耀似的挥挥,蘸白“切”了一声,好笑地看着她,目光却十分温柔。   慧珠出来时恰好看见这一幕,眼色一沉,进了女儿的房间,稚巧正在做功课,见妈妈端着果汁进来,停住笔,“有事?”   慧珠放下果汁玻璃杯,问她:“你最近要置办衣服吗?”   稚巧想了想,春天了,是该换些轻便的衣物了,“哦,怎么了?”   慧珠一笑,“德珍也要去,你和她商量商量带你一道去,她眼光好。你也别总是穿校服,又不好看,去买些好的,妈妈给你钱。”   稚巧冷笑一声,不知道妈妈又在搞什么名堂。 血的羁绊(四)  稚巧不是不知道妈妈和德珍姐姐之间的心结,说来,那还是因她而起的。她和妈妈住进这个家的头一年,对亲戚关系还不是十分熟稔,爷爷的门生多,客人也就多,因此妈妈时常闹出笑话给人看。   那时二伯母和爷爷的关系还没那么紧张,过年时德珍一家从英国回来,给家里人都带了礼物,稚巧也拿到了几件稀罕玩意儿,一家人开开心心的过团圆年。   年三十德珍代表她妈妈给两个妹妹派红包,因为二伯母嫌家里的房间有味道,临时改去住酒店了。大家虽听不到爷爷的想法,但都看得出爷爷不是非常高兴,因而早早的散了回房间各自睡觉。   稚巧回到房间,黎阑正在拆自己的礼物,稚巧只看到黎阑缓缓的从盒子里拿出了一整套胡桃夹子的木偶……   彼时稚巧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可是,但凡是好东西,年龄并不会成为鉴别能力诞生的阻碍。她就是知道那套木偶很贵!   显然的,黎阑也发现了稚巧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也知道稚巧收到的是几枚精致的钥匙扣,所以,黎阑说:“你喜欢吗,那么送给你。”   黎阑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那笑容太刺眼,刺得稚巧的骄傲的自尊顿时变成可笑,她毫不计较后果地朝黎阑吼道:“谁要你的烂东西!”   说着爬上了上铺,拉高被子蒙住头。   黎阑在地上垫着脚尖,轻轻拽了拽被子,缓缓的叫她:“巧巧……”   “走开!!”稚巧蒙在被子瓮声瓮气地吼道。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稚巧紧紧拽着自己的被子不愿出声,她不知道自己在生谁的气,德珍和黎阑是血亲姐妹,她对黎阑好,买贵重的东西送给黎阑,似乎都是应该的。她呢,她只是被妈妈带进这个家的一个拖油瓶,从德珍一家下飞机开始,她都未曾和那个相貌高贵的姐姐说上十句话,有几个钥匙扣可以拿已经很不错了。   年初一早晨,几个孩子早早的被叫醒给爷爷去拜年,蘸白德珍端茶,两个小的磕头,爷爷依次派发了红包,等吃了早饭,稚巧一个人去了积雪未化的庭院,院子里的山茶花开得艳极,她折了一朵放在手心里把玩,寻思着如何逃开这个家,避开那些其乐融融的人,还未有动作,她却被慧珠抓到了一边,慧珠低声问她:“爷爷给了多少?”   稚巧懒得说,从口袋里径直掏出刚到手的红包交给了妈妈,她早已学会了不辩解。慧珠打开那只红包,撑开封口检阅了一下数目,随即露出一丝微笑,但和颜悦色也只保留了几秒,她随即又问:“知道黎阑拿了多少麽?”   稚巧穿着雨靴,身上是淳中给她买的一件鹅黄色的漂亮滑雪衣,庭院里白白一片,衬地小姑娘荧荧发光,今天她本该有好心情的,但妈妈一直缠着她打听这个打听那个,使得她十分不耐。   慧珠催促:“你倒是说啊。”   稚巧不悦地皱眉,“我怎么知道。”   慧珠脸色一沉,没有当下就对女儿恶劣的态度发脾气,冷静了会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二伯母呢,二伯母给了多少?”   稚巧不情愿地竖起一根手指。   “黎阑呢?”   稚巧将眼珠转了一圈,伸出了五根手指,慧珠一瞪,像是在求证她是否有说谎,稚巧不耐烦地将手 口袋,缓缓握成拳状。   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一个谎言会造成黎阑此后的艰难,便不会说下那样恶意的谎言。但是当时,她真的讨厌德珍黎阑姐妹,德珍做什么都好,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还在家中跟蘸白哥说英文。黎阑更加可恶,德珍回家的第一晚,她索性抱着枕头去和德珍一起睡,收到了那么贵重的礼物,却表现的一点也不在乎,笑着说要转送给她!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笑有多刺眼吗?!    时光是修昂骄奢却又残酷的情人(一)   稚巧和黎阑一样,拿的都是五百块的红包,连蘸白哥也一样。   稚巧也是很后来才得知,德珍送她的那几个钥匙扣,加起来的钱都快可以去乡下买两头牛了。   假如她当时能够遏制自己的自卑承受别人的好意,那么,妈妈就不会那样折磨黎阑了……   黎阑不喜欢喝牛奶,妈妈借口对身体好,一味要黎阑喝,还煽动淳中一起劝说,黎阑没办法,只好仰头喝下,然后去洗手间吐掉。妈妈明明在洗手间外听到呕吐声,但第二天还是照例满满的一杯端到黎阑面前,然后笑着看她喝下去。   黎阑喜欢小猫小狗,妈妈不让她带回家养,说什么狗毛掉的到处都是,还不知道身上有没有病,黎阑只好带着捡来的狗去医院做检查,爷爷掏得钱,妈妈没出声儿,黎阑兴奋地养了一个月,后来一天,那条大白狗误食了邻居家的老鼠药,死了。   黎阑成绩不好但当上了班长,大家都喜欢黎阑,老师也偏袒黎阑,妈妈盘算着如何让大家来讨厌黎阑,最后想出了自以为会成功的方法。她开始指使黎阑做家务。打扫庭院,整理衣物,甚至修剪花枝。她试图让黎阑没有时间写功课,试图让黎阑不及格,试图让黎阑被讨厌。她成功了一半。黎阑成绩每况愈下,可是大家仍旧非常喜欢她,同学会教她写作业,老师甚至不批评她没有准时完成作业,而巷子口的婆婆,甚至每天下午蒸好点心让放学后的黎阑路过时去吃,黎阑总是吃几个,然后把剩下的带回家分给其他人……   有些时候,稚巧总觉得自己的母亲在扮演着一个十分可笑的角色,她想尽办法让黎阑不好过,可是黎阑总是什么都不在乎的笑笑。她想尽办法来让大家注意稚巧,黎阑则笑眯眯地说“是啊,巧巧好厉害,每次都考第一名,我要是有她一半就好了”。   母亲的极力挣与图,在一个人格几近完美的少女面前,着实可笑。   毕竟,大家都长了眼睛。   再长大一点,稚巧开始明白,母亲所作的一切的根源,无非是她太过骄傲。她害怕自己的女儿被轻忽不受重视,害怕自己的女儿被差别对待落了下风,然而她却没有想过,黎阑也是别女人珍爱的女儿,她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要受到那样的折磨。   难道就因为说富贵逼人风华绝代的二伯母给了黎阑五百却只给了稚巧一百麽?   不是那样的,那只是一个开端罢了,不是因为一个红包,也可能会因为别的什么,总之,在这个高风亮节的家中,她感到了一丝强烈到会令她神经颤抖的卑劣感。   长大后的稚巧再也没有那么好摆布了,她甚至有些害怕自己的妈妈,总觉得秘密一旦到了妈妈那里,就会变成一把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刺过来。   而当她和德珍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家中时,看到她手臂上满满当当的袋子,妈妈露出了她惯常的笑容。   “啊呀,你们俩怎么买了那么多。”   德珍一个一个卸下购物袋, 发酸的肩膀,对小婶婶笑了笑, 两份大的交给慧珠,“送给您的。”   慧珠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拆开一看,笑得更迷人了,一直道谢。稚巧提着自己的那几份回了房间,想着妈妈这些年在岑家韬光养晦,眼光也精进了不少,不必看标价,她就能一眼辨认出东西的贵贱,及时地流露喜色。   稚巧还没在房间待上一分钟,慧珠就进来了,掩上门,当妈妈的直白地问,“花了多少?”   稚巧懒得解释,掏出四五张小票交过去,慧珠一张一张翻看,“大小姐就是出手不凡。”看完最后一张,她的笑容有所消减,“都是你爷爷给的零花钱买的?”   稚巧摇摇头,“姐姐一直拿自己的卡在刷。”   慧珠讪讪一笑,难掩嘴角的轻蔑。 时光是修昂骄奢却又残酷的情人(二)   德珍给蘸白买了几条领带,淳中则收到了一款电动牙刷,爷爷那里换了一整套新的寝具。家中每个人都拿到了德珍“买新衫之行”的礼物。   礼让一直缠着忙于功课的稚巧幼稚地炫耀自己新收到的漂亮毛笔,被稚巧骂了好几声“白痴”,他也没扑上来咬人,只是停了一下,然后开心地玩自己的去了。   第二天爷爷的心情好极了,淳中问他何事那样开心,爷爷笑眯眯地说是因为睡在孙女置办的新床单上做了个好梦的缘故,蘸白端着粥碗偷笑,德珍默不作声地承受夸奖,淳中感慨侄女讨人欢心,稚巧赞叹姐姐会做人,礼让只是跟着笑,慧珠却在心里嫌公公做人太夸张。   大家都不提起黎阑,打算认真地快乐的活下去。   饭毕,去上学的去上学,去上班的去上班,爷爷要去见朋友,慧珠叫了计程车到家门口,送老爷子上了车,回屋子开始一天的清扫。简单地吃过午饭,家里来了客人。   “王律师?”慧珠十分惊讶。   王律师提着沉黑的公事包,“老先生在家吗?”   慧珠打开院门,让他先进来,一边走一边告知爷爷外出见朋友的事,王律师已经走到了门廊玄关,也不好就在这里告辞,慧珠又不掩想要招待他的意图,他只好进去做客了。   慧珠从橱柜里找出了珍贵的红茶泡了一杯送至王律师面前,点心是今天早上刚从面包房送来的蔓越莓饼干,那是德珍爱吃的,店老板看着黎阑德珍姐妹长大,最近知道德珍会在家中小住一阵,每天都往岑家送新鲜的点心过来讨好德珍的嘴巴。   “这饼干挺好吃的。”王律师略有惊喜的说。   慧珠从容地笑笑,“家里还有,您要不要带一些走?”   “那就不了,多不好意思。”王律师客气地婉拒。   慧珠却从沙发上起来,去厨房把剩下的饼干都用玻璃纸包了起来,抽了一根彩带扎好,乍一看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您大概是有事来找老爷子吧,让你白跑一趟了,这您就收下吧,也不是多贵重的东西,我们家的德珍,巴不得人家吃了之后帮她去照顾店老板生意呢。”   王律师看了看玻璃纸上印着的绿色标记,“这是小学边上那家面包店做的?”   慧珠点点头,“德珍在‘花园里’念过一年书来着,您也知道,我们家姑娘长得好看讨人喜欢。”   王律师笑着点点头,大致明白了慧珠的意思。德珍的美貌和品行是毋庸置疑的,人家想对她好送她点什么,若是一味拒绝,倒显得矫情了。因而老爷子一直都是那么教育两个孙女的:“别人要是想送你们点什么,爽快地收下道谢便是了,当女孩子的,要习惯别人对你好,也要懂得给别人想对你好的机会。只有那样,别人才会明白,付出是一件快乐的事儿,然后会上了瘾似的宽待更多的人。”   这话看似简单,但却自有它深刻的奥义。   这座落于这座城市故纸堆里的老巷老宅,也因为有那样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始终维系着令人动容的人际关系,连他这个铁嘴律师,都会情不自禁地换一张面孔再踏入这地界。   慧珠见律师愿意收下那份薄礼,吊在嗓子养的心也终于落回了原处。   她又和王律师坐了一会儿,直到老爷子回了电话,让律师把文件送进他的书房即可,等他看过再来相谈。律师挂了电话,微笑着对慧珠告辞,慧珠拖着他寒暄了片刻,并且送他上了车,等车子消失在巷子里才折回屋里。   她站在书房外头打了一会儿转,家中除了她以外别无他人,她看见那份文件被放在老爷子书桌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里,她知道,那个抽屉是不上锁的。   怎么办,她到底要不要进去?   她努力按捺着自己的好奇心,时光是修昂骄奢却又残酷的情人,早已卷走了她曾经珍贵的财富远走他乡,她仅剩的这一点理智在告诫她,她的脚哪怕踏入这个房间一步都是在犯法。   但这仅剩的这一点理智同时也在煽动她:进去吧,进去吧,不进去你怎么知道老不死的打算怎么分配财产?不进去你怎么知道这家业将会落入谁手?   黎阑已经死了,德珍却比黎阑更会讨人欢心,原本该属于黎阑的那份,落到谁的手里都别落到德珍手里!   凭什么呢?王槿鸢衣柜里一条皮草都够别人家吃好几年的了,她女儿凭什么来瓜分黎阑的那一份?   客厅里的石英钟滴答滴答走着,像是一个人穿着钉鞋踩在她的筋脉上,令她头疼地厉害。   慌乱之中,她选了一种最简单的方式来替自己做抉择。   冰箱里存放着生鸡蛋和熟鸡蛋,她取出一枚生的,一枚熟的,放在水龙头下洗干净,然后擦干,闭上眼睛将它们混在一起。   花园里的风从窗外吹进来,暖暖的,有些熏人,是个适合睡午觉的时候。   慧珠看着那两枚鸡蛋,最后拿起其中的一枚,生的,就打消所有念头。熟的话……   她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那枚,换了剩下的那枚,轻轻的,在瓷碗边一叩—— 时光是修昂骄奢却又残酷的情人(三)   淳中回来时家里已经热闹加吵闹了,他今天先去了女儿的房间,稚巧照例还在写功课,见他进来,神色有些许迷茫。淳中从公事包里拿出了一个盒子,“你原来的那个按键不是不好用了吗?爸爸今天路过商场帮你看了看。”   说完,男人自己反倒觉得有些尴尬,甚至有些孩子气的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稚巧拿过那盒子,打开,是她心仪已久的文曲星。   她原来的那个有一次被礼让拿去客厅玩,蘸白见了就借去玩了一会儿俄罗斯方块,事后蘸白抱怨那东西按键都不灵,害他输了好几次。   此时,稚巧无话可说,只是淡淡地瞥了眼身后那张上下铺,下铺空荡荡的,放着几样礼让玩过后忘记的玩具。   “我用姐姐的就可以了,何必买新的。”稚巧说。   淳中憨笑了一下,“你姐姐的那个也旧了哇。”   稚巧撇撇嘴,小声埋怨道:“反正你就是喜欢浪费钱。”说完好像赌气似的打发人走,“我作业好多,你先出去。”   淳中“哦”一声,“你忙你忙。”然后带上门离开。   德珍刚从洗衣房取了刚烘干的衣物出来,出了门撞上小叔叔从黎阑和稚巧的卧室出来,二人便说起了话。   岑家的女儿在学习上似乎没有过人之处,德珍在英国长大,一直中规中矩,有一回外公让她写汉字,她写得圆滚滚的,一点大小姐的气势都没有,回头槿鸢便和丈夫商量把女儿送回国换换环境。德珍因此在花园里小学念了一年书,字是稍微漂亮一些了,但成绩可没什么起色。每每王槿鸢开始可惜那些昂贵的学费,岑慎其就开始帮女儿说话:“我们家德珍相貌好、出身好、品行上佳,若是还聪明绝顶,那不知要逼死多少人呢。太太,你就知足吧。”   王槿鸢仍然不甘心地挣扎了几年,最后只得出了“德珍天赋不在此处”的结论,悻悻地做了罢。   德珍如此,黎阑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直在中游徘徊,请再好的家教也不管用。   蘸白的成绩倒是史无前例,从小到大都是第一名,爷爷一点心思都没花在他身上,他自己也懒洋洋的,爱学不学的调调,可第一名却从来没落在别人手里。黎阑一直生气哥哥总做“浪费脑子”的事,尤其在她的排名又倒退了几名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背地里做些小动作,比如,突然把蘸白所有的鞋子袜子拿去洗干净。   可是,蘸白回头还夸妹妹懂事乖巧呢。   不光如此,有时候黎阑要参加什么活动没时间写家庭作业,都是蘸白再替她写,黎阑还担心会出事儿,结果有一年蘸白闲着实在没事做,花了一天把妹妹的暑假作业全给做完了。   淳中和德珍说起这些往事,纷纷乐不可支,末了,淳中说起稚巧。   德珍先前也好奇稚巧没有去上学校晚自习的课,巷子里其他的高中生朋友是住在学校里的,只有礼拜六才回家。淳中叹了口气,说是爷爷给惯的。   稚巧高中刚入学那阵,大概是没适应好,那学校里的孩子又以擅长功课见著,因而她只好每天早起晚睡奋起直追,如此瞒着家里人两个月,终于病倒了。   爷爷担心孩子的身体,稚巧却担心自己的排名。全家人都知道稚巧有多在乎自己的学习成绩,但爷爷下了死命令,并且不容辩解地打电话给校长,稚巧不会想到爷爷的名气的影响力有那么大,她一个学生,竟然会被人拦在外面不让进学校。   悻悻地回了家,孩子要找老人家理论呢,爷爷也顺着她的意思把话听完了,末了却只说:“我们家的女孩子读书都是不好的,你看黎阑,再不信打电话给你二伯母。”   稚巧心想说: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人,我姓林!   爷爷又换了个方式对她说:“你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随便晕倒在操场上,你们班的男孩子一定会笑话你的。再来,爷爷不准你去上晚自习,你的成绩若是下降了,你大可怪罪到爷爷头上来,爷爷给你成绩退步的原因,剩下的,你自己掂量着看着办。”   小姑娘听了后气不打一处来,回头让她妈妈劝劝爷爷,但慧珠那次却是真的心疼了,当她接到学校老师来的电话的时候,心好像被人给扎了一刀,赶到医院见女儿苍白如纸,真心觉得那样没日没夜的念书一点也不值!   稚巧现在是“岑家”人,以后嫁给谁都容易,当妈妈的一点也不用操心。当然,稚巧自己肯努力是好事,可那么努力就不是什么好事了。慧珠要的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儿,成绩好只是锦上添花,殃及她的命就不值当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   德珍在同事间并不刻意地维持着一种作为旁观者的距离,有一些事,她是天生圆融的,即便不方便回答,也能找出一个妥当的答案,而那种亲和力并不会折损她身为美女的骄傲。   大家都对她抱有莫大的好奇,她知道自己的家世背景一抖落出来,无疑是一场小型记者招待会。大家未必熟悉她的父亲母亲,但几乎每个人都认识她的爷爷,大概是有太多人希望了解这个家族的全貌,话题到了最后,多半会问及一句:“德珍,你有恋爱的意愿吗?”   她的反应总是很真实,先是怔一下,继而笑起来,大方地回答:“是的,请把您认识的青年才俊介绍给我。”   一句俏皮话,各方人士由此信心满满,想必任何一个青年,都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女子,更不会拒绝一个做岑润荩孙婿的机会。   德珍由着他们去,对此并不深究,她有另外的事要忙。   当她决定在爷爷身边小住之后,王槿鸢那边已经替她安排了一些行李,会在最近跟随一批画作一起寄至,负责人是本地一间画廊的一位办事,王槿鸢将联络方式留给了女儿,嘱咐她注意身体照顾好爷爷就挂了电话。   办公室的窗外,风似酥糖,云若棉糖,春光照得人懒洋洋。在她给那位办事去电之前,办事先给她来了电话,说话的是位小姐。   下午已经没有德珍的课了,雨薇见她拿起外套准备离开,问道:“你要走了吗?”   德珍点点头,雨薇看了眼时间,随即也站了起来,“我也没课。”   二人整顿了一下,去了停车场,几个学生在附近打羽毛球,见到德珍纷纷打了招呼,雨薇招呼她上车,那份热情叫人无力招架。   上了车,雨薇问她去哪儿,德珍将地址递了过去,雨薇的表情显得有些惊讶,“你收到邀请了?”   德珍不明所以,她只是去取行李而已。雨薇打开车内的抽屉取出一张请柬,“今天是‘细’的开业二周年纪念日。”   德珍这才会意过来为何雨薇车后放着未拆干洗店衣罩的礼服,既然二人是去往同个地点,一路上二人也就聊开了。“细”的坐落在市博物馆附近,德珍未去过新址,但年少时总陪爷爷去边上的古子城淘宝,妈妈则常带去附近的教堂,从教堂的巷子下来,就能到当时的儿童游乐园,十几年过去了,游乐园已经拆掉做了市民公园,依着江畔,风景独到。   “细”就在沿江公路上,它的隔壁,是德珍爷爷早年的建筑事务所,三年前爷爷将建筑转让给了书法协会的老朋友,如今是一间古风雅然的小书画院。   雨薇本打算下了车去洗手间换衣服,德珍却笑着将她带进了隔壁书院,书院里工作年轻人不识德珍,以为她们二人是“细”的宾客,问她们是否走错了地方。雨薇刚想解释,德珍已经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莲池爷爷。”   张莲池闻声望来,见来者是德珍,又惊又喜,二人寒暄了一会儿,德珍将雨薇介绍了一番,得知她俩都是去隔壁,拉着德珍的手有些吃味:“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找我请你吃饭的呢。”   德珍笑了笑,张老是城里有名的老饕,即便是破弄巷中的苍蝇小馆,只要张老去了,也得卖他几分面子。在德珍眼里,美食文化并不轻松,因为师傅们感人的坚持,也因为老饕刻薄的挑剔。这与绘画也有共通之处,画者的精妙想法,也得有鉴赏力与之持平的观者来相衬,二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   雨薇换好了小礼服,像是换了一个人,变得光彩照人,张老见了也夸了她几句:“真是蓬荜生辉啊。”   德珍也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雨薇,雨薇被这两个老熟人夸得低下头去,但心里实则美滋滋的,张老送两个年轻人出门,一边说:“隔壁的新主人,应该会很高兴你俩去为之增色的。”   “‘细’换了主人吗?”雨薇微微有些吃惊。   张老略带深意地瞧了她一眼,德珍道了谢,与老人家告了别,目送他回去,雨薇的神色仍有些古怪。   德珍与她一并进了隔壁,门口冷冷清清,并无周年纪念日的喜庆模样,四方四正的大门,像极了一个冰冷的洞穴,走过长长的廊道,才听到了些许人声。再走几步,已经有明亮耀眼的光线流泄下来,雨薇上交了请柬,签了名字。德珍目送她进去,刚想对工作人员表明来意,接待的小姐已经引了路:“德珍小姐这边请。”   她跟着接待走进侧门,特意封闭的廊道全程通着强烈的白光,好似电影中的奇幻场景,接待小姐的高跟鞋扣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段扣人心弦的乐章,令人入坠记忆的幻境。   见到那位负责行李的办事,德珍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恍惚的梦境般的神色,对方则对这神色十分得意,热情地接待起她来。   德珍并未在这里看见自己行李的迹象,女办事笑着说东西都在“细”的仓库中,“东西有点多,恐怕塞不进后备箱。”   “我妈妈一定又做了令人为难的事。”   女办事回想了一下王槿鸢交给她的那小山一样的行李物品,不由一笑,再看气质娴静的德珍,心想,夸张的母亲,未必会生出夸张的女儿来。   “这倒没有,这批入境的画作中有一副德加的作品,因此您母亲动用了她的‘象牙号’,你的行李,算是随行。”说完,女办事饶有趣味地看着德珍,果不其然的在德珍脸上看到了一丝懊恼。“恕我多虑,我猜想你应该是没有预约搬家公司,所以,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一台中型货车。”   德珍哭笑不得地跟着女办事去了“细”的仓库,里面有几个年轻人正在热火朝天地搬运德珍的“行李”,货车的车厢,也已经装满了一半。   “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你。”德珍说。德珍自小就笃定地认为自己的秉性更像父亲多一些,而母亲则早就被外公宠坏,并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动词叫做“麻烦人家”。   王槿鸢的认知中,她做任何事都是一种“等价交换”,不接受她的嘱托之人,才是傻瓜。毕竟,王槿鸢欠下的人情,比金子都珍贵。   女办事似笑非笑地看着德珍,“如果我要德珍小姐现在就答谢我,德珍小姐会照我说的做吗?”   “若是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的话。”   “听说德珍小姐在伦敦打理您母亲的‘48张椅子’,如果方便的话,不如来参加今晚‘细’的纪念日吧,我们的‘细’,迫切需要一些指教。”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二)   仲寅帛根本忘了今天要参加“细”的周年纪念日,周子康出去替他办事了,秘书处的那些人,除了给他添乱,一无是处。   带着一丝怒火去试衣服,赶到“细”的时候,筹办人陈萍正在接待他母亲。   “妈妈。”   陈萍扭过头来,见是新主人来了,脸上笑意盈然,双方客套的周旋了一会儿,她礼貌的告退,忙活别的去了。   仲太太穿着一身黑色素面旗袍,新烫了头发,脸上适当妆点,并不刻意隐瞒年龄,看起来优雅从容。然而这份优雅,仍然是乔装出来的,一见到自己的儿子,端在那里的架势骤然破功。   她一见儿子身上那刚从店里买下的衣饰就皱眉头,“怎么子康一出门,秘书处就挑不出一个能干的人来呢?”   仲寅帛似笑非笑地搂着母亲,并不搭腔,他陪母亲走向那幅德加的作品,那里已经聚集着一些宾客,低声地对那幅名画评头论足,试图乔装成一个上流人。   仲太太有话要对儿子说,对那价值连城的名画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母子俩在离那画五米的地方停下脚步,仲太太忽然问儿子:“寅帛,你告诉妈妈,心里对妈妈是不是有埋怨?”   她问得很认真,并不像是玩笑话。   当母亲的就是拥有着那样的天赋,不去细察,也能得知儿子的一切。她的儿子,是个异常挑剔的人,就目前为止,除了周子康,没有任何一个秘书在他身边停留过三个月以上。然而,为了另一个儿子的事,她却不得不动用这个儿子的左膀右臂,说她私心也好,荒诞也罢,总之,她的小儿子就是那样死了,她的心也跟着痛地快要死掉,若不做些什么,她终归是咽不下那份委屈。   岑家至今都不打算接受他的“求婚”,岑黎阑的骨灰暂时被放置在宗祠里供奉,仲寅帛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因而让周子康另谋出路以防后患,然而,母亲所要求的——家世良好温柔和婉善良温顺且通情达理——的少女,却委实不多。   就目前为止,岑黎阑是条件拔尖的一个人选,然而,她的家世也注定了这场求婚并不会那么顺遂。她的祖辈父辈,都不是那么好商量的人。   而仲太太,似乎也最中意岑黎阑这个“儿媳妇”,挑来看去,最后拿在手里的,总是岑黎阑的那张相片。“只有这样的小姐,才配得上我们家卯卯啊。”   仲寅帛回忆起弟弟初丧的那段时日,他从未见过母亲那样彻骨的悲痛,心智的崩溃,让总是笑容满面的她仿佛是受潮的糖塔,塌得一塌糊涂。他用了漫长的一个月,将母亲一点一点拼回记忆中的模样,那是他此生做过的最艰难的事。因而,当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阴婚”一事并对他开口请托之时,他二话不说就予以了承诺。周子康也因此被他推向了一段遭尽白眼的职业生涯。   然而,他所求的,无非是母亲的一份开心。   旧事重提,仲寅帛的心里也并不好受,弟弟不在母亲身边长大,偏疼一些都在情理之中,何况他现在已经离开人世,做兄长的即便曾经有过嫉妒,也都往事云烟了。然而,母亲却总是揣测着活着的儿子的心意,却不知,正是她的那份揣测,让他觉得自己遭到了某种侮辱。要知道,他虽然是个斤斤计较之人,但他的心胸还没狭窄到那个地步。   “寅帛?”仲太太求证似的看着自己高大的长子,她已经委屈了一个儿子,深怕把另一个也委屈了。   而仲寅帛面对母亲这个试探性的问题,只是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继而嘴角一扬,笑意流出,平静地说道:“怎么会埋怨你呢?”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三)   由于对方的请托实在太过明朗,德珍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也就顺应形势答应了下来,作为临时宾客参加这次纪念日派对。   她匆忙与会,身上穿着去学校教书的装束,全家人都还在黎阑的丧期中,因而除去手表,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她也没有在同事中宣扬此事,这并非是一件会令人快乐的事,多说无益,而她也不想过分沉湎在死亡的阴影里,更不想让外人总用同情哀切的目光看待她。   对陌生人描述黎阑的死,之于她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   若是可以,她宁愿选择隐瞒,闭口不谈。   “细”的内部,是座熠熠生辉的建筑,她被人引入大厅,坐定。纪念日的当天,又是新主人的见面会,一切当然是煞有其事的样子。衣香鬓影,三教九流,各式人等纷纷都是最体面的模样。   临时搭建的会场没有过分喧闹的装饰,客人们也都轻声的说话,德珍私下绕了一圈,却没有撞见先进来的蒋雨薇。到了正式开场的时间,她被带到了第一排的座位上坐下,坐在她身旁的是个十分富态的女子,披着银白色的披肩,很高贵的模样,对德珍颔首微笑。女子身后是一个高壮异常的男子,德珍无意间转过头去,只是一瞥,对方的眼神忽然之间变得锋利起来。   德珍尚且来不及流露惊慌,司仪打开话筒简单的介绍一番,继而会场响起了掌声,一束灯光追至主讲台上。   在一片强光之中,德珍不能很清晰的分辨男子的五官,只见他身穿黑色双排扣西装,丝绒领结隆重地将他衬托起来,面对灯光的追随,他也只是熟稔地一笑,情绪恰到好处。   男子的开场白是英文,此后,也不管宾客是否符合他的语境,皆是英文主讲。   听至中段,德珍忍了忍,这个时候她极想打一个哈欠。   不知是谁给他写的讲稿,竟会拖沓成那个样子,而显然的,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渐渐的,在那隆重的装束下,他开始流露出一丝散漫。演讲也随之换成了另一种风格,本该铿锵的发音被他懒懒带过。   德珍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他的声音,与他严肃持重的表情有些不称,两者同时对比,意外地显现出一种傲慢之气。   她鲜少片面地揣测初认识的人,但她觉得,他此刻的心情,应该有些不好。   是谁惹到了他呢?   仲寅帛低头将讲稿翻了一页,瞥见剩下的段落,额上的青筋跳了一下。和其他的演讲一样,他习惯性的在某些节点抬头逡巡一圈听众,然而这也只是技巧性的应景之为,看似有模有样,实则敷衍地很。   聚光灯下,他黑沉的眼睛,忽然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光点。   德珍。   仲寅帛在心里念出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她就坐在台下的一片淡淡的阴影里,目光沉静,素面朝天,与周围那些盛装与会的人比起来,她的眼神,让她看起来好像一个记者,略带钻研。   然而,素服并未压倒她的气质,有那么一瞬,仲寅帛觉得这女人脸上的光泽感实在是该死的太好了一点!   接下来的讲稿,他已经无心再念,草草收了尾向全场道谢,“细”的工作人员率先鼓了掌,宾客则迟疑了片刻,才稀稀拉拉地响起了一些掌声。   他毫不介意那些,下了台把光源交还给司仪,司仪补充了几句,所有人移步去就餐。   德珍是在餐桌边遇见雨薇的。雨薇曾经为“细”提供过几幅作品,与“细”的旧主人有几分交情,然而她也是寻常的年轻女子,在“细”的新主人走下讲台后,随即就与其他女宾聚在一起对那个英俊的年轻人评头论足起来。   大家都发现了“细”的新主人并未携带女伴,由此可以看出,他至今单身。这个结论让场内的女孩子们着实激动了一番,大概还未过爱做美梦的年纪,她们议论他的口吻,显然已经将他当成了自己名下理所当然的财产。她们年轻貌美,且待字闺中,意外遇见理想的丈夫人选,如何去勾引他便成了头等大事。   德珍当时正在整治自己的蔬菜沙拉,听闻那些,不由得嘴角上扬,直到雨薇认出了她。   将自己为何会参加纪念日派对的经过简单交代了一遍,雨薇终于按捺不住地对她谈论起了“细”的新主人。“去年‘细’就经营地十分不错,旧主肯割爱,必然是新主给出了一个难以拒绝的价格,你说是吗?”   德珍点了点头,也觉得或许真实情况正如雨薇所推测的那样。   “不过,刚才他拉拉杂杂的说了一大堆,就是没有介绍他自己。”雨薇皱了皱眉,回头为自己夹了一块点心搁在盘中,食物令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从前的有钱人戴金链子如今都改戴佛珠了,穿西装的都买棉麻衫去了,自己开车的都换成了让别人开自己车,啧啧。还得指望那些买豪宅的,多买几间画廊才行啊,要知道我们这些画画的都快要饿死了。”雨薇看着周遭这些鲜衣怒马的名流权贵,嘴巴上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撇开那一丝丝的不平衡不说,她那性子倒是可爱极了。   德珍还未接话,她又左顾右盼一番,似在寻找什么人,德珍往自己的烤面包上抹了一勺接骨木果酱,抬起头时正对上雨薇好奇的打量,她好笑地问:“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你难道就不好奇这家的新主人是什么来历?”   “要是你想介绍一下他,我倒也愿意听一听。”德珍坏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四)   没想到,她本是玩笑的一句话,让雨薇信心大增,八卦的火焰见风则涨,此后的十几分钟内,让德珍听闻了不少有趣的事迹。   但她显然不想陷入任何一桩绯闻里,待盘中的食物解决了,她便离开了讨论有钱的单身汉的女士们的队伍。她还有正事要做。   展馆a区的尽头,悬挂着一张聂鲁达的黑白照片,尺寸不大。诗人有一张适合喜剧的脸孔,温和善意,照片下面是诗人的作品。   正因为时世艰辛,你要等着我;   让我们怀着希望去生活。   把你纤细的小手给我;   让我们去攀登和经受,去感受和突破。   我们曾闯过荆棘之地,屈身于石块堆砌的窝里,我们又重新结成伴侣。   正因为岁月漫长,你要等着我;   带上一只篮子,你的铁锨,你的衣履。   诗的下一句,就在德珍的嘴边,可是她觉得,念到这里就足够了。一阕好诗,可以让光明和黑暗共存,柔美固然需要一种尖刻来作陪,但人的情绪可没有晴雨表可以按部就班填写,而德珍的心正处在一个漫长的雨季。   仲寅帛正在b区招待他的一位熟客,手里的酒杯被馆内的灯光映衬地酽酽,人们低声絮语,他的眼睛不经意地就瞥见了那个女人。   画作注解者是个繁体字使用者,部分海外作品中参杂着大量的港式,亦或是台式用词,港风古灵精怪,台风甜美动人,两者被糅合在同一幅作品的注解中,七荤八素,让德珍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巫婆正守着她的锅搅拌着未知的灵药。   她用纸笔将一些有趣的措辞抄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仲寅帛侧首看她,觉得她像个小学生一样。他看着她静美的侧脸,一种情绪诱发了他心中的恶魔,冲回了理智的栅栏。   “我可以站在这里吗?”   德珍从自己的小本子里抬起头来,睫羽微颤,看着他,微笑道:“你都已经在这里了,如果我说不行,你会离开吗?”   仲寅帛诡谲一笑,一手托着一只复古雕花高脚杯,另一手藏匿在裤子口袋中,与德珍并肩站在那副2米高3米宽的油画作品前。   这副作品五米开外才摆放了另外的作品,特意为此营造出的空间,加上画作本身强烈的色彩营造出的过分的视觉冲击,足以吓唬到一些外行人。   仲寅帛看着这画,只觉得眼睛莫名发热发疼,反观身边的女人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泣不成声,现在却已经有余力和他开玩笑了,这让他忍不住想对她说些什么。然而嘴巴张了张,他却愤然地转了身再度面对那幅画,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德珍转过身来,她眼前是一尊雕塑般完美的男体,隆重的打扮令他如纸裁一样挺括,空旷的室内,他就像海里的礁石一般站在那里,一览无余的英俊。   眼前的作品犹如火树银纸,美得像根刺直扎皮肤,再它面前呼吸,仿佛否是疼的。   不知道为什么,德珍觉得这个男人,和这幅画,有一些像。   察觉到她笔直的视线,仲寅帛转过头来。   德珍看着他的眼睛,那对漂亮的眼仁里,有着一片凝重若雨的黑暗,然而,下一个瞬间,一种陌生的情绪仿佛大风卷起的灰烬,一层一层,掩埋了原本的黑色。   她不自觉地在那道视线中伸出了自己素白的手,“你好仲先生,我是德珍,岑德珍。”   她的声音,温柔而又惊心动魄,好似开启一个漫长的故事的魔匙。 野花总是知道蝴蝶的秘密(一)   这两个彼此都有傲人条件的年轻人,早已成长到能轻松驾驭自己的表情,解读那些五花八门的谈话技巧的阶段,他们不再被缤纷的修辞夸张的恭维所迷惑,到达了一个可以纵观全局的角度,并且轻而易举地将一个陌生人的肌肉骨架从头到尾剖析得条分缕析。   大多时候,一个人被那样犀利的解析后,只会迎来他们转身离开的一幕,但今天,他们是彼此的惊喜。   德珍饶有趣味的瞧着“细”的新主人,他的脸上似乎就写着“自命不凡骄横跋扈”八个大字,而她好奇的是,“细”的旧主人据说是个孤傲清高之人,他为何会将精心打理的“细”交给这样一个年轻人?这个傲慢的男人,难道有什么过人的可取之处麽?   仲寅帛单手插兜,将德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声线像是溜冰刀在冰面上冷傲地 :“我是仲寅帛,幸会,德珍小姐。”   他介绍完自己,随即扭过了头去,对着画说:“德珍小姐不像是是受邀而来。”   “是的,我在工作。”   “你是记者?”他侧首看她的纸和笔,盲目的猜测。   德珍微笑,“那我可以采访你吗?”   仲寅帛没料她会顺水推舟,此前她还哭得那样悲痛欲绝,此刻却能对陌生人露出这样的笑脸,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不屑起来,凉凉地看她一眼,“不可以。”   德珍轻扯了一下嘴角,“那我走咯。”她说得轻巧,眼神狡黠无比地看了眼离他们一段距离不好意思靠近的宾客,她猜他大抵是疲于应对才慌忙找了她这间避风所,此刻她若是离开,想必他整晚都要继续扮演那个口若悬河的卓越青年。   面对这样 裸的威胁,仲寅帛脸色一黑,“等一下!”   德珍顿住脚步,回到原来的位置,维持了一种作为对话者的矜持距离,那样恰当好处。   仲寅帛恢复了神色,罕见地舒缓起来,听见边上的女人在问:“你不应该一个人来参加这种场合的。”   “我知道。”他老实地承认自己的失策,没把周子康带来的后果是他必须亲自面对那些天花乱坠的恭喜和道贺。当然,那些和他结交的企图心也是不可估量的。才短短几分钟,他已经差点控制不住要冷笑出声。   德珍笑着看他,琥珀色的眸子散着清澈的婴儿蓝,“我觉得,我们得离开这里了。”不等他做反应,她继续说,“这幅画被我们看太久,细心的职员会默默地给它涨价。”   仲寅帛逡巡一圈,在馆区角落看见陈萍微笑的脸孔,回过头,开始挪动脚步。德珍跟在他身后,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边走边看,手里摘记着考评点。   一圈下来,他俩不期然遇上了蒋雨薇,德珍大方的介绍了一番,雨薇讪讪地伸出手和仲寅帛交握了一下,继而飞快地闪到德珍身边,现场一位工作人员来请仲寅帛,“夫人打算回去了。”   仲寅帛看了眼德珍,说了句抱歉,转身去送母亲。   雨薇有些呆呆地看着那男人颀长的背影,吞声对德珍说:“你可真了不起,他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   “你刚刚才把他夸得天花乱坠。”德珍揭穿她。   雨薇撇撇嘴,眼神闪烁,“有能力是另外一码事。”   德珍笑了笑,不置可否。适逢家里来了电话,蘸白询问她的行踪,她报了平安,挂了电话迎上雨薇探究的目光,“怎么了?”   “你该不会被设置了门禁吧?”   德珍理直气壮的反问,“是谁规定了年纪一大把的女士就要失去门禁的限制的?”   “是可以啦,我就是好奇罢了,我过了二十岁后在十点前归家,我妈妈都觉得我不争气呢。”   德珍一愣,继而笑颜扩大。   雨薇抿着唇,二人挽着彼此的胳膊,提前离场。 野花总是知道蝴蝶的秘密(二)   回去的车上,雨薇说起“细”的新主人,不禁联想起学生中几个自负才华过人的男学生,她每每惊讶于那些孩子为何如此热衷冷笑,遇见一个仲寅帛,她又对德珍说:“你知道吗,我曾经试着做出这个表情,但每次都先自己笑抽过去。”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德珍一路捧笑回家,到了巷子口,蘸白穿着一件厚重的呢子大衣站在路边,不知是什么时候等在那里的,德珍谢过雨薇,下了车与她道别,蘸白这时也拢着袖子走到车边,特别痴汉地朝驾驶座上的雨薇道谢,雨薇透过车窗对比这对兄妹,在他们中间来回逡巡好几遍,没有得到结论,最后讪讪的笑了笑,驾着车驶离了。   春寒料峭,蘸白脱了自己的外套给德珍,自己缩着脖子跺着脚往家走去,边走边说:“婶婶又不知道要做什么,今晚吃饭的时候,跟爷爷说要介绍对象给你,不像话。”   德珍有些微诧异,但还是说,“婶婶也是一番好意。”   “她能认识什么像样的人?”蘸白语气颇为不屑尖酸。“就算不提你外公好了,光论咱们家,你也是我们岑家真金白银打造出来的女公子,她可千万别搬来一堆贩夫走卒叫人笑话了!”   “哥哥。”德珍唤了他一声,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言行。   蘸白却是一点也不上心,他从晚饭起就憋着一口气在那儿了,当下就要讥讽婶婶几句,却被爷爷的眼神愣生生地给按捺下了,撑到现在,肚子里的火越烧越旺。   姑且不论他身上那些遗老遗少的骄傲,在一个单纯的当哥哥的眼中,他的德珍,无论从哪里下手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一个市井妇人来做这个媒,天知道她会将什么样的人拉到德珍面前来!   一整晚蘸白都被爷爷的眼神牵制在那儿,他有气在那,却又不能跟一个短视的妇人一般计较,苦得他只要慧珠出现在眼前一次,他就暗自在心里骂一句:不自量力。   连淳中也觉得这事不妥,慧珠虽然是德珍的婶婶,嫁进岑家也有多年,但王槿鸢那么高段位的身份摆在那儿,人家做母亲的都没着急,他们这些旁人操那份心做啥?   至于慧珠,即便淳中是他的丈夫,他也只能说:她还不够格。   然而爷爷却仿佛自有一番计较,放任慧珠在晚饭的餐桌上大谈特谈,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蘸白想,黎阑的死已令爷爷心交力瘁,或许他也察觉到自己老了,打算在入土之前看到自己宝贵的孙女身披白纱嫁与俊贤,过上生儿育女的顺遂生活。可他更想说,德珍的婚事,怎么着也轮不到慧珠来插手!   德珍看得出哥哥十分生气,虽然小婶婶在这个家中风评不是很好,但她仍然敬重她,这些年都是她在操持岑家家务,照顾爷爷,叔叔,黎阑,还生下了礼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她是晚辈,并没有立场去评判长辈的功与过。   至于蘸白生气的原因她亦十分清楚,一贯以来她都表现得太过高贵,就连哥哥也不能幸免留下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印象。 让小婶婶来主掌她的婚事,在蘸白眼里,或许是一种侮辱吧。   兄妹二人回到家,爷爷正打算就寝,德珍去请安,老人家笑眯眯让她快去洗漱,有事明日再说,德珍未做他想,应承着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日,淳中做东,请父亲和侄子在外就餐。   暖黄的包厢里坐着祖孙三代,偶尔喝酒,时而吃菜,从容淡雅。蘸白待爷爷有了三分醉意,适时地给爷爷布菜,但筷子头的珍馐尚未落下,随即被爷爷挡住了。“你们都别管这件事了,我们就顺其自然一次。”对于这顿饭的来意,老爷子心如明镜。   蘸白不依,搬出德珍自己的意愿予以还击。   老爷子目光深沉,叹了口气,“德珍会答应的,她是个孝顺的孩子。”   “爷爷,您不能拿她的孝顺做要挟啊!”蘸白说。   老爷子淡淡地看了孙子一眼,“不光如此。她自有她的倔强,哪怕是为了证明她已经放下了过家的那个孩子,她都会答应重新考量自己的婚事。”   淳中深吸了一口气,“爸,你何苦逼她……”   “我是为了她好。”老爷子说得十分平静。   蘸白气得冷哼一声,“您哪里是为了她好,分明就是在害她。”   淳中当下清了清喉咙,瞪了侄子一眼。蘸白没把叔叔的提醒搁在心上,嘴里仍然哼哼唧唧的不服气着。   爷爷对孙子的强烈反抗熟视无睹,只是平静地对淳中说:“你这辈子一事无成,做过的唯一了不起的事,就是生了黎阑这样一个女儿,你知道吗?”   提起黎阑,淳中一下红了眼眶,面对父亲的指责,他只能默认。   就在刚刚,店家老板娘进门来打招呼,还笑着问怎么不见爷爷带孙女一起来,淳中这才想起这包厢曾经装载过他们一家人的喜乐欢欣,刚要自责,一杯酒推到了面前。   父亲替儿子倒酒,大概生平也遇不上几回吧。任何言语都不能形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心疾首,淳中苦涩地闷头灌下那杯浊酒。   这顿让人心情不好的酒饭之后,淳中与蘸白再也不提德珍的婚事,慧珠由此对老爷子更添了几分敬意,他老人家说一句话,顶过她编一百个故事。 一想到德珍今后的命运掌握在她手里了,慧珠欣愉地露出一笑。 野花总是知道蝴蝶的秘密(三)   四月啊,潮湿的空气抓不进手心,葬礼的冰寒还悄悄渗透在四肢百骸里,来不及被外头的喧嚣吵闹驱退,每每午夜梦回,死亡的阴影仍追随着生者的脚步来到那酣美的床榻,静静临视。   德珍醒来,忽然而至的孤独在胸口暴走。   外头的天还是半黑的,拢着外套出门,脚下只有青涩的声响紧追不舍,看着远处烟青色的天,她没有什么快乐不快乐,心,异常平和。   她梦见黎阑了。左耳里的那些呓语总叫她听不清楚,梦境消失前,她却清楚地听到黎阑笑着对她说:姐姐,我多想给你更多更多的爱,令你无坚不摧。   她刚想回应,却突然的醒了,睁开眼,却只有一室的黑暗。   巷子里的街灯散着老旧的光,似乎又坏掉了,她独自前行,漫无目的,这才知道了一个人走路是一件多么让人沮丧的事。   一直走到花园里小学,她已经发了一身汗,学校的围墙矮矮的,透过栅栏可以看到操场,她站在墙外,看着那熟悉的建筑。   紫薇花架边的秋千架上,似乎还残留着她们姐妹玩闹的身影,十多年过去,却是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的光景。她吸了吸鼻子,看着那沾着露水的秋千,眼眶酸酸的转了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为了证明她真的已经放下了些什么,她答应了爷爷去赴小婶婶主持的饭局。   慧珠虽未盛装,但也瞧得出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德珍刚收到了英国寄来的行李,因而也穿得颇为正式。二人抵达咖啡厅,为时尚早,过了十多分钟,对方才匆匆赶来。   那是个长相温凉而英俊的年轻人,十分瞩目,谈吐亦得当,初见德珍,眼中显然有惊喜之色,但按捺地隐蔽,叫人不轻易察觉。慧珠知道德珍的身价,自然也不会随手拉拢年轻人来凑将敷衍,对面那年青人除去家世平庸之外,无论在任何方面都是拿得出手的,她为此而万分得意,仿佛已经预见了德珍身披嫁纱与这年青人走上红毯的画面。   不过,虽然她极想私下打听德珍对这年青人的评价,但他二人今天才初见面,作为媒人,她也不好在此久留,因而手机适时得响了起来,她也适时地告辞,把未知的事留给了两个年轻人去经营。   没了慧珠主持大局,德珍也未见怯场,那年轻人叫卢鸿鸣,是个长袖善舞的人,面相虽凉,嘴巴却不落人下风,口条十分周全紧密,叫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努力和她谈论英国,问及德比郡的赛马具体举行的日期,湖区的天气,莎翁的戏剧,披头士的音乐,带有憨豆的童年记忆,甚至连詹姆士邦的手表型号也谈及了。   最后,德珍微笑着听他玩笑似的演绎他眼里的伦敦口音,她看他的眼神里有敬佩。   他显然做足了功课,有备而来。   “鸿鸣,我下午还有两节课,你能送我去学校吗?”她恰到好处的在一个节点觑了眼腕表,给自己制造一个台阶。   卢鸿鸣却之不恭,对这个请托欣然接受。   二人一路谈笑风生抵达了学校,德珍在门口就下了车,卢鸿鸣没有行车通行证,因而也不勉强绅士,下了车本打算送德珍一程,她却笑着说:“我不会迷路的。”   卢鸿鸣果然也是个灵俏的人,当即明白了她在婉拒,该做的都做了,他也觉得自己已尽了人事,剩余的且看天命。   道了别,德珍目送他上车,驶离。   此时的校园,四处充溢着朝气的新绿,两名女生将线衣扎在腰上竞走健身,高高的马尾一甩一甩的,与德珍迎面走来,不经多看了几眼。德珍仰着头看香樟树未能遮蔽的天,长久地凝视,直到眼睛酸痛,才收回长远的视线,带着一双迷离的眼往教室走去。   她不知道,就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一台进口车,后座的男人沉着地叮嘱司机——   慢点,再慢一点。 野花总是知道蝴蝶的秘密(四) 学校有一块巨大的休息坪,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湛蓝的天上飞舞着八九十只纸鸢,班上有个男孩子在课桌里塞了一只鹰形风筝,由于翅膀太大,不能整个藏住。德珍一边讲课,偶尔看他垂眸看那风筝时露出甜蜜的笑容,心里有一丝好笑。   大抵是天气太暖和,上到一半,课堂上已经睡倒了一片。班长建议大家漫谈好了,德珍心想那也好过让学生们睡觉,因而就答应了。   讲台下的人总是对她有好奇,她总是答得避重就轻,两堂课很快就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她意外地遇上了一个熟人。   回忆起那日“细”的周年派对上的所闻,德珍不禁嘴角勾笑。   甲女说:有一回科氏的少东家宴请四方,倒是个颇有绅士风度的青年俊才,仪态大方,潇洒自流,他的“党羽”中,各式各样的人也不少呢,但并不特别引人注目,真正引起满屋子女士好奇的,就是这位“细”的新主人了。当然,彼时他还不是。   乙女问:那怎么没听谁成了他的女友。   甲女答说:他只是看上去十分高贵罢了。   雨薇后来与德珍在办公室闲聊,提及此事,不经诡谲地一笑,讽道:“那女的,想必在姓仲的那里吃过闷亏吧。”   德珍不好评价,时光令她慢慢变成了一个具有许多小情趣的人,所以她总是对人笑。虽然她好奇“细”怎么会流入仲寅帛手中,但不见得她对他放绯闻也感兴趣。   然而,现场的女士们谈来谈去的还是他的粉色新闻,直到最后也没让德珍得到她所想知道的,因而也就适当的避开了。   没想到,今天竟然会在学校里和他遇见。   德珍站在人行步道上,弯腰看着轿车里握着方向盘的男人,外头的天气很暖和,他只穿着一件淡蓝色衬衫,打着领带,鼻梁上架着一副荧光蓝雷朋墨镜,那墨镜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轻佻,没有先前那次看起来沉稳。   他用了一种住同个小区的邻居口吻对她说:“上来吧,我送你。”   德珍直起腰来,前后回望,自己正处在香樟林道的中段,前后不是,令她找不到半点借口回避这个暖人的邀请。   他等了一会儿,见她迟疑,牵扯着安全带探过半个身子来,拉低墨镜,从墨镜上缘看了眼德珍,像是确认似的问道:“是德珍小姐吧?”   她当然不能说不是,午后的暖风拂面,她眯着眼,将头发勾到耳后别住,这才打起招呼:“下午好,仲先生。”继而伸手打开车后门,矮身坐了进去。   前座的男人不自觉握紧修长的手指,指关节由于用力泛着青白色。他忍耐了一下,扭转了方向盘,车身优雅轻灵地 车行道。   出了学校,德珍好笑地从后视镜中窥见男人的“快问我为什么来你学校”的表情,顽劣的心性被激发出来,狡黠地眨眨眼,“仲先生来我们学校放风筝麽?”   “我一个人。”   “一个人也可以啊,这种天气放风筝最适合了。”她配合似的伸了个懒腰,没半点大小姐的模样。   仲寅帛往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确定她是故意这样问,嘴角一抿,沉默须臾,支吾似的透露了一则秘辛:“我不会放风筝。”   “那你来学校所为何事?”让他吃了一记瘪,她善良地给他台阶下。   仲寅帛闻言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调整了一下坐姿,清了下喉咙,然后才漫不经心地说:“我父亲有意向贵校捐赠一万册图书。”   德珍恍悟似的点点头,原来是来做慈善事业的。   “你呢?”   “我来上课。”   “学什么?”   她摇摇头,眯着眼笑说:“不,我是老师。”   “教什么?”他的声线略显紧涩。   “西方艺术史。”   谈话的节点突然来到,德珍回答完自己工作后,前座的男人抿了下嘴唇,然后便没有再发问了。   她并不了解他,但私下里仍觉得他十分适合沉默,那显得他高深莫测,很神秘。他们的最后一次交谈,她指着路边一座连锁书店请他停车,向他道了谢,她从容地下了车,走到前座弯下腰,客套地与他道别。   仲寅帛几乎没有出声,冷漠地将车子驶离原地,后视镜里的女子,有着一份和她年纪相符的端庄,素色的外套搭在手臂上,笑容礼貌而周全,简直无懈可击。   她一直驻留在原地,望着他车子的方向,直到后面的车主不耐地按了一下喇叭,他才抽回自己的眼神,面无表情地试图将那女人的影响从脑海里抠出。   然而,车子开过一个街口,他忽然怔忡地叹息一声,紧了一下方向盘,松开一直 的牙关,恍惚地吐露出心声:“……怎么会是她……” 野花总是知道蝴蝶的秘密(五)   回到家,仲太太约了朋友在家中打牌,几位夫人见他回来了,纷纷停下手来,一个人打趣了一句这个英俊的年青人,末了,仲太太和朋友们打了招呼,合住自己的牌面离了席,她接接过儿子的外套问道:“你自己开车回来的?”   仲寅帛“哦”了一声。“您怎么知道的?”   “我刚打电话给司机,他说你还有事,让他提早下班了。”仲太太跟着儿子上了楼,孩子似的追问,“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了呢儿子?”   随着时日愈久,当母亲的愈觉得小儿子的那桩“婚事”明显地拖累了大儿子,然而她总是抱着一丝希望再过日子,因此总是跑到嘴边的那句“要不,我们算了吧”日复一日地又被咽回了肚子。   她转而兴高采烈的说道:“刚刚那穿绿衣服的阿姨看到没有,她家有个当检察官的女儿,妈妈见过一次,除了说话快了一点,别的都挺好的,你要不要见见?”   仲寅帛正背对着母亲,他只不过沉默了两秒钟,随即让母亲误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十分愚蠢的事,她原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却没料将气氛弄得更糟,“要不还是算了,你那么忙。”她换成欢快的语气补充了一句,但仍然逃不过儿子精明的耳朵。   他分辨出那一丝微弱的失望,转过身来,微微一笑,“让秘书室排一个时间吧,我想结婚了,妈妈。”   仲太太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大喜,望着儿子殷切地追问:“真的吗?”   高她两个头的儿子柔和地笑着,点点头,“嗯。”   于是,仲太太欢天喜地地出去和朋友们通报喜讯去了,她那冰雕似的儿子,从未将任何女子放入过眼中,今天竟然说要结婚,她活着还能听到这样一句话,真是皱纹也要少一条。   果不其然,还在牌桌上的几位夫人听闻这则喜讯,不由的也都一愣,继而纷纷向仲太道喜,四个女人手舞足蹈一阵,高兴地连牌也不打了,拿出手机开始整理各自的人脉。   要知道这家的儿子,可是炙手可热的单身汉啊!既英俊又会赚钱,难得的还十分孝顺,除了冷冰冰的不爱笑之外,说什么都是数一数二的夫家。   这厢正热闹着,德珍那边进了书店逛了一圈,选了两本故事书给家中的弟弟,结了帐离开时,外头正是火烧云的景象,远处的江面都红透了,这在伦敦是很少能见到的景象。   去“洋白蜡”接了弟弟放学,姐弟俩有说有笑地回了家,她才在玄关换了鞋子,扎着围裙慧珠提着锅铲出来,喜色迎人:“回来啦?”   礼让飞奔进屋子,一把抱住了慧珠的大腿,笑着大喊到:“妈妈!”   小男孩还是十分依恋母亲的年纪,抱着母亲的大腿一味撒娇,德珍在一边看着,弄得慧珠有几分不好意思。   礼让又掏出新收到的故事书给妈妈看,炫耀道:“姐姐买给我的哟!”   慧珠问:“那你谢过姐姐了吗?”   礼让点点头,然后嘻嘻笑了声,慧珠拿他没办法,回头看了眼厨房里的火,吩咐儿子:“快去给爷爷请安。”   德珍过去牵了他的手,姐弟俩一起去给爷爷请安。   晚餐时,蘸白状似无意地问了句:“约会怎么样?”   “还不错。”德珍答。   “就这样?”蘸白不由得拔高了声音,引得一桌子人都停下了筷子看他,他讪讪的咽了咽口水,见爷爷若无其事的用餐,也紧忙低下头扒饭去了。   慧珠也按捺着好奇不问,这一家子的男人都很过分,以前是偏袒黎阑,如今又偏爱德珍,昨天晚上她无意间看见蘸白给德珍剪手指甲,那模样,仿佛那五根手指是刚出土的玉器似得,光是眼神就叫人不由“啧啧”两声。   而她这个婶婶想做个媒,还被定义成狂妄。呵,一帮子不可救药的遗老遗少。   第二天德珍去上早上的课,不知怎么的下午才有课的雨薇也在,只见她神神叨叨的挪了椅子过来,问德珍:“你相亲了?”   德珍点点头。   雨薇没料到她那么老实的就承认了,眼神一惊,继而用一种拨乱反正拯救堕落女青年的眼神痛心疾首的看着德珍:“你疯啦?知不知道这很掉价?”   德珍被她夸张的表情逗笑,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雨薇心虚地撇撇嘴,承认自己八卦,“我听别人说的,说你下班后上了男人的车。”   “哦。”   “就这样?!”   “不然呢?”   雨薇又凑近了点,小声问:“是谁啊?长得帅吗?有钱吗?父母怎么样?属相是什么?”   德珍失笑,“我该先回答哪一个?”   雨薇把眼珠子转了一圈,“先告诉我是谁吧。”   德珍却恰巧整理完了自己上课要用的,从位置上起了身,看了眼时间,“我得去上课咯。”   “喂!先回答我再说啊!”   “我赶时间。”   “喂——!”雨薇看着她的背影叫到。   很多时候,雨薇都觉得,德珍那些“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的话头,都是故意的! 为何梵高的星星如此明亮(一)   她也曾遇见许多极具才华的人。   他们脾气各自古怪,强势的有,膈应的有,难伺候的有,难讨好的亦有。但,还是无法克制的让人喜欢。恋爱与婚姻,想必也是类似的心情吧。   一旦喜欢上,哪怕对方有着星辰般浩淼的缺陷,你也觉得那是一种独到的美感。   所以,她也知道她并不喜欢卢鸿鸣。   第一次见面后,他们打过几通电话,也发简讯问候,类似一种客套的周旋。第二次约见也很顺利,他很自信,她则全程用赞赏的目光瞧着他。直到第三次约会的到来,这个行事周密的年轻人,终于露出了马脚。   那日,仲寅帛有个午餐会议在湖墅路的一间酒店举行,司机载他抵达酒店,新来的助手手忙脚乱的下车为他开门,他最后看了眼会议事项,合上的那一秒,透过车窗看见那个女人。   她提着杏色的皮包,有些许尴尬地站在一个停车位上。   他下意识地拉回了车门,罔顾助手吃惊的神色,紧紧地注视着窗外正发生的那一幕。   上一次,他无意间看见她从陌生男子的车上下来,对着那个男人含笑微微告别。这一次,她站在一个紧俏的停车位上,一脸的啼笑皆非。   新助手也察觉了老板的视线,打眼看了过去,对面的女子端庄娴雅,齐耳短发,春天的阳光,将她照得浑身暖融融。他来赴任之前,被周姓前辈叮嘱过这么一句:头儿只有女伴,没有女友。偏好外在高冷,内心火热一型,对方最好永远不要失了分寸,点到即止,半糖主义。   “若是不小心失了分寸呢?”   听筒里沉默了一阵。继而,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年轻人,别让你的职场尚未起步,就已结束。”   电话断地很平静,天知道听着忙音传来的这个人,手心都已经汗涔涔了。   大抵是有前言在先,再看老板对那女子发直的视线,职场新人莫名的松了一口气——凡事都有意外,不是吗?   仲寅帛的确很意外几次三番的遇见德珍。这座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可他们却总能意外相遇。呵,这诡异的巧合,真令他心烦。   草草的结束了会议,他与一群下属站在电梯前,大概是有他在场,大家都屏息不说话。直到电梯“叮”一声启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她齐耳短发,奶油色的外套,提着杏色的皮包,粉黛未施,正低头认真地看着右手的牛皮笔记本,她的手指很长,食指与小指抵夹着笔记本,左手捏着笔在上头写写画画,右耳和肩头夹着手机,正在通话。   她说:“是的,我已经到了……”   那声音,温柔极了,犹如春风和煦,又如暖阳莅临。   然后,她终于知道正眼瞧一下电梯外这群有些傻掉的人。   甫一对上仲寅帛的视线,她微微怔愣,继而将手机从肩头拿下,“好巧,仲先生。”   话音刚落,陈萍从另外一个会议室出来,远远招呼一声:“德珍小姐!”那道敞开的门里泄露出了熙熙攘攘的声响,杯盘叮咚,嗡嗡絮语阵阵传出。原来是“细”的员工在此聚餐。   画廊是从午后开始营业的,对于那儿的员工来说,这是他们的“早餐聚会”。   陈萍见到仲寅帛也在场,愣了一下神,仲寅帛那厢却已经用眼神示意堆在身后的下属们进电梯,人已经朝陈萍走了过去。   德珍趁他俩寒暄的空挡,利落地撕下了自己那几张笔记,匆匆折好,陈萍投来一记微笑,她走了过去,与仲寅帛并肩站在一起。   她本来已经用餐完毕要与卢鸿鸣离开,临行前接到了陈萍的电话,说是有几位艺术家要引荐给她,加上上次给“细”做的笔记还未能 时间与陈萍探讨,所以她只好抱歉让卢鸿鸣独自回去了。   没想到,会遇见这个冰雕一样的男人。   歌词里似乎那么唱: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女人一旦遇上了解释不通的事就习惯拿“宿命”一言以蔽之,想到她也没能避免这样的认知,忽然的,她就笑了。 为何梵高的星星如此明亮(二)   陈萍收了德珍递过去的草稿,又邀请了仲寅帛一道见见那几位艺术家,她满以为仲寅帛会婉拒,没想到他却爽快的答应了。看了眼边上的德珍,她忽然又明白了什么似的一笑,默不作声的引他俩进门。   陈萍那记露骨的眼神,让仲寅帛突然有些懊恼答应了这个邀请,侧首瞄了眼边上的女子,他的大脑飞速的思考着如何以恰当的方式离开,却又不会使自己看上去像是落荒而逃。   但事与愿违。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只是看着那女人如鱼得水般 在人群中,她谈笑风生,侃侃而谈,谁都喜欢她。而他,却像是这不符时令的艺术家聚会中的一尊铜像。   他傲慢倔强的神情,总是拒人以千里之外,众人的眼神通常只在他身上停留一秒随即就移开了,那短暂的目光着落令他自觉收到了排挤,仿佛,他才是这群装扮古怪的人中不合时宜的那一个。   当然,他也没打算做主角,哪怕他如今已是“细”的主人。   聚会的起由是王槿鸢提供的那幅德加的画作,这画,此刻就被摆在大厅中任人评头论足,现场没有安保,没有警戒,气氛像个家庭聚会,边上还有人在用餐,和之前在“细”的初次亮相时的慎重天差地别,丝毫看不出他们对那幅画有半点敬重。   他对画亦没有兴趣,只是将眼神飘来荡去,冷硬的态度,令他有足够的空间思考自己的事儿而不被任何人打扰。   他承认众人口中的“德珍小姐”长得很漂亮,但她未免太爱笑了,那些堆砌的笑容,使她看起来很轻浮。尤其是在他两次撞见与男子约会之后。   离开的时候,他只觉得扫兴。   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离开,令他始终注视的女子,暗自松了一口气。   德珍回到家,立即对慧珠谈及了她的结论,是的,她要拒绝卢鸿鸣的第四次约会。慧珠惊讶之色溢于言表,追问了为什么,德珍却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他很好,但我们不适合”,然后就为这段短暂的交集画上了句点,立场坚决。   晚餐时,慧珠的尴尬和疑惑到达了一个顶峰,她自认为自己选的人是不会有错的,而事实上,她并不容许自己初推的人选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她有自己的担心。   淳中发现她的不专心,佯装清喉咙提醒了她一下,她这才缓缓回了神,对正看着她的老爷子讪讪的一笑。   前夫欠债落跑后,慧珠带着女儿也逃了,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稚巧又病着,身上所有的积蓄几乎都给了医院,最后干脆在医院找到了工作。   无非是给人把屎把尿的活计,辛苦不说,有时还不讨好,但她太需要钱了,也就顾不上计较那么多。大家都说三楼东北角那间的男人可怜,一问,说是车祸,老婆死了,他没死。   那房间也热闹,人来人往的,路过时总能闻到从里头传出来的清爽花香味。对慧珠来说,那是一种昂贵的气味。   后来,她恰巧在那男人落单的时候给他推了一次轮椅,他温和客气地道谢,此后,便熟悉起来了。然而他并未在医院久住,但他瞧出了她的困境,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联系方式,说:如果实在不行,就来找我好了。   两个婚姻生活戛然而止的人,他有他痛失所爱的痛彻心扉,她有她仅剩的骄傲和自尊,因而,一切都按照成年人的游戏规则,点到即止。   但慧珠,还是遇上了靠自己的勤劳解决不了的麻烦。   她是个好看的女人,当初违背了父母的意愿嫁给了自认为不错的人,结果所托非人,到头来终是为自己年轻的鲁莽买了单。去见淳中那天,她在行李中找到了仅剩的半管口红,稍作整理,然后去求救。   淳中二话不说把钱借给了她,当下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整顿心情后,她再度登门拜访,这才发现厨房洗碗槽堆满了碗盘,保丽龙碗里还有泡面剩下的汤水。她闷头做完了家务后,得到了一份工作,还有这个男人的家门钥匙。   难得的是,他的女儿也很喜爱她,她从来不提她死去的妈妈,从来不哭,总是笑眯眯的看着人,慧珠在心里骂过她“没良心”,但小丫头却依然用纯真无邪的口气对她说——“阿姨你做得饭好好吃”“阿姨你的手霜真好闻”“阿姨你穿这件衣服真是好看极了”,像只白眼狼。   改变慧珠人生的那一天,她如往常那样用钥匙自己开门,还未开始打扫,突然听见卧室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她忙进去查看,原来将女儿送去英国的当天夜里,他在回来的路上着了凉,已经烧了两天了。   手忙脚乱的将人送去医院,从此她又多了一个需要照顾的人,每天熬粥炖汤,听说动过手术的人容易感冒发烧是因为动刀伤了元气的缘故,她又去药房抓药煎煮,带着一股中药味往返与城市的一南一北。   一日一日过去,医院里的人都以为慧珠是岑太太。连淳中自己,也有过记忆的回路跳接,将她当成自己已逝的妻子喊错名字的时候。   慧珠照样应声,然后转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将现状粉饰地无比平和。   一年后,她如愿嫁给了这个男人。 为何梵高的星星如此明亮(三)   饶是对德珍心存芥蒂,慧珠也不得不承认,德珍漂亮而不具攻击性,天生拥有一张轻易能激发人好感的面孔,想必很少会有男性会拒绝她。   但卢鸿鸣一开始是回绝的。   不过没关系,慧珠还有王槿鸢那张牌,果然,这个精明的年轻人在一番思索后妥协了。   慧珠算是认清了,婚姻和爱情中,难免也有各取所需的时候。当初的岑淳中缺少一个主持家务的人,他的女儿缺少一个妈妈,所以他娶了她。如今,卢鸿鸣各方面都具备了,却欠缺一个稳固的依靠,如果能牺牲自由就能换来这个依靠,他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拒绝这个机会呢。   爱情不是春天一起赏花,夏天一起看烟火,而是早起时见到彼此臃肿的脸孔时的那份波澜不惊,是隔着厕所的门稀松平常的谈话。遑论别人怎样怎样,至少,慧珠的感情生活是这样的。   想了想,慧珠还是约了卢鸿鸣私下见了一面,她太想在这个家中建功立业,断不能出师未捷,免得今后一直被这一家大老爷们笑话。   蘸白和淳中这叔侄二人最近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她,在这个家中存在着一条隐形的线,越界了,只会自讨苦吃。所以,在丢脸之前,最好整顿好自己的位置。   然而,稚巧因为学业起早贪黑,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也有她爱较劲的地方。生女肖母不是吗?   卢鸿鸣将与德珍相处的经过复述了一遍后,缜密的言辞中并未显出过程中有纰漏,但为了以防万一,慧珠还是不客气的多问了一句:“你真的全部都说了吗?”   卢鸿鸣早知大势已去,想了想,也就不隐瞒了,随即吐露了那日下意识让德珍为他抢车位的事。   听完,慧珠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啖了一口咖啡,她冰冷的视线贯穿这个年轻人,质问他:“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卢鸿鸣一张俊脸血色全无,他当然知道。   在他将那句“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脱口而出之后,当下已经懊恼非常,气血逆流,可德珍却已经在微怔之后打开车门下了车去,有些尴尬的先替他把停车位抢下来,甚至还对本应得到那停车位的司机抱歉的笑了笑,那司机也是看在她的份上,没有和他多做计较,绅士地绕出了停车场。   要知道,那可是最后一个停车位。   “去道歉吧。”慧珠只有这一句话。   卢鸿鸣目送慧珠离开后,在桌面下捏了捏拳头,慢慢地喝掉已经冷掉的咖啡,一颗心也冻住。   德珍,固然是一张通往上流社会的好牌。   他并不失意于无法得到德珍的青睐,而是身为一个各方面已属上乘的男子,内心的小自卑还是会时不时出现,冲撞着有关未来的那条隐形轨道。   德珍这边下午没有课,回到办公室,雨薇已经睡着了。春困是上帝赐予的糖果,甜美嫩腴,雨薇的睡容,显然是在做好梦。   没有人拉着她聊天,她只好轻轻搬开椅子,坐定,开始给爸爸妈妈写信。   文字总是能比电话多出一份心意,又或者是能给秘密腾出花园。   她和父亲母亲始终保持着这种古老的沟通方式,然而近来不能说的事件太多,因而绣花似的写完两千字后,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简直字字斟酌。   盖上笔帽,雨薇也醒了。   德珍煮了咖啡给她,并且在她意识回笼之前狡黠地离开了办公室,丝毫不给她追问相亲后续的机会。   回家前她特意选了一副装饰画送去给面包店的老板,承蒙四方邻里眷顾,她总是比寻常女子多出一份口福。只不过,店老板并不在,顾店的年轻人二十出头,问他老板去了哪里,半天答不上来话来,她只好将画交了过去,定了下次再来登门答谢。   西花园里的路并不怎么宽敞,电线杆旁逸斜出,窄窄的巷道因为院墙过高,石缝里已经长出了茂盛的凤尾蕨,绕了半天,她才找到自家的方向。   黄昏的惊雀巷染着一片金灿灿的色泽,巷口孙婆婆家的猫窝在墙头的迎春花丛里,见到德珍,它“喵”了一声。   它的眼仁漂亮地像琉璃。   跟了几步,便懂事地停住了脚步,默默注视着德珍往巷子深处去。 为何梵高的星星如此明亮(四)   蘸白和淳中见德珍这场相亲无戏,心里也是喜忧参半,爷爷却当着慧珠的面叮嘱了一句,那个年轻人,还是应再见一面,做一个恰当的收尾。   德珍一一应下了,吃完晚餐,蘸白去了工作室赶工,一个小时候,德珍去送咖啡给他,做哥哥的眼神闪烁,嘬了一口咖啡后问道:“过家那边,你妈妈还往来吗?”   “当然。”她浅浅一笑。   她答得那么自然,蘸白反倒不好继续问了,待他咽了咽口水,才补了一句:“德珍,答应我,不要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中逞强,可以吗?不喜欢的人,发挥高傲也可以不去见。风度这东西你有的是,在这里丢失,还可以从那里找回,不是吗?”   她倚靠在书架边,眼神在光下泛着沉美的色泽,对于兄长的关心和建议,她自然都是明白的,如果一拜可以抵消一份来自于家人的恩情,她恐怕要行三万跪拜,一直跪到布达拉宫去。   “哥,我都懂的。”   蘸白敛目瞅她一眼,深吸一口气,却说,“你哪里懂了?”   听他的语气,似乎又要拿她独善其身一千多个日夜的事做文章,她紧忙抢白:“这几年我不是在为谁守身,当真只是因为没有遇上喜欢的人罢了。”   蘸白不客气地揭穿,“还说没有,你都不愿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名字。”   “你说云越吗?”她定睛看着蘸白,眼里的水形成镜子似的湖面,平静无波。   蘸白“啧”地一声,因为她的刻意和故意皱起眉头。   “被死亡阻断的爱情固然可怕,但又能怎样呢,也不能因噎废食,从此就与世间万物断了联系。”她不能改变任何既定的事实,所以只能一步步地改变自己,成为了现在的这个“德珍”。   “德珍,不要一味说漂亮的话,却在心里拼命喊着‘我做不到’‘我忘不掉’。”蘸白说。   她笑了笑,走过去捏了捏他紧绷的肩膀线条,“好啦,别担心我,在未来所有的男女关系中,我会适当地发挥我的美貌的。”她故意扭了个搔首弄姿的姿势,惹得蘸白不由发笑。“不过,说到‘我做不到’‘我忘不掉’,你和大嫂现在怎么样了?”   蘸白拿笔“嘚嘚嘚”点地自己工作台,一副“我好忙,你还是饶了我吧”的表情,德珍也只好见好就收,逼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继而端着空杯脚步灵俏地出去了。   第二日德珍去了趟北京,她有一个相当任性的母亲,因而哪怕她本身也是大时代的“贵族少女”,却也免不了偶尔沦为母亲的跑腿。   出了航站楼,暂时找不到落地接应的人,茫然四顾,却意外见到了一个熟人。   对方已经先打了招呼:“德珍小姐。”   “仲先生。”   仲寅帛已经开始逐渐习惯总是能意外遇见德珍,因而英俊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惊讶。二人一番客套的周旋后,德珍等来了接自己的人堵在车阵中的消息,挂了电话,仲寅帛的助理取了行李过来,出行的车辆业已安排好了,请他移步。   他看了眼德珍,口气有些冷硬,“若是不嫌简陋……”   他还没把话说完,德珍随即答道:“我愿意。”   仲寅帛愣住。   她又笑着补充:“如果你是在邀请我同车的话。” 为何梵高的星星如此明亮(五)   仲寅帛的小助理叫箫尘,司机另有其人,一车四个人,大老板在努力维持他的气定神闲,德珍和小助理却没把嘴巴闲着。   得知德珍是乘经济舱出行的,箫尘缩了缩脖子,吐了一句:“头等明明还有座位。”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即将惹来麻烦前,仲寅帛冰冷的视线已经率先一步将他贯穿了,他坐在副驾驶位上,不回头已经感受到了脊梁骨的那股凉意。德珍自然也觉察到了身边男子冷飕飕的气氛,笑道:“坐末等才能感受到真正的服务,不是吗?”   “难道你是航空公司的考评员?”仲寅帛问。   德珍微笑,俏皮地笑道,“我可是个神秘的女人。”   司机和箫尘都被她得意的神情逗笑了,心想,这女人真是美丽又可爱。只有仲寅帛在愉快的气氛中依然板着脸,他固然感受到了德珍的魅力四射,光凭这点她可以打动任何人,却只会惹怒他。   箫尘偷觑了一眼后排,发现老板的脸臭不可闻,立即收起了笑容。   德珍侧首,问身边长腿交叠,一派闲适而霸气的仲寅帛:“仲先生喜欢北京吗?”   时间滞空了大概十秒。   仲寅帛反问:“你呢,喜欢北京吗?”   德珍用手搓了一下腿,低头一笑,“喜欢啊。”   “理由?”   “因为很戏剧。”尽管交通和空气都不容乐观,但时间赋予了它最根本的意义,她是个恋旧的人,因而格外迷恋这份溶于骨血的情绪。   “是吗,我一直以为对非北京人而言,它只是一处观光胜地。”   德珍抿唇笑了笑,“是啊,不过,但凡观光地多少都有一副客气的面孔,迎来送往,络绎不绝。惟独它,是以周到细致的演技而著称,太平盛世歌舞升平也好,外族入侵惨淡经营也罢,不管发生了什么,它都好像没什么可以惊讶的。很了不起,不是吗?”   “你为什么要和我谈这个?”   她热情的笑容,有些使人晕眩。“因为你看起来好像不喜欢这里啊。”   “我为什么非得喜欢这里?”听到那样轻浮的回答,他差点没冷哼出声。   结果她说:“别这样嘛~”   然后,他就真的“哼”了一声。   德珍看了他一眼,随和地笑了笑,不过,此后她便再也不说话了。   箫尘小心翼翼地偷瞧了眼老板,只见老板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涨红。   抵达德珍住宿的酒店,箫尘看了眼外头的大楼,像撒娇又像感慨似的对仲寅帛说道:“老板,我看这间酒店挺不错,我要住这里。德珍小姐,你住几号房?”   德珍拿出手机翻出短信:“1906。”   “那我去问问1907是否还空着。”他那口吻轻快地像个小男生,下车给德珍开了车门,又搬完了行李,见仲寅帛还呆在车里,弯下腰奇怪地朝车窗里问:“老板,你不下车吗?”   仲寅帛冷冷地回了一句:“希望你能在1907号房度过愉快的时光。”   言罢,车窗缓缓上浮,司机发动了引擎,缓缓驶离。   箫尘目送车子驶远,这才对德珍嘿嘿一笑,“德珍小姐,我来帮你提行李。”   德珍将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在耳后,拿他无可奈何。   她在星期一早上排了两节课,在北京度过两天两夜,于礼拜一早晨乘飞机回去。机舱里十分干燥,空乘小姐提供了一张面膜给她,她愉快地覆上,闭上眼睛补眠。   下了飞机,南方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舒服的叫她叹息一声,直奔学校上完两节课,回到家,爷爷将她从头到脚兜量了一遍,说道:“似乎胖了一点。”   她忍不住弯起眼角,“是的,住隔壁间的年轻人一到晚上就如饕餮附身,饥饿得能吃掉三头牛。”她就算只是捡箫尘剩下的吃,小肚子也不可避免的圆滚起来。   爷爷被她的说法逗笑,又从她的话中捕捉到她出门交了新朋友这件事,而有些欣慰,便没有再多问,让她回房休息。   但在那之前,慧珠端了水果放下,招呼德珍吃一些再去睡,“后天下午你有空吗?”   “嗯,但我安排了和卢先生见面。婶婶有事吗?”   慧珠本计划了一整天说辞,没想到德珍抢先一步,她倒怔了一下,忙赔笑摆手,“没什么,我想趁梅雨天来之前将衣物晒一遍,你负责整理蘸白和爷爷的,我负责整理你叔叔和礼让的,巧巧她爱干净,不弄也没关系。”   德珍应了下来,“那就明天晚上我去整理出来,后天早上晒,如何?”   她一连说了三个好,厨房传来了水壶烧开的呜呜声,她忙借故离开了。   岑家的一老一少看着她的背影,德珍有些恍惚地问爷爷:“爷爷,你想念黎阑吗?”   “想。”尤其是这个季节。   德珍一下子眼眶就湿润了,朦胧中仿佛又看见那个小女孩,七八岁,嚷嚷着外头日头好,独自抱着爷爷当时用得蜀绣大棉被,手忙脚乱的擦倒了客厅里的高脚台灯,自己也被被子压倒闷住高喊救命的画面。   那个女孩,或许傻气,或许孤勇,但她很想念她。 为何梵高的星星如此明亮(六)   对于黎阑的离世,德珍现在仍感觉沉重而虚幻,一些固执的信念正在卑微地倒塌,说起来却无济于事,就好比我们手上的宝贝,别人不见得想要,在我们眼中珍贵无比的人,对旁人来说也只是路人甲而已。   唯一让她这个做姐姐的稍感安慰的是,即便黎阑的一生那样草草收场,却因为爷爷的耳提面命,最后做到了“想起自己的身份,不羞愧不凄凉”这一点。   偶尔静下来的时候,耳朵里是时光吞咽电流的声音,好像转过头,就能看见黎阑,听到她叫了一声“姐姐”……   仿佛她从未远离。   她发呆的这一会儿,外头已经下起了雨,她已经在这间餐厅坐足了半个钟,却没有等到卢鸿鸣来,但卢鸿鸣的个性并不像是因为一次失误就会破罐破摔的人,她只当他被琐事绊住了脚无法联络她。   然而出了餐厅,她却意外地看见了惊喜的人。   “大嫂!”   李薰爱抬起头来,她穿了一件白色长款西装,长发披肩,发上落了些雨水,正在和身边的人专心致志交谈,见到德珍,她的眼神有刹那的凝滞。   薰爱摆摆手示意自己的同事先上去,这才朝德珍走去。   德珍常年与父母在一起,鲜少能与薰爱碰头,姑嫂之间的情谊,也仅止于婚礼上匆匆几面。蘸白与薰爱同在北京念书,同侪数载,蘸白回回抢走薰爱的第一名,毫无绅士风度。更气人的是,蘸白平素连课也不去上,或者在教室里睡觉,却古怪的每次考试都能拔得头筹。   此后,他俩又一起入读芝加哥大学建筑系,蘸白是岑家长子嫡孙,德珍的大伯母因他幼时进厨房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碗,此后再也没让儿子进过厨房。故而,蘸白在北京的几年一贯给人既懒又邋遢还很土气的印象,去往美国也没能一雪前耻。   对照起来,薰爱却是翻天覆地,她花了四个月就改掉了自己的英文口音,学会了穿小黑裙,摘了框架眼镜,买了口红。   唯一没变的是,她依然只能是榜眼,状元郎的交椅上永远是四叉八仰横陈的蘸白。   几年前的秋天,德珍随外公去纽约,抽空特意跑去芝加哥探望兄长。她的爷爷、伯父、父亲,都选择了在德国留学,且都是同校校友,惟独兄长力排众议去往了芝加哥,她也好奇到底是什么使得兄长打破家族传统。   然而,她却看到了自己无所不能的哥哥,正在餐馆里刷碗。   那是德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兄长褪去所有光环的样子,不是岑家的孙子,不是高贵的大伯母骄傲的儿子,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而已,扎着围裙,蓄着胡渣,眉眼深邃,落拓不羁兼而有之。   但,依然很迷人。   后来才知道,他当时正在挣买戒指的钱。   最终,那枚戒指戴在了薰爱的无名指上。   不是冤家不聚头,爱情一旦来了,薰爱也只是无可奈何。然而,生活的考验总是无休止的,婚姻的开始是全然梦幻的甜蜜,但渐渐的,蘸白产生了履行家庭义务的念头。   爷爷的三个儿子,敬在因病去世,慎其入赘王家,淳中作为幺子,具有天生的善良和软弱,德珍的大伯母在爷爷的安排下再嫁,德珍的母亲却和岑家上下格格不入,因而淳中只能独挑大梁,但蘸白也知道,小叔叔并非是能掌控局势的人。   二十八岁的蘸白,试图回归的是自己那个古朴守旧的家庭。   而彼时的薰爱,正是在行业中打开局面的年纪,蘸白的那个念头,无疑给她的女王加冕之路浇了一盆透彻的冷水。   他们分手的时候,维持着各自的风度,平静说再见。蘸白孤身回国,薰爱则继续客居他乡。   但德珍知道,哥哥的心里眼里,始终只有那个看到排名时流露不服气的李薰爱。   有情人不成眷属,实乃人生一大憾事,黎阑没了,德珍更希望哥哥能过得好一点。可回去的路上,她却找不到恰当的方式告诉蘸白遇到薰爱的事。   她最怕的,还是弄巧成拙,适得其反。然而就让他们那样继续各自端着可笑的自尊过活,也不是她所乐见的。   那天失约之后,卢鸿鸣一直没有再联系她,她也不在意,薰爱正在做一个大型项目,但是,她怀孕了。 为何梵高的星星如此明亮(七)   德珍一下子忙了起来,下午若是没课,她会潜心做好饭菜送到现场给薰爱,有时,她甚至为薰爱做助手的工作,以薰爱的脾气,她没有自信劝服她不要工作去休息,因而施工现场中,但凡是她力所能及的事,她都愿意替薰爱做。   很快的,她主掌了薰爱的中餐晚餐后,连早餐她也开始涉及。   七点钟,她按响了薰爱的门铃。   十分钟后,薰爱 困顿的眼睛开了门,见到德珍笑着站在外面,她深吸一口气,板起脸,双手交叉在胸,“德珍,你做这些都是无意义的,我和你哥哥早就没有瓜葛,这个孩子并非你的侄子,不要白费力气。”   德珍敛起笑意,倒不是失望和受伤,只是有些尴尬。“如果妨碍到你工作,我很抱歉。”她将保温桶里的早餐递过去,薰爱却不领情。她只好将东西放在门边,将散落的碎发别在耳后,“虽然你和我哥哥离婚了,但是你也曾经是我的嫂子,你的家人不能在身边照顾你,所以我忍不住……”   “觉得我可怜吗?”薰爱冷声问。   德珍抬头看她,抿了抿嘴角,“你在这里,和你怀孕的事,我都没有找到时机对我哥哥坦白,后来想想,大抵逃脱不了自作多情的嫌疑,因而我不打算告诉他了。我想,你大概也不希望他知道你的行踪。但作为保守秘密的交换条件,我希望你能允许我来照顾你。是不是我的侄子都一样的,毕竟是一条珍贵的生命,不是吗?”   “你觉得我不疼它?”薰爱意指那个四月大的胚胎。“还是嫌我不会照顾小孩子?”   德珍淡淡一笑,有些苍白,但很坦诚,“我心疼你。”   她话音落下的时候,薰爱已经十分不耐烦了,其实十分想发一顿脾气然后摔上房门,但最终仍是扬了个笑脸,“多谢关心,但足够了。”   为了避免纠缠,她索性提起了地上的早餐,在德珍面前晃了晃,然后转手拎进了房门。   吃完闭门羹,德珍识趣地离开。   电梯抵达大堂,尚未迈出脚步,只见外头立着一双华丽而坚硬的长腿,他正在说:“……有些事,宁可保持沉默让别人觉得你是个傻子,也别自己开口去证明这件事……”   然后,挨训中的箫尘突然一句:“德珍小姐!”   背对她的男人,缓缓地转过身来,薄荷一样凉的眼角梢,因为下属出了纰漏惹他心烦,此时尽显不耐。   “早安,箫尘。”德珍愉快地跟贪吃的小朋友打招呼,继而将眼神对上仲寅帛的,“早安,仲先生。”   那身姿笔挺的男人,微微扯了一记嘴角,回过头吩咐箫尘:“去取车来。”   箫尘缩了缩脖子,偷觑了德珍一眼,不敢多做停留。   德珍走出电梯,手里提着一把黑色长伞,臂上挽着自己的手袋,身上罩了一件价值不菲的白色廓型外套,灰色的竖纹线衣领口露着一截橘红色衬衫尖领,底下是同样素灰色的及膝毛呢裙,脚上一双白色浅口鞋。   她总是过多的黑白灰三色装扮,发如鸦羽,不戴首饰,不化妆,在春天的阳光里,几乎快要与光线融为一体的样子,故而他今天格外喜欢她领口的那抹橘红。   “德珍小姐昨晚也外宿了?”他不客气地问。   德珍拿伞尖点点酒店大堂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这男人,连影子也是倨傲的。   “仲先生呢?”她轻轻一笑,看向他奢华的身体,“看您似乎不像是来工作的。”   仲寅帛还穿着昨晚宴会穿的蓝色天鹅绒西服,一大清早就如此隆重,的确招人怀疑。接受她的嘲弄,仲寅帛勾起嘴角,“彼此彼此。”   德珍一愣,很快意识到他似乎将她误会了,不过,她没有对他解释的必要,故而只是无奈地笑笑,“很高兴见到你,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祝你拥有愉快的一天。”   她优雅从容,似乎完全不介意他眼神里 裸的诋毁,并且一点也不为自己感到冤枉,就那么客气的走掉了。   仿佛在散步的路上遇见了籍籍无名的泛泛之交。   仲寅帛看着她推开金色旋转门彻底离开,握了握拳,这才上楼回房间去取被助理拿错的外套。   昨晚被多灌了几杯,未免母亲唠叨,索性就在外头住宿了,等会儿还要出差,却意外在此之前遇见德珍,这个看似高贵端庄的女人,总是对人笑得不正经,现在连生活素养也很可疑,还总是三言两语激怒他!   回去的路上,天阴沉沉的,想起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她不置可否的笑笑,回到公寓脱了外套,雨紧接着来了。   早年间王槿鸢不愿意住花园里的旧房子,住酒店总套亦觉得不舒坦,索性置了一套物业,方便她与丈夫一年一度的例行拜访。德珍那些从英国远道而来的行李,不方便送到花园里爷爷家,一来东西太多,二来,爷爷若是知道行李是乘专机来的,哪怕嘴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会存疑。   德珍不指望能替母亲在爷爷那儿拿到一个好分数,但也不希望母亲的印象分被扣成负数。薰爱怀孕之事,如果不是蘸白自己发现,她也决心不去主动提起。   但薰爱的工作环境对一个孕妇来说实在太过恶劣,她的同事似乎也都被蒙在鼓里,薰爱那微凸的小腹,陌生人看了只会觉得是岁月赐予女人的惩罚,只有德珍知道,薰爱那样的女强人怎会容许自己的腰围逐步夸张起来,果然,一问之下,结论出来了。   而薰爱,似乎也并不打算隐瞒她。   花园里的厨房是慧珠的天下,德珍只好偷偷在母亲的物业里另起炉灶,一阵子下来,生疏的厨艺似乎也有了一些些长进。   她正看着窗外的雨刷着碗槽中的杯碟,门铃响了。   摘了橡胶手套,她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保姆打扮的中年女人,她对德珍一记憨笑,德珍拖长了尾音问:“你是?”   对方先呈上一只纸盒,“我是替住顶楼那家工作的,我家太太前一阵看见小姐有行李运进来,派我来过几次,一直没遇上你,今天赶巧了。”   德珍接过纸盒,里头装着一只六寸大的奶油蛋糕,还是温热的,缎带一打开,食物的暖香味扑鼻而来。   她愉快地接受了邻居的礼物,笑着对保姆说:“替我谢谢你家太太。”   对方达成了多日来耽搁的邻里礼貌,同样愉快地离开了,德珍送她进了电梯,一再道谢。   一早上她只顾着给薰爱忙活,被蛋糕的香气一勾,这才想起自己的肚子还是空的,邻居的登门礼,简直是场及时雨。   关上门,将蛋糕拿进厨房,在尚未完全整理的行李中一通翻找,最后找到了一副完整的英式餐具,她取了碟子和银质叉子出来,挖了一口奶油搁进嘴里。   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为何梵高的星星如此明亮(七)   仲太太今天有心事。   昨晚她儿子彻夜不归,据说是出差去了,托秘书室那些傻孩子的福,她这个当人母亲的身份一亮出来,立即老实交代了她儿子昨晚被人灌醉的事实。   世人都说她嫁了个好丈夫,生了个好儿子,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丈夫就不多说了,儿子的话,打从出生起就是个省心人儿,不哭不闹长大成人,连叛逆期似乎也不曾有过。   从小到大,上最好的学校,考最好的成绩,读着叫人望尘莫及的大学,除了有点冷之外,没有缺点。连喝醉了都知道在外投宿不叫母亲担心,这样的儿子,上哪儿找去?   可是,为什么她思来想去的,清晨五点就起来折腾烤箱了呢?   丈夫看着流理台上整齐地摆着六个蛋糕,摇摇头,上班去了。她一一给打牌的朋友们致了电话,总算都给蛋糕们找到了归属,最后一个蛋糕胚涂完奶油,想了想,让保姆去楼下碰碰运气。   仲家的保姆回了顶楼公馆,仲太太正在厨房心不在焉地整理烤箱,等忙完了,才想起来问蛋糕的下落,保姆回说楼下的年轻人刚好在家。   仲太太兴奋地手舞足蹈:“我就说肯定是搬进来了,这个点八成人还在家,果然被我猜对了!”   保姆被她激越的反应逗笑,抿着唇忍了忍,说道:“上次我们晚上九点去敲门,不是也没人应,您还嫌人家夜生活太丰富呢。”   “哎哟,谁吃闭门羹都会不高兴的,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罢了。”她是个没心眼的,也不和保姆计较这个,又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开的门?”   “是位小姐。”   仲太太两眼放光。“长得怎么样?”   “好看。”保姆答。   “只是好看而已?”仲太太有些失望,好看的女孩子满大街都是,不见得她儿子都喜欢。   “是位很有礼貌的小姐,一直送我进了电梯。也很年轻,没有化妆气质也很好,不过看不出来结婚了没有。”保姆也替她记着儿媳妇人选的事儿呢。   “你请她来我们家玩了吗?”   “请了,她答应有空过来,又问我您什么时候在家,我说您都在的。”   仲太太不高兴了,“你怎么能这么说,显得我很闲似的。”   “那要怎样说才恰当?”   “要给个具体时间给她才对,比如傍晚的时候,那样的话,她过来和我聊一会儿天,我便可以顺其自然招待她一起在我们家吃晚饭。再者,现在的年轻人如果可以将事情拖一拖,八成会拖个没影儿。大忙人才显得紧俏,就和我儿子一样。”秘书室那的会客名单,总是老长老长的,没玩没了,一副人气十足的样子,但也只有她这个当妈的才知道,那些访客见她儿子,就跟古时候大臣朝拜皇帝如出一辙,人家未必是因为想见而来见,只不过是走个过场,混个脸熟。   这家的保姆也是个脑筋灵的,太太那么说,她点点头思索了一番,很快认同了太太的说法,便给记在心里了。   而德珍这边,拜访邻居虽然上了日程,却没有照顾怀孕的嫂子来得紧要。不过,她最近的早出晚归,难免惹得爷爷多问几句,所幸她在爷爷那儿向来循规蹈矩分数超高,他老人家也没有多做怀疑。   至于她家蘸白哥哥,小叔叔的公司出了点麻烦,最近一直在帮小叔叔做事,也顾不上德珍。   最近的天气就如三岁小孩的脾气,三分晴七分雨,上完课出了教学楼,她打着伞去往办公室,雨薇约了她一道吃午餐,但走到一半,她忽然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万幸在出糗之前将身体平衡住了。   松了一口气,她拍拍胸口压惊,却意外在拐弯的广角镜中看见自己身后不远处有个女孩子慌乱不知所措的样子,她疑惑地转过头去,对方已经撑着伞疾步离开。   她望着那雨中的背影,喃喃自语:“原来也有女生爱我啊……”   结果,到了办公室和雨薇说起这事儿,雨薇猛翻白眼,“臭不要脸!”   她笑了笑,很得意,“自恋,是一种可贵的态度。” 为何梵高的星星如此明亮(八)   好不容易天气晴朗起来,薰爱也开始渐渐对德珍每日的例行拜访习以为常,施工现场总会看见德珍越俎代庖替薰爱指挥这修正那的忙碌身影。   蘸白也忙完了叔叔的事情,他忙着倒好,一旦闲下来就会丢三落四。   星期四他要去骑马场修理排水工程,结果图纸忘带了。骑马场的工程是德珍大伯岑敬在早年监理的工程,图纸是德珍父亲画的,那时候电脑制图还没有被岑家的男人所接收,因而图纸是岑慎其趴在工作台上一笔一划画出来的。   在爷爷的帮助下,德珍找到了图纸,将图纸 画桶,慧珠说出租车已经在巷子口了,她匆忙出了家门,上了车才发现自己忘带了钱包。不过好在是去找蘸白,也不至于付不起车钱,退一步说,她还能乘这车回来再付车钱,因而担心了一阵便很快放下心来,车程很长,她意外地在陌生车辆上睡着了。   骑马场设在郊外,醒来时,眼前已经换成了阳光朗照,草木葳蕤,万物向荣的野间景象。   出自岑家男人笔下的工程,建筑物不算多,但生活设施却比比皆是。例如大型游乐场,体育馆,机场,爷爷早年还设计过三座火车站。他的三个儿子,所学也不尽相同。岑敬在在德国学习公路一类基础建设学,回国后参与过许多高速公路路段建设,岑慎其则偏爱小型建筑,后期还在日本待过两年,因此喜欢游乐设施以及室内场馆,至于岑淳中,反而出人意料的有几栋建筑物作品出手,轮到蘸白这一辈,别看蘸白吊儿郎当的乖觉个性,却有摩天大楼情节。   不过这座城市,并没有他发挥所学之处,所以,他宁愿离婚也要留在芝加哥的妻子如今做了大监理,他却在替叔叔善后,替父亲的工程做维修。   下了车,深吸一口气,满眼的苍翠绿地她眼睛直发软,她背着画筒进了骑马场。   设立在半山腰的骑马场因为最近的几场大雨,年久失修的排水系统终于崩溃了。养马的人才知道这畜生的矜持贵重,因而故障一出现,马场主人已经下了重金找人维修,无奈管道实在太过复杂,堵塞情况也很严重,最后马场的老工人才想起了当年建造马场的人。   十五年的维修期限早就过去了,蘸白本大可以拒了这桩麻烦事,但他的确是闲下来,因而想了想还是来了。   德珍一到,兄妹二人摊开图纸,古老的制图技法精妙的呈现在两个年轻人眼前。德珍还想着出门忘带钱包的窘迫,蘸白一听,笑说:“难得你也有犯糊涂的时候,你还是留下吧,等会儿陪我骑会儿马。”   “你又不是不会骑。”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老早忘光了。不是说对脊椎好麽,我寻思着我也应该到了年纪捡起这些昂贵的消遣了。”   德珍笑,“不服老不行吧。”   “那还用说。”蘸白眼神一暗,“我可不想把我的工程留给我儿子来修。”   知他是想起父亲早逝的痛楚,德珍默了声,取了车钱,蘸白叫了个人过来替她打发了还在等她回头的司机。   兄妹二人迎着山间春光去了跑马场,蘸白寻了个方位开始对照德语图注,德珍在薰爱那儿学到了指挥现场的经验,安排工人撒撒白石灰坐坐标记,俨然得心应手。   一直忙到下午,兄妹二人盘腿坐在矮矮的工作台兼饭桌上,蘸白喝了一口咖啡,眼睛看着图纸,叹道:“我老头还是挺牛的。”   德珍失笑,“这图明明是我爸爸画的。”   “也不全是二叔画的,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是我老头画的,他们兄弟俩用的线不一样。”蘸白拿老长的指头在图纸上一阵点点戳戳,“你不懂,看不出来厉害在哪儿。”最后下了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结论。   德珍拿他没办法,心里只想,大概只有男人才会计较这些吧。父亲在儿子眼里,总是带着耀眼的光环。   德珍看着自己的兄长,不知如果他得知薰爱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却不是他,心里将会多复杂。   人类最根本的自私,就是不会替别人养孩子。   “哥,婚姻,到底是什么?”她问。   “婚姻?”蘸白高深莫测地笑笑,“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那该是什么样的?”   蘸白看了眼青天,“其实男人都是蠢货,一旦明确得知他的妻子多么爱他,多么陶醉与他制造的幸福,他会义无反顾为家庭和妻子牺牲一切。不过,如果他对妻子没有把握,甚至产生多余的担心,那么,他将表现得像个无赖。”   德珍抿唇一笑,“如果我对一个男人说,‘我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嫁给你’,他变自负的可能性大,还是会被感动的一塌糊涂,然后更爱我?”   “这就不好说了,不过男人们都喜欢听类似的话就是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蘸白看她一眼,颇有深意道,“德珍,其实男人们并不排斥对自己的女人和家庭尽义务,你不要在那之前就心生畏惧。”   “怎么会。”德珍眼底含笑,搁了一块点心搁在嘴里,用食物找回平静。   蘸白瞄了眼地面上挖出的管道,叹了口气,拍拍双手,抖落点心碎屑,“我看今天是没法骑马了。”   他不参与,却不好叫德珍大老远白来一趟,恰巧骑马场管理员的妻子过来问候工人,见到蘸白这儿坐着德珍,不由眼睛一亮。   他们兄妹刚谈过婚姻话题,面前这妇人有几分精明气,人也爽朗,蘸白奔着私心,免不了就吹捧了自己妹妹几句。   德珍站在一边,听她哥哥夸张的恭维她,心里偷笑不止,面上却十分端庄自然,把持地极好。   那妇人也是看出来蘸白这番攀谈的目的了,他们马场养着几匹来头不小的马,马主中也不乏年轻新贵,想必蘸白是想让她给他尚未婚配的妹妹引荐引荐吧。   始终在一边的德珍也瞧出了这女人的矜傲,心里不由好笑,不过也罢了,她被人误会的事也不是一桩两桩,若要一一澄清,指不定会忙成什么样。   跟着妇人离开工地,她们来到了骑马场的另一头。这显然是今年建造的,屋宇整洁,强化过的设施没有被这次的山洪殃及。逛了一圈下来,设施竟意外的齐全先进。   她在商店用哥哥给的零花钱租借了一套用具,自己挑了一匹三岁大温驯母马,牵着马走进专门练习盛装舞步的室内训练场馆。   此时,仲寅帛正在场馆二层与人交谈,巨大的玻璃面阻隔出一间观察室,骑马场的老板十分年轻,脚上穿着黑色长靴,双手负在腰后,肩膀微微下垂,与人说话的时候,轻松自然的转玩着手里的鞭子。   德珍一上马,他当即在巨大的镜子里看见了她,紧接着,他就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听仲寅帛说话了。   他的走神,很快被仲寅帛发现了。   仲寅帛顺着他的视线而去,只一眼,随即转过头心中失笑。   现在,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与德珍见面,他都不会惊讶了。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梵高的星空为何如此明亮(九)   科达明和仲寅帛各有各的爱好,一个养马,一个置办了一间画廊。此刻,二人站在玻璃前看着场馆内的德珍,一个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一个面无表情。   科达明觑了眼身边人,不经想起曾经自己的某人女友问过仲寅帛一个很私人的问题,仲寅帛当时心情很好,大方说:“问吧。”   女友受宠若惊,但还是流利地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从来不笑呢?”   “我笑的时候你看不到。”   “那你一般多久笑一次?”   “可能五年也没有一次。”   听这话的时候科达明正端着一杯红酒,当下就把酒给洒在了地毯上。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一刻竟然神色有些不自然。科达明瞧了眼那头的德珍,不禁勾起嘴角。   德珍对那两道窥探的视线浑然不觉,骑了一小时的马,背上已经汗湿,归还了器具,到了蘸白那,蘸白瞧了眼天色,命她先回家,他手头上的事,没一时半会儿结不了。   蘸白掏出自己的车钥匙递了过去,临了又抽回手,憨憨到:“你看我又忙糊涂了。”   德珍一笑,“我已经打听过了,往下走一段就有车站。”   蘸白却不放心,“还是叫我助理过来接你。”   德珍垮下肩头,“哥,你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你会遇到危险。”   “老天,我可是穿越过非洲的人好麽?”德珍又挤眉弄眼又是笑,五官忙碌地很。   经她那么一提醒,蘸白倒是想起来相片里那个乌糟糟的吉普赛女郎德珍了,他仍然记得相片后德珍写的那句话: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穷过才知富好。   搭配上她那身打扮,真是寓意十分深刻的箴言。呵呵。   蘸白笑了笑,作罢了,“你开心就好。”   德珍抿着笑踏上归途。   这附近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车站,来这儿的都是些富贵闲人。谁家没有一台车呢,唯一的一台大巴也是供工作人员使用,偶尔接待游客。虽然说了谎,但她只不过是想趁着春光好,独自走走罢了。   山中仍开野晚樱,植株生的矮小,花开的却 ,一抹独树一帜的色泽试探着贴紧季节的 ,扶着春天,悄绽,悄逝,在德珍眼里,忧郁而美丽。   仲寅帛驾着车远远瞧见爬上山石盼着樱花的女人,心都揪紧了,真想扶着她的肩头疯狂摇醒她:你到底长不长心?   等她下到地面,他鸣了下喇叭,给了她一记小惊吓。   德珍望向驾驶座的瞬间,表情心虚,参杂了更多的是复杂。   啊,又见面了。   仲寅帛落下车窗,对于野外的惊喜见面仍是主场态度。“上车吧。”语调是零下十摄氏度。   德珍瞧了他一眼,他连头也不偏一下,眼皮也未上抬分毫,能冻死个人。   她周遭的男性,多是温柔良善之人,待人接物总是多有包容,仲寅帛这样傲慢的,她不是没见过,只是没见过这么深入人心的傲慢,仿佛能激起人内心所有的厌恶、虽不至于痛恨,但也很反感。   不过,她还是抱着怀里的花枝上车了。   “来骑马?”   “嗯。”   “走路来?”   德珍在后排座位上斜看他轮廓好看的后脑勺,随口敷衍的话被揭穿后也不慌张,不紧不慢地答:“和哥哥一起来的。”   “你还有哥哥?”   “嗯。”   “你有几个哥哥?”   “一个。”   “我认识吗?”   德珍深吸一口气,“大概吧。”这座城市并不大。   仲寅帛对她上车的目的心知肚明,她无非是想避免无意义的纠缠,但他可不会轻易令她如愿。   “喝下午茶了吗?”   德珍看了眼窗外,回答道:“吃了点心喝了咖啡。”顿了下,又补充了一句,“不会饿。”   仲寅帛嘴角上扬一分,她倒机警。   “那定餐吧,我让他们慢慢准备,没关系吧?”   德珍不得不透过后视镜观察他,仲寅帛也轻移视线,二人在镜子中精神交汇,一个得意,一个惊讶。   短暂的几秒过后,他镇定地移开,直视前方,此后再也没有朝德珍望一眼。   德珍冷静了会儿,越想越好笑,待听完他打电话点餐,她内心的无力感才姗姗来迟,默默地令她垂下了肩头,揪了一片野樱 捏在指腹间,揉出花汁。   车子开了许久,抵达时已近天黑,二人直接餐厅落座。   仲寅帛问:“喝酒吗?”   “不了。”   明明是询问过后得到否定的答案,他还是不由分说的做了主,“那就只喝一杯吧。”他用眼神招来侍应,“餐前酒,加温后冷却,两杯。”   德珍认真的看着他,这个男人,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折损他,长得像绅士,却毫无半点绅士风度。在对方强烈的掌控欲下,她无意于指正他,任凭这场游戏他来主导。   得来她一个逆来顺受的表情,他微抿唇角,眼底星芒闪动。   上菜后,二人没有再交谈,德珍运动过又坐了很长时间的车,的确饿了。菜品的确不错,尤其是在饥饿感上升时。   “味道怎么样。”过了很久,他才问了略显僵硬的一句。   德珍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咽下食物,“第一次吃。”   他停下思索片刻,这才明白她过分的慎重。不过想来也是,以她的家世,对“味道”应该秉持着一贯的标准,严谨到不会对第一次走进的餐馆做评判。   她显然没有补充解释的意思,他只好另开一个话题。   “没有自己的车吗?”   她淡淡笑起来,“你给买吗?”   “如果你需要的话。”他认真。   “不用了。”德珍秒答。   尴尬片刻,餐厅里忽然响起了一首英文歌曲,德珍不掩惊喜,引得仲寅帛也竖起耳朵倾听起来。   他是个不适合听情歌的男人,纠结时期眼中的暗黑格外出彩,犹如脱胎换骨的前夜,亦是百转千回的超度。他被眼前这女人,打开了一个新国度的大门。   德珍窃笑,解释道:“这是我妈妈喜欢的歌。”   他不言语,因为气质的不融合而微微表现恼怒,在歌者漂亮的口哨声中,二人用眼神对话,婉转暧昧的歌声,对视间闪耀的火花,眨眼间心中已抹去了真真切切的车水马龙,碾平了热热闹闹的人间尘嚣,强悍的是他,柔情的是她。   这样的气氛烘托下,下一刻,他便说了一句令他追悔莫及的话。   “你真的,很漂亮。” 插曲希望你们也喜欢 歌曲: love letters in the sand 歌手: pat boone on a day like today we passed the time away writing love letters in the sand how you laughed when i cried each time i saw the tide take our love letters from the sand you made a vow that you would ever be true but somehow that vow meant nothing to you now my broken heart aches with every wave that breaks over love letters in the sand now my broken heart aches with every wave that breaks over love letters in the sand 为何梵高的星星如此明亮(十)   在言语和眼神的双重攻势下,我们的德珍并没有怯场害羞,她像是知道他会后悔道出这句称赞似的,优雅从容的一笑,“谢谢。你也是琼枝玉树。”   仲寅帛失意非常,既感谢她铺了台阶的举动,又厌恶着拘谨而客套的恭维。换做是别的女人,早该知道他的意图,偏她净是装傻充愣。   德珍努力回避着他的视线,他那样一句直白的称赞,再献上那炙热执着的眼神,哪个女人招架得住,偏偏她心里死灰一片,免不了就让骄矜自傲的他不慎触礁。   但,她静下心来听自己的心跳,似乎,加速了。   仲寅帛边咀嚼食物,同时不忘注视她用餐时各种优雅离奇的小动作,不加掩饰地表达自己如何钟意她的秀色可餐。   德珍深吸一口气,他直勾勾 裸的视线,令她有些不适,备受侵略,忍了几回,终于停下进餐的动作,抬眼望进他火焰跳动的热烈眼睛里。   暧昧的情愫在歌声平息后再度重燃,更浓烈地发酵弥漫在灯光下。德珍显然有些架不住了,这致命的眼神包涵的侵占和夺取,任谁都无法泰然自若地呼吸。   “你长得比较像谁?”   “爷爷。”他笔直的视线仍然没有丝毫偏移,回答她后,又反问,“怎么了?”   “你的眼神很老道。”她低头吃了一口食物,“还有点强烈。”   “希望我变得亲切,那反而做作。”   德珍想起在电梯后他教训做错事的箫尘的样子,微微颔首,或许,强悍的形象的确更适合他。   她的认同,让他稍感放松,出于长子的身份,他习惯于用慑人的目光审视旁人,心智稍弱的人会误以为会被他这眼神生吞活剥。   然而,德珍亦在不喜他那极具攻击性眼神的人之列。   所以,此时的气氛虽变得自在了些,两人却没有更融洽。   “今天是我们第几次见面了?”   德珍回溯前缘,答道:“第五次吧。”   仲寅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五次的话,应该对我有点感情了吧。”   无视他的自大,德珍笑说:“我和枣街上的乞丐天天见面,你觉得我会和他产生感情吗?”   得到她终始的反馈后,他全情切割盘中牛肉的手顿了一顿,挑了挑眉,眼里的光游弋了下,没有抬头看她。德珍在他的沉默中盯着他看了半响,继而垂下眼帘,她是个隐忍的人,却总是被他逼得不得不亮出自己的爪牙。   而仲寅帛则正忙着消化眼前这女人的性格,按捺着心中的烦躁,问道:“你喜欢温柔的人?”   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突然想起了黎阑。   那时候,她刚刚与过家的儿子订下婚约,黎阑捧着笑脸,用又羡慕又嫉妒的语气对她说:“姐姐,原来你喜欢的是那样的人啊。”   她抿着唇笑,默不作声,表达着恋爱中的女生合理的举止。未婚夫明明是与自己青梅竹马的人,却在立下婚约之后,也跟着羞涩起来,一如所有互有好看的男女那样,对视不了两秒钟,一方肯定要移开目光。面对亲友善意的取笑,初时的无所适从,渐渐的也酝酿成了甘甜的蜜。而那份牢固的辛甜,至今仍在她心中的某个角落。   可谁能预料,当时年少青春意气风发的当事人,竟只剩下她一个了。   “你在想什么。”   她醒过神来,对上仲寅帛的视线,无可奈何的笑笑,“想我妹妹的话。”   “什么话?”   “我问她,你未来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她骄傲的对我说,她要嫁给男人中的精英,精英中的人才,人才中的王子。”   仲寅帛敛眸,“那她找到了吗?”   “她去世了。”   “抱歉。”   德珍望着他,没有在他五官之间发现任何歉意。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以为你忘记了。”   “怎么会?”他诡谲一笑。   德珍无奈,“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喜欢温柔的人,但我知道,我不会喜欢你。”   “那么肯定?”   “是的。”   他不为所动,将她的凌厉直接扼杀在了摇篮里。   “可是我已经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是吗?”   他给出一记确定的眼神。   德珍轻笑,“那么,我问你,梵高的星星,为何如此明亮?”   他像个从足球场上走下来的年轻人那样,被热烈的阳光庇佑着走到现在,因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提问,顿时掉进了一个冰窟,连同他的眼神,都含带着一种浸泡在冰水中的刺骨感。   然而他选择诚实的不掩饰自己在未知领域的无知,令德珍稍感宽怀,她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如果你能回答上我手里的三个问题,那么,我会考虑你此刻的心情。刚才的提问,是第一关。”   “我喜欢你,难道是一场游戏吗?”他有些生气。   “人生何处不是逢场作戏?”   她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耐心不是一般差,目中无人,且傲慢非常。可一想到她有了剥夺他的盛气凌人的资格,她却有一丝难以名状的小兴奋。 我的心,就是我的保镖(一)   用餐结束后,他提出了一起去散步的邀请,丝毫不掩饰他想延长这次见面的意图,德珍已经承诺会给他机会,上了他的车后,始终没有问他要带她去哪儿。   途中,家中来了电话,礼让在电话里大声问姐姐你在哪儿,德珍温言软语压住了小朋友的躁动,电话转到了爷爷手里,报备了回家的时间,便挂了电话。   仲寅帛从后视镜中看她一眼,见她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困了吗?”   她眯着眼睛点了点头,骑马是件消耗体力的运动。“熊困熊困的。”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他转过头来看她,为了她新颖的形容而有些疑惑和好笑。   她从他求证的眼神中会意过来时,孩子气地一笑。家中有小朋友大人的修辞就难免受到影响,比如卫生间里有人时的“猴急猴急的”,把下午点心送给别人自己却在回到家之前就“狼饿狼饿的”,都是些一想起来就让嘴角上扬的可爱说法。   仲寅帛落下了后排左边车窗,夜风灌入,将细碎的野樱 吹落了不少,德珍觉得脸上热热的,想起喝下肚的那杯餐前酒,下意识地捧起脸靠在椅背上,车子启动后,再度闭上了眼睛。   她的发丝在风中挣动,自左窗灌入的风打在右窗上,在车厢内形成一个气旋涡流, 随之飞舞,最后被带出窗外,飞了满街。   是人都会产生不切实际的愿望,而仲寅帛此刻的愿望就是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直到天荒地老。   但是,他很快又被这个浪漫而夸大的念头惊醒,高楼的霓虹洒在车前扭曲成一片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的光点落在他坚硬的鼻尖,如梦似幻,勾人跌坠。   不远处一处硕大的招牌出现在视线里,让他莫名紧张了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 指节,彰示着他频繁的内心活动。   最后一记挣扎后,他从后视镜中窥视了后座一眼,不安的手随即 下打了左转方向。   车子停在了酒店门口,将车钥匙交出,他率先下了车。德珍被关车门的声音吵醒,睁开双眼的刹那,混沌拂睫。仲寅帛弯下腰,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搁在车顶,语气奇异的温善而宠溺,“我有点私事,楼上有房间,你可以在那儿休息一会儿,我等会来接你,可以吗?”   他十分克制,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像商讨,而不是命令。   德珍不做多想,下了车,被私人管家领进了电梯,大堂里仲寅帛笔直修长的伫立在那儿,水晶灯下落着他的影子,他正背对着她与两位男士交谈,紧接着三人在一名助理的指引下往边上走去。   等她抵达了奢华精致的套房,终于有些清醒了。她不爱被人服侍,但接二连三的有人送换洗的衣物和水果进来,她抱着双臂在窗前俯瞰了一会儿城市夜景,余光瞄见簇新的衣物,这才觉得自己身上带着淡淡的汗味儿。   打开浴室,所有设施都带着闪亮的光泽,她进了淋浴间快速地将自己冲洗了一遍,换上干净的衣物,虽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合身,但也足够了。   仲寅帛到时,她正在卧室吹头发。吹飞机的嗡嗡声掩盖了他的足音,等她从镜子中看见他,他人已经在她身后。   “你忙完了?”她露出一记明朗的笑容。   他沉默地接过她手里的吹风,修长的指头 她发丝间,德珍再怎么迟钝都已经感觉到这份不妥了。回想了一下,她忽而一笑,这个可怕的男人,恐怕再她问及“梵高的星星”这个问题时,已经对她产生了恶意。   是她大意了,她怎么会以为在折损他的威严和骄傲后,还不至于得来他的报复呢?   她瞪大眼睛看着镜子,他对她施加的第一个吻,平静的落在了她潮湿的发顶。   吹风停止了运转,男子略带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她的颈项,继而滑至她的锁骨。敏感的肌肤因陌生人的气息激起了一个个颤栗,灼热的呼吸毫无章法的落在她脸上,可见,在设置这个陷阱之前,他便早已动了情。   仲寅帛弯身抱起化妆凳上的她,尖锐的齿啮着她的下巴,珍宝般的将她抱至床上,热情的 膜拜着她的颈项,德珍被顶上的灯光照得睁不开眼睛,视线的余角只有男性的头颅在窜动。   对照先前她的各种行径,他满意她的顺从,却又疑惑她连欲擒故纵的把戏也不屑于玩耍,他那丧失的自信仍在继续丧失,好似从此就要与他分道扬镳。   他离开她的身体,手掌支撑在 的床上,为她挡住刺眼的灯光,谋定而后动,“你为什么不怕我?”   德珍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影子,双手交叠搁在自己胸前,目光坚定地望着逆光中的仲寅帛,声音有些颤抖,但还算镇定:“我不怕你,我的心,就是我的保镖。” 我的心,就是我的保镖(二)   仲寅帛注视她许久,虽然她勉力自持,但眼中已泛点点泪光,他虽然想过强迫她,但到底还是心软了。   霍然起身,他下了床背对着她整理了一下衣物,声线结冰:“起来吧,我送你回去。”   大难不死,德珍紧忙吸了吸鼻子,揪着领口从床上起来,稍作整理之后,她匆匆将换下的衣物装进纸袋,红着眼睛去开门。   正在餐桌前给自己倒酒的仲寅帛,没有等来预想中摔门而去的声音,喝了口酒,不耐地朝玄关那个呆立住的女人讥讽道:“怎么还不走,是想留下来继续陪我吗?”   德珍茫然地侧过脸来,望着他,“我现在不大正常,出去被人看见,别人会误会你。”她的结束语出现了颤音,气息也有些 。   闻言,仲寅帛从初时诧异,继而惊顿,等他消化了她的意思,迸出火花的双眼已经预示着他濒临暴走的边缘,德珍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善良已经触怒了他,只见他在眨眼间旋风似的到达她面前,强劲的虎口钳住她手腕, 在墙上,接踵而至的便是他施加的第二个吻。   她紧蹙双眉奋力挣扎,然而他的炽烈的情感就如一颗松露巧克力那样融化在她的舌尖,吞进肚里。活生生的侵占之后,她整个人都已被控制,双手被死死钉在墙上,上滑的上衣露出一截 ,他紧贴的 传来皮扣冰凉的触感,她被吻得缺氧,面红耳赤的逃脱再三,仍是被抓回继续这个吻。   都市男女的 正在仲寅帛的掌控下铺陈开来,德珍的反抗更是激发了他的战胜欲,使得这个吻无限绵长起来。   她咬伤了他的嘴唇,他吮红了她的 ,以过激开始,最终却未能平静结束。   当他松开她的刹那,他线条美好的侧脸,随即被一掌打偏了过去。   清脆的掌掴声回荡在玄关,他因此而失神片刻,缓缓抚上自己的脸颊时,她已经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停了三秒,他拉开门追了出去,德珍尚未走远,她避开了电梯选择了楼梯间,他快步追上,拉住她的手腕,她扭过头来瞪视他一眼,让他看见一丝凶狠被释放出来的痕迹。   “我道歉。”他沉声说。   “你错在哪儿了?”   楼梯间的白光将他的俊脸照得一片死白,但最终,他还是老实地承认,“我不该欺骗你,强迫你。”   然而,他低下高贵的头颅并没有赢得她的原谅,在德珍将他审视了一遍后,她只是微喘着命令他:“松开我。”虽然是冷冰冰的三个字,却带着几丝微微的失望。   “这里是二十一层。”见她仍然执着,他略微松开她的手腕,咬咬牙深吸一口气,提醒道。   而德珍,比起生气,她更多的是无语。一待她甩开他的钳制,随即头也不回地朝楼下走去。仲寅帛有些恼怒有些挫败又有些不耐烦地跟上,“知道了,你别怄气了,好吗?”   他还从来没哄过谁。   德珍站停,回转过身,仰望还在四个台阶之上的男人,“我没有跟你怄气。”   仲寅帛双手叉腰,抿了抿下唇,“你就不能像你长得那样大方吗?我已经跟你道歉了。”   刚才那一巴掌已经逐渐在他脸上显露的力道的效果,怒发冲冠加上侧脸的红肿,糅合成一个无可非议的暴躁形象。而他本人,早已放弃在她面前经营风度,先爱上的人,总是那么卑微。   德珍看了他许久,在了解到他始终未能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之后,放弃了使用言语的权利,扭头继续往下一层走去。   这一次,无论他再怎么叫她,她都不作回应了,直到抵达大堂,仲寅帛暂时放弃了追赶,掏出手机让人将他的车开出来,德珍径自出了酒店,比她先到的乘客坐进了唯一一辆正在候客的的士,而下一刻,她就感受到了照在自己脸上的车灯。   不用看也知道恶劣的那人是谁,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飞快地离开。   仲寅帛沿着步行道将车开在她身边,落下车窗对她说:“上车。”德珍当作没听见。他只好将车开到她前面,然后打开车门下车人等在路中间,但德珍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与他擦肩而过,他气得咬牙,转身冲上去捉住疾步的她,一脸的狂乱,“叫你上车!”   德珍被牵拽着半回首,狠狠瞪向他。“你已经叫我很失望了,不要叫我更失望好吗?”   愤然甩开胳膊上他的手,倔强地继续朝前。仲寅帛呼扇着鼻翼紧抿嘴唇,一阵咬牙切齿后重重叹了两口气,她的反应让他颜面尽失,然而如此大的反弹叫没有经验的他一时也束手无策。   她是在大家族被调教着长大的女人,为人处世自然有属于她的周全,然而遇上冷漠生硬的他,多少就有些矫情了。   面对不愿意的情况,她以自己对他浅薄的认知,仿佛知道他会放弃似的,选择逆来顺受。而在无法解释自己发红的眼眶 的衣衫时,她选择静立整顿自己的心情,为了他的颜面,以及她自己的颜面。   他是那样痛恨她的良善,恨不得亲手撕开她! 我的心,就是我的保镖(三)   路灯下她的步伐果决而有力,仲寅帛油然而生一股胆寒,开着车追了一段减速滑到她身边,下了车拉住她,非常恼怒地对她厉声喝道:“你到底想我怎么做?欲擒故纵也得有个度数!!”   德珍并未被他的激烈的言辞激怒,一旦她下定决心,她就会变成不能阻止的人。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人赢过她的倔强,仲寅帛也不例外。   车流不息的街道忽然空旷宁静起来,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血流涌动的节奏,她的确在生气,只是完全不想搭理他而已。   他再次阻止她试图越过她身体的举动,深吸一口气,缓和着胸膛里即将爆发的情绪,他闷声吐出一句:“我的失控并不常发生。”   “是吗?”   他妥协地垂下肩头,半垂着眼眸,“我并没有将我的智慧都用在带女人上酒店这件事上。”   “所以呢?”   “对不起。”他飞快的道歉,夜色让她看起来既高傲又冷艳。   “你完全没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德珍异常铁血地揭穿他,毫不留情。   见她又要走,他急切地大叫:“也许是我误会了!”   德珍顿住脚步,扭过头来冷眼看他,反问:“误会什么?”   “你不是喜欢对着莫名其妙的男人乱笑吗?”他以为自己能扳回一城,但很显然,这样的答复只得到了德珍更深一层的不想理会。   她的骄傲并不少于他半分,开智时她就明白了她不可能用自己的美貌才华和善良说服所有人,别人怎么看待她,不管好与坏,她都无意去纠正,又或者说,画者的灵魂都崇尚自由,如果不是成长在家庭氛围浓烈的环境里,她大概会选择全世界去流浪。   当然,她也能理解仲寅帛的想法,各取所需的都市男女,哪怕只是第一次见面,如果心意相通,也会手牵手上酒店。她原谅了这一层,在这一点上,她甚至比仲寅帛更开通。   至于欲望,他抗拒不了,可是她不自量力地和命运赌了一回,她宁愿相信这个男人最后悔放弃,也不要遐想噩梦的边境。结果,她赌赢了。   可是,当她出于各种考虑没能及时逃离的举动,却给自己招来了祸端。   他那样凶狠地吻着她,没有丝毫的爱意,仿佛只是在摧毁一尊令他眼红的美器,他自己没有的,也不允许别人有!   她忽然就窥见了他性格中自私狭隘的一面,这样的可怕的男人,哪怕今后和他在一起了,也会因此而对她反反复复出尔反尔。   落荒而逃的同时,她也对他几个小时之前对他的表白产生了恶心的情绪。她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借由爱她,却肆无忌惮伤害她强迫她看不起她!   而此刻,在运用过伤害和强迫之后,他开始看不起她了。   就那么快。   “我乱笑?难道我要哭着过日子吗?”德珍无奈,面对这样无情的揣测,心里憋屈地想纠正,却硬生生的忍住了,欲加之罪,既然躲不过,姑且就受着吧。   看出她完全不想对他解释,他愤愤地提醒道:“难道不是吗?开英菲尼迪的那家伙,你不是和他正约会着吗?既然有男友了,面对我你也丝毫没有警惕之心,很显然,你很适应这样的生活,不是吗?”   还没等她回话,他又添了一句,语调升至一个古怪的频率:“被很多男人包围着生活,是你的常态吧?”   明白过来他是在说卢鸿鸣,她顿悟过来,思索片刻,这才明白在学校碰面的那次,并不是意外相遇。他既然能让她毫无戒心的跟着他进酒店,甚至洗了澡换衣服,那么谋划一场相遇,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见她不作回答,他的嘴角 了一下,只当她是默认了自己的行径。然而他仍然不见得有多高兴,反而失望了起来。   德珍却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从来就不相信漂亮女人的话?如果你只是用钱和气势买漂亮的女人和你游戏,那么,你并不需要懂我。”   直到最后,她都不想斥责他,倨傲的人,总有他的可悲之处,他那么聪明,迟早会明白的,不需要她亲口来教。   然而他却依然不放弃质疑她的人格,“如果你洁身自好,现在也就不必和我在街道上争论这些了,我从来没说过我是什么正经的男人,可是,你妥协的未免也太快了,不是吗?”   德珍看着他,眼神失望透顶。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得到她的宽恕,那些道歉,只是他急切想将事态掌控在他手中的敷衍之词。   想清楚了这一层,她索性静下心来思考着结束这幼稚的周旋的方法,最后,她问:“你回答不上来梵高的星星为什么那么明亮,现在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她眯着眼睛,“既然我那么可鄙,为什么你仍然喜欢我?”   他愣住。   是啊,为什么她那么可鄙,他仍然喜欢着她? 我的心,就是我的保镖(四)   遇见一个人,犹如一段旅程,并不是所有的旅程都快乐,但她敢说自己走过的每一段路都值得。   陷入悖论仿佛已成为了现代人的常态,所幸她生在古老的家族,一切都有着无可比拟的参照,别的女人花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醒悟的事,她却像是阳光熟悉叶子的脉络那样明朗。   她所有的骄傲,都来自于她的出身,不谦虚的说,若要细论,她比他十倍骄傲。   讨论告一段落后,仲寅帛又沉默了,街灯的光怪陆离不断擦拭着他那坚硬无情的脸孔,德珍等他回答,却始终没能等来回复,她只好转身离开。   “等一下!”   她不再理睬他。   “我不碰你一根头发送你回去!”这一句,几乎是他咬牙切齿吼出来的。   她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自己说自己是漂亮女人却让人无法反驳她的女人,既然是公认的美貌,即便出于私心,他也无法放任她在晚间的城市街头乱走,尤其她心里还带着气。   “不用了。”不知道是不是走得太快气息不平稳,虽然她表现得冷漠决绝,音调却颤抖着。   这让仲寅帛误以为她是气得太厉害,愈发感觉到她的不好对付。快步绕到她身前,怨恨的眼神好似在说不懂见好就收的女人真是麻烦,但嘴巴上却说着违心的话:“就听我这一次吧,那样我也可以早点回家。”   语意似乎是在表达:听我的话,我就不会去梦里纠缠你。   德珍看了他几许,最后转了身,朝他的车走去。身后的男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快步跟上她,见她又去打开后座车门,才保持了十秒钟不到的好心情当即烟消云散,既然两人都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也就不必掩饰自己在方方面面因她而起的不悦,竖眉盯着她,“我是你的司机吗?”   她侧首,迎面而来的车灯在她静美的脸颊上游移,他难免阴险的揣测那个开英菲尼迪的家伙,也是被她这张动静皆宜的脸给迷惑的吧!   何况,她还腆着脸冲人家那样乱笑!   两人眼神交汇处仍然是静电下的火花四溅,无关暧昧,只有谁把谁征服。最后,德珍屈从。   见她打开副驾驶车门坐进去,他这才上了车,既然一开始就假装与岑黎阑之事无关,那么也没道理在现在暴露自己的身份,将车子流利地驶入车道,他问:“你家在哪儿?”   德珍不看他,报了面包店的地址。   他发出一声冷笑,铁着脸怒火中烧,“上次是书店,这次又是什么鬼地方?我已经说了,不会碰你一根头发。”   他不掩讥诮,德珍回敬他一记眼神,同样的内容。   “我在你眼里是傻瓜吗?我怎么可能相信你一次又一次?”   “那么那个开英菲尼迪的家伙呢,都替他占了停车位了,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   “我不想和你讨论他。”   仲寅帛尖酸起来,“为什么?他比我好?”   “是的。”德珍有些赌气。   他冷笑一声,像是劝她擦亮眼睛似的语气讽刺道:“狗在书房住三年,也会吟风弄月。”   闻言,德珍飞快地扭过脸瞧他,他却直视前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比喻有何不妥,德珍绞了一下纸袋的拉绳,无奈地叹气:“拜托你的心也像脸那样漂亮吧。”   他嗤笑,“那你应该找个天使交往。”   德珍今天已经受了不少刺激,对他已经感到累了,一路无话抵达了惊雀巷东巷口,她提着衣物袋子下了车,仲寅帛也跟着下来,环视一圈周围的环境,皱着眉头,“我记得这条巷子连车子也开不进去。”   德珍以为他是在抱怨城市故纸堆的落魄,有些不客气起来,“你可以走了。”   他露齿一笑,算计好似的,“路远天黑,我送送你。”说完,双手 裤袋,率先迈过了路边的积水潭,走进了黑漆漆的惊雀巷。   德珍摇摇头,无奈地跟上。   到了岑家门口,二人站定,仲寅帛侧转过身,瞧了眼木栅后岑家广袤的花园,“你家?”   德珍“嗯”了一声。   “冷吗?”   德珍看他一眼,“不要费力表现那么好,那不像你。”   他也不生气,轻笑一声,“进去吧。”   德珍旋即推开木门,听他在背后说:“不跟我说再见吗?”   她转过身来,“再见。”   仲寅帛笑了笑,咧着嘴角。“能最后拜托你一件事吗?”   “你说。”   他将慑人的目光锁定她,“答应我,在我开车时,再也不要那么理所当然的跑去后座,你那样会让我觉得很没面子。”   德珍想了想,答他一句:“知道了。”   “那进去吧。”他从裤袋里伸出右手摆摆,微肿的脸上挂着笑。   德珍门口穿过了花园的小径,进了屋子,人还在玄关换鞋,慧珠披着衣服出来,扬声问:“是德珍吗?”   “是的,婶婶。”德珍回复她。   慧珠打开客厅的灯,趿拉着拖鞋走到窗前,拉开帘子瞧见了仍然在院子外站着的仲寅帛,“我听见有人说话,外面的是你朋友吗?要不要请进来坐坐?”   德珍也走到窗前,看见他还站在外头,叹了一口气,“不用了。”   慧珠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拍了一记脑门,懊恼而小声说,“爷爷已经先睡下了。”   德珍很惭愧,“对不起婶婶,让你等我。”   慧珠摆摆手,松开窗帘走进厨房,“我在炖牛骨汤,顺便而已。冰箱里有你的牛奶,喝完再睡啊。”   “好的婶婶。”德珍回到。   慧珠用筛网撇去汤中浮沫,回头看了眼穿着陌生衣服的德珍,心里冷笑一声。 我的心,就是我的保镖(五)   仲寅帛回到家,停了车才瞥见后座掉着的樱花枝, 都掉的差不多了,只剩可怜的几瓣,捧着那几支枝条进了电梯,光亮的内面倒映着他颀长的影子,侧脸的指印清晰可见。   想起德珍的凶蛮,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垂眸看了看手里的树枝,索性将最后几片 也给抖落了。   到家时父母都已经先睡下了,悄声去书房博古架上找了一只青花瓷瓶,一路抱回自己房间,将枝条丢了进去。   一夜无梦。   翌日一早起来,一家三口在餐厅碰头,仲太太懒洋洋的回应了一声儿子的早安,眼角余光忽然瞅见他脸上那清晰的指痕,大惊失色,忙过去捧住儿子的脸,左右查看,仲王生无视妻子的大惊小怪,但等落了座,还是问了儿子一句:“你没事招惹人家了?”   面对父亲的责问,仲寅帛反而心情很好的样子,“是的,我做错了事。”   “认错了吗?”   “尚未。”他答得正派,垂眸拿着调羹 煮的稀烂的白粥,搅拌凉了才喝了一口。   仲太太哪里顾得上谁对谁错,她只知道打人就是不对的!仲寅帛感受到母亲痛心疾首的注目,安慰了她一句:“没事的,明天就会消下去的。”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做母亲的哪里还压得住火气,“她难道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吗?这好好的脸给弄成这样,叫你怎么做事?”   “妈妈,我说了,是我先招惹她的,她生气了才这样。”他无奈地解释。   仲太太见他还护着那动手的女人,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拍了筷子扭过身子当即不吃饭了。   “你和年轻人斗什么气?”仲王生见妻子这样,皱眉提醒她一句。   仲太太捶了一下胸口,“儿子没有你的份吗?你怎么好说这样的话?亲生儿子被打了,还打成这样,你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我还没你那么狠心!”   “那我该怎么办?他也不是三岁,我也不可能替他去打回来不是吗?”   仲太太瞪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一大清早的就遇上那么叫人上火的事,丈夫儿子都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简直要被气疯了。再看儿子,他不但没放在心上,还透露出一丝傻气来!   该不会是脑子被那女的给打傻了吧?   仲寅帛喝完自己的粥,拉开椅子起来,“妈妈,我吃完了,我去上班了。”   “这么快?”她还没把脾气使完呢。   和也父亲打了招呼,仲寅帛径自上楼换衣服,等再下来时,又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仲太太扶着他的手臂左看右看,见没有什么纰漏才放开他,不过等她将视线一往上,眼神立即暗下去,埋怨道:“会打人的女人,还是不要交往的好,会让你累的。”他长那么大,她这个做母亲的都从没打过他一下呢,怎能叫别的女人开了这个先河?   仲寅帛从善如流,一一首肯,最后叮嘱了一声“我房间的花瓶不要动”,随即出门工作去了。   蘸白是星期五一早回来的,骑马场堵塞的管道都已经挖出,剩下的让监场安排置换新管道就可以了,因为担心还会下雨,所以施工点安排了两批工人轮班彻夜施工。   回到家,蘸白脱了满是尘土的衣衫,喝完了婶婶准备的牛骨汤,简单的洗了洗就去补觉了,德珍将他换下的衣物放在大水桶里浆了会儿,换了好多道水,才算彻底洗净尘土。   稚巧第一个起床,见姐姐在忙活,不知道是该帮忙,还是默默走掉。   德珍却先对她道了“早安”,又夸她勤奋,稚巧也已经是心高气傲的少女了,长得漂亮学习又好,偶尔也有别班的男生托人递来情信,她看都不看一眼,完全不当回事。可现在,她却被这个挽着袖子正在替懒惰的哥哥浆洗衣物的姐姐的三言两语弄红了脸。   痴愣了会儿她才回过神,紧张的拨了拨头发掩住发烫的耳朵,对德珍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背着书包飞快的跑掉了。   德珍笑了笑,眸光流转。   晾晒完衣物,爷爷也起床了,礼让歪着身子凑到德珍身边,朝德珍张开双手要抱,德珍抱起他放在饭桌上,一家人吃完了早餐,德珍去学校上课。   中午约了卢鸿鸣吃午餐,见面的西餐厅在学校附近,落了座,二人点餐开吃。   三十分钟后,他开始做挽回她的工作,然而德珍却十分坚定的再度说了拒绝。   “德珍小姐是认为我还有很多不足吗?”他皱眉问。   德珍摇摇头,“你很优秀。”   “那我为什么仍然得不到你的青睐?”喝了口咖啡,他笑了一下,“如果是你为了打发过激家人而与我勉强见面,我不见得会生气,但是,如果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会全身而退的。”   德珍苦笑,想来她的小婶婶已经将昨晚凭窗所见对他授意过了。“我并没有男友。拒绝你,只因为我是个固执的人。或许很无情,但,你若非我所愿,无情便是至情。”   闻言,对面的年轻人敛眸凝神,自知失策,转而道:“上次的事,希望你能原谅我。”   她险些失笑,最近跟她道歉的男人还真多呢。   “我并没有因为你叫我替你抢停车位而自尊心受损,希望你别误会。”   “那是因为什么?”他自认自身已经臻近完美,除了那次那个纰漏事出意外,他并没做错什么。   其实,德珍有点担心他真的误会她什么,他与仲寅帛都自大,但多了一分孤注一掷。日久生情或日久生恨,都会发生在这不起眼,但必不可缺的群体里。他们通常很优秀,但往往缺少一点外物的加持,就会让他们自卑的抬不起头来。而他们遇阻时下弯的脊梁,总是藏着秘密的执着与野心。   “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表现出你的诚实。”德珍说。   他诧异地瞪大眼睛。   德珍将碎发别再耳后,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很后悔脱口而出让我去抢车位,换做是我,其实也会那么想,‘啊,那可是最后一个车位’。人之常情不是吗?可我说你不诚实,不见得有冤枉你。”她停下来看了眼停在窗外的车,“那台车,并不是你的,不是吗?”   她第一次坐那车就感觉到了,因为它过分的整洁,还有他驾驶时也透露着小心翼翼的维护之心。   不光如此。   想起那个在雨中慌乱掉头走掉的身影,她眼神一软,“你已经有女友了,对吗?”   “你……”   “她最近时常跟着我,有时候在学校,有时候在我回家的路上。看得出来,她很爱你。你对我脱口而出的请求,恐怕曾经在她身上无数次上演过。她一定很爱很爱你,才会一次又一次为你做那样的事。而你,将她的爱当成了习惯。你使用她,利用她,消磨她对你的热情,甚至走到了我身边。你有野心诚然可贵,但我也有权利拒绝一个属于别人的人。关于以后,我对你只有一个忠告,今后,请别再让她为你做那样的事了,我只体验过那份尴尬一次,就觉得不可思议,更何况是她。如果你也爱她,就不要让别人去可怜她。”   她始终认为,人和人不同就在于,有的人为了自己的追求磨灭别人的感情,有的人为了自己的追求苛刻自己,而在情急之刻,总是更能分辨出人格的高低善恶。   生而为人,她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杆多少,她只是比别人更习惯苛刻自己。 我的心,就是我的保镖(五)     话分两头,仲寅帛一进公司大门,他脸颊上的巴掌印就引起了谈话热点。   尤其是秘书室,几个姑娘自己不敢打听,也不敢去送药膏,只知道一味挤兑箫尘,让他去当马前锋。箫尘将一大摞的艺术类书籍按在桌上,擦擦汗,对边上几个姐姐说了一句:“老板都不正眼看我我会到处说麽?”箫尘无奈的笑笑,摊上这样一个常年臭脸的老板,都不叫个事儿啊。   姐姐之一拍拍他的肩膀说:“天蝎都这样,小尘你别放弃!”   另一位却一声冷笑,“他不看你,那是祖上积了大德了。”   话音一落,边上几位都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呐呐地点点头表示认同。   箫尘垂下肩头,仿佛他可怜的人生已经呈现在他眼前。长叹一声,他扭扭自己的胳膊,搬起那叠厚厚的书籍垫着脚尖走进了仲寅帛办公室,   仲寅帛正站在落地窗前与人通话,回头冷睨了一眼箫尘,箫尘随即轻手轻脚将手里的书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放下。   等仲寅帛挂了电话,二人对了一边行程,仲寅帛终于坐了下来,随手选了一本打开开始看起来。   站在一边的箫尘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到底该不该问。   仲寅帛眼帘一掀,“你挡住我的光了。”   “哦!”箫尘紧忙让开。   仲寅帛翻了一页书,问:“还有事吗?”   箫尘盯着他俊脸上力道深厚的指印,咽了咽口水,“没有。”   沙发上的人懒洋洋的换了一个姿势舒服的坐着,继续看他的书,但是一米开外的那两道视线弄得他很烦,“你们就这么想知道跟工作没关系的事是不是?”   “呃……”妈呀,原来他知道自己脸上有指印啊!那他还带着它到处走来走去?!   仲寅帛合上书,一双华丽的长腿交叠在一起,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想知道由来吗?”   “嗯!!”   “不给问。”   “……”   戏耍完小助理,他再度打开书看起来,“交过女朋友吗?”   “……交过。”   “她生气该怎么办?”   “……”   “为什么不说话?”   “老板你是在问我吗?”   “这里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人?”他皱眉。   箫尘吸了吸鼻子。   “你又怎么了!?”   箫尘泪花打转,“我变态来着,受感动就会这样。”   仲寅帛好笑又好气,但还是说了一句:“不许哭。”   “好!”箫尘坚强的点点头。   一个小时后,德珍收到了一个白玫瑰花篮。   附带卡片说明了花篮的来历,快递员才掏出单子,她便将花递了回去,“请帮我退回原处吧。”   快递员微愣,面露难色向她解释订花的客户并没有留下地址。德珍想了想,抽走了卡片,让他将花送到“细”,说完关上了门。   两个小时后,这个花篮经由各方人士的转交,又回到了仲寅帛手里。没过一会儿,全公司上下都流传着一则消息:老板挨打了,且对方不接受道歉。   然而绯闻的中心却不见挂怀,下了班回到家,仲太太问他怎么带花回来,他表情讪讪的,不解释。   回房他一边换衣服一边想,这女人真是够绝够傲!   然而,他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不悦,难以征服的女人更能激起他的胜负心。   隔了一天,德珍照例给薰爱准备餐饮,天气回暖,喝汤有些过头,因而就做了几样爽口开胃的小菜给她,一道黑蒜汁黄瓜沙拉,一道白酒浓酱拌鸡胸肉,还有她很拿手的梅花稻香粥。   薰爱至今还没开始孕吐,在食物方面大开方便之门,简直来者不拒,德珍瞧着她的肚子,时常幻想她怀着一头小饕餮。   看她吃完东西,不等薰爱过河拆桥,拿脾气赶人,她就自觉地收拾了碗筷离开,反倒让薰爱憋了一口气。   回到母亲的公寓,她开始整理厨房,突然想起住楼上的太太,忙活完随即去翻找行李。然而,她带着手信登门,等了许久,反复按了门铃却没有人来应门。   看了眼手机,“原来是周末啊。”她笑了下,打道回府。   等电梯时,她无意间看见了大厦的楼层数。恰巧有人按了顶楼的层数,她想了三秒,狐疑地伸手按下了向上键。   电梯门打开,她好奇地朝里头瞧了一眼,里头站着的正是那天来给她送蛋糕的保姆。   “你好。”对方落落大方的与她打了招呼。   德珍回了问好,保姆却笑起来,“刚才电梯停在这层我还吓了一跳呢,原来是德珍小姐啊。我主人家在楼上呢。”她笑了笑,将堆满电梯的购物袋挪出位置给德珍,德珍走了进去,贴着墙壁站着,又听她解释道,“这层也是我主人家的,是留给儿子结婚用的,平时没什么人来。”   原来如此。德珍点点头,将手里的盒子捧在怀里,跟着保姆上了顶楼。   顶楼的电梯一开就是这家的玄关,地面上贴着黑白相间的棋盘地板,左右搁着两个石盆高脚花盆,里头种着一些葱茸可爱的彩色小花儿,说不上名字的绿色丝萝垂在盆外,像极了流泄的绿色瀑布。   上了两个台阶,打开白边格窗镜门,里头是客人用的衣帽间。再走五步,才算是真正进了这个家。   客厅很宽敞,很华丽,细节处又彰显女主人的偏好,虽然色泽偏冷,但奢华中仍有温馨感。   保姆也顾不上去整理购物所得,忙去卧室通报太太客人来了,仲太太正在睡回笼觉,朦胧间听见有客人,紧忙起来梳拢头发,规整衣饰。   保姆见她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来的,带上门自己去厨房给德珍泡茶准备点心。   德珍抱着手臂站在客厅的油画前,这是上次在“细”见到的那副色彩狂乱但美得火树银花直扎人心的作品,画家画了两副一模一样的作品,一副巨大无比,一副渺小精致,是毋庸置疑的神来之笔。   不久前,她就是在这副作品前与仲寅帛初次交谈的,当时他因为孤身与会被各方搭讪者围拥,不堪其扰之下找到了她做掩护。   她还记得当时他客套地征询她:“我可以站在这里吗?”   而她取笑他:“你都已经在这里了,如果我说不行,你难道会离开?”   她得老实的承认,他们相识的方式不算坏。只不过她傲气她持重她不屑于解释,而他精明慎戒又目中无人。他们都不是能被随便的人和事打动的人,可她对他有过好奇,而他现在喜欢上了她。   遐想间,这家的太太终于打扮好周全出来见客了,德珍搁下茶杯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街上的女孩子已经穿上了鲜艳的裙子,她却因为仍在守丧期内,终日也各款各式的长裤示人,又是短发,身量又在那儿摆着,若仔细论起来柔美几乎与她无关,然而身为王槿鸢的女儿,她几乎复刻式地继承了母亲过人的美貌。她虽素颜,却叫看的人觉得冰艳。   仲太太头一眼见到德珍,就是那么觉得的。   妇道人家的客套寒暄无非就那几句,没一会儿二人就面对面坐下了,她看她,她也看她。   “周末打扰到您休息真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你能来就让我很开心了。”仲太太看着德珍,都舍不得视线挪移哪怕一分,越看越是入心,如果不是面对面坐着,她简直要拍手称庆了。   德珍在那道俨然被看作儿媳妇的视线中泰然自若,寥寥几句话,大概就了解了这家的情况。爸爸和儿子都喜欢在外面呆着,家里的女人久而久之就在厨房找到了用武之地。“难怪您的蛋糕那么好吃。”她嫣然一笑。   仲太太也算是阅人无数了,但坐在德珍面前,却险些没被那笑容给融化了心脏。   不得了啊不得了!她在心里叹道。   “这是你带来的吗?”仲太太好不容易移开视线,看见桌上的盒子问道。   “是的,是上次蛋糕的谢礼,希望您能喜欢。”   仲太太眉目欢欣的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只白马瓷偶,虽然她儿子拥有一家画廊,但她这个做母亲的却始终只能做个附庸风雅之人。不过好东西就算没有过人的审美也是看的出来的。   德珍收集西班牙瓷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王槿鸢性格奔放却意外偏爱古典作品,德珍则荤素不忌。她热爱任何才华横溢的作品,并不会因为这份才华呈现的方式不同而有所偏好。也因此,王槿鸢的“48张椅子”,实际经营人很快就变成了德珍。   而这家的瓷偶有单件作品,也有带主题的大场景,细节处理很细腻,去年年底纽约的表哥结婚,她送了一套结婚主题瓷偶,被他们夫妻好评多次。   仲太太大概也能看得出这瓷偶的价值,面色有些忐忑,“你这闺女,我送了你一个蛋糕,你却回我这么大一份礼?”   德珍一笑,“您的蛋糕,在我心里,和它是等价的。”   仲太太受宠若惊,只差没当场开口介绍起自己儿子!   如果说她起先对一个年轻女子能住进这栋大厦的能力产生过质疑,那么现在,所有的疑惑都已经打消了。虽然她看起来还很年轻,可是她这个人,却犹如几代人精心浇灌出来的山茶,一如植物的美,她的价值在任何人心里都能建立举足轻重的地位。   想起带着指印回家的儿子,她觉得人和人真就不能这么比较!   思及此处,仲太太再也按捺不住了,找了个借口躲进房间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仲寅帛正在球场和父亲打高尔夫,接到家里的电话,还有些诧异。父亲和他的朋友们谈笑正欢,他特意避开人群走到一边,摘了手套接起来,“有什么事吗,妈妈?”   仲太太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我不管你正在交往的那个女人是谁,赶紧分手。”   “为什么?”   “我已经有儿媳妇的人选了!” 我的心,就是我的保镖(六)   趁主人离开,德珍独自喝了会儿茶,无意间瞥见水晶花瓶里高雅洁白的白玫瑰,心念一动,走过去数了数玫瑰枝数,只差没当下笑出声来。   那副画,这束花,或许,还有那个人。   她并不急于落实心中的猜想,然而等仲太太笑容满面的从卧室出来,很快介绍起了那个令她倍感骄傲的儿子。“他啊,一早就和他爸爸去球场了,要不然你们可以见见。”   德珍笑得神秘,“那就改日再会吧。”   仲太太拍拍她的手,“那你一定要来啊。”   德珍从善如流。   此后,仲太太有问,她有答,始终优雅持重。当她静下来不说话时,仲太太也停下来喝茶,看着她犹如一株雪霁花开的山茶,簇新的冷香,无畏凋零,优雅不羁,引人攀折曲颈而别。   她前世定然是拯救了国家,不然老天怎会叫她生的那样好看?仲太太如是想。   “‘仲’这个姓,似乎不多见,但我似乎有所耳闻。”她声如夏光,信手一勒,恍惚中已有盛夏的热烈,使人晕眩。   仲太太仿佛陷入了荒诞的爱情,竟没了余力掩藏,一一对德珍道出了姓氏的继往,财富的由来。她尚不知德珍的家世,说起自家的发家史,细节处有夸大但并不算过分。而德珍也始终保持着温善的笑容,哪怕对方在她面前班门弄斧。   她从小对钱财就不那么敏感,但她也懂得珍惜,体谅财富积累的艰难。她的外公,堪称拥有一流心计之人,晚年时也对他钟爱的外孙女有过这样的忠告——命是弱者借口,运乃强者谦词。   因而,虽然仲太太反复强调是时代造就了这个家的强盛,而她只不过是运气比别人好,但德珍依然由衷恭维她,敢于时势博弈之人,亦是勇者。   若不是德珍来了电话,仲太太真想大谈特谈三天三夜,满怀惋惜的送德珍进了电梯,又得到德珍改日再登门的允诺,她这才稍稍宽宽心。   仲家父子与朋友们在外吃了晚饭才回家,可怜仲太太已经忍耐多时,儿子还没来得及换下衣物,她便拉着他坐下一把按住,开始倒豆子似的描述了有关德珍的种种。   “儿子你听妈妈的话,不要在外蹉跎了,妈妈看人的眼光很准的,你若见过她,一定会爱她爱的死去活来!”   闻言,仲寅帛啼笑皆非,连仲王生也好奇地挑起眉头,“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人?”现在的年轻人,能安安稳稳工作挣钱就实属难得,而气质高贵生得美貌谈吐稳妥的女人,真要想遇上一个,难比登月。   仲太太见他们父子二人合伙不搭理她,伤心地说了一句:“你要见过那样的人,才会觉得前半辈子都没白活啊。”   她恨不得明后天就把德珍娶回家,这爷俩却毫不上心,叫她自己一个干着急,真可恨!   然而仲家父子却如出一辙的回避此事,仲王生刚失去一个儿子,心情尚未恢复,这时候引一个陌生女子进家门,势必会被各式各样的人问及自家的那些零零总总的轶闻,他需要时间平复。   至于仲寅帛,他并不知母亲口中的这人既是他心里的那人,脸上的指印还未完全消退,那一巴掌,足以打消他对母亲口中那个女人产生任何念头。   但是也不能放任过激的母亲不管,他只好技巧性地转移话题。“妈妈,那束花是你插的吗?”   “是啊,怎么了?”   仲寅帛站了起来,肩头垂落着,似乎叹气,但眼神又极为认真,“答应我,如果以后成为谁的婆婆,一定要认真学习插花的艺术,可以吗?”   说完还摇摇头,仿佛那花有多么不堪入目似的。   而仲王生不厚道地笑了一声。   只有反应慢半拍的仲太太一脸的气急败坏,嚷道:“臭小子你竟惹我心烦,德珍才夸过我插花手艺不错。”她瞪眼瞧着自己高大的儿子,只恨当初没把他生做女儿身,那样也用不上她着急给他娶媳妇的事儿了!   仲寅帛本打算上楼洗漱,母亲这一句孩子气的抱怨,初时他并未细听,但自己的耳朵就像是被赋予魔咒一样,自动捕获了那个关键词。   德珍。   “妈妈,你说的那个女人,叫德珍?”   “是啊,怎么了?”仲太太被儿子忽然的转身弄得怔忡。   他飞快的摇摇头,“没什么,名字有点耳熟。”   仲太太随即笑起来,“漂亮的不得了呢,藏不住的,或许你真的在哪里见过!”   仲寅帛对她点点头,那飘渺的神情分明不曾笑过,可是眼角,唇边,都是溅出来的笑。 一半淑女,一半狂野(一)   星期一下班回到家,德珍惊讶的发现花园的矮墙外堆着几只五颜六色的书包,再往里头瞧,有几个孩子的身影。   进了门,见爷爷负手立在门廊上,威严地看着那几个正在拔草的孩子,忍不住偷笑一声。那几个孩子对爷爷怕得要紧,却都无惧德珍,见德珍仿若救星降临,一个个哭丧着小脸与德珍告状爷爷是如何欺负他们的。   德珍好不容易打发走几个哭哭啼啼的孩子,提着点心走到爷爷身边,“您又随便抓苦力替您干活,真是老奸巨猾。”   翻入岑家花园偷花的孩子从来都是络绎不绝,但十次总有八次被爷爷抓个正着,他也不由分说,谁摘了谁就得替他干活,孩子家长来了也无济于事,到了他老人家这儿,父母也得一并留下来一起拔草修枝。   花园是奶奶留下的,爷爷自然十分珍惜,但他总说自己太老了,不方便在太阳底下干活,因而奶奶去世后,花园就在德珍大伯母手中发展成鼎盛。大伯母改嫁后,花园慌了一两年,后来是黎阑在打理,黎阑不喜精致,总是把花乱种,发不发芽也不管,只管施肥浇水,那些 的植物竟也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一座花园,三个女人,一个是他敬重的妻子,一个是他珍爱的儿媳,一个是他疼爱的孙女,本应该一代一代继承下去,到了黎阑这儿,竟是断了。   “德珍啊,他们踩断了那株坡地菊,你去救一救,看看能不能活。”   “是角落那株吗?”   爷爷点了点头。   德珍脱了外套搁在门廊木板上,捋高了袖子走去墙角,绿叶新长的菊株断了好些,她从壁洞里摸出花剪,剪断折断的部分,将新枝 松土里,浇了水,便收工了。   “你对园艺比黎阑还不上心。”爷爷评价道。   她也不否认,笑着说:“去年那花也被踩断过一次,秋天的时候开了一百多朵花,黎阑拍了照片给我,所以我记得。”既然黎阑当初的随意造就了一方繁盛,那她没到里不去继承她的野趣自然。   就像爷爷说的那样,能不能活,全看天意。   祖孙二人回了屋子,德珍掺着爷爷,“不要再骗小孩子来替您干活了,花园以后我会打理的。”   爷爷走得缓慢,手杖点在地上的声音清亮却沉稳,笑说:“指望你吗?你的心,比马还野。”   “我是淑女啊,爷爷。”   “你是不是淑女,爷爷最有发言权。”   她笑嘻嘻地,“那我一半淑女,一半狂野,可以吗?请把花园交给我吧,哦?”   老爷子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只给了两个字,“不行。”   德珍看着他从自己手心滑脱的手臂,他有些弯曲的脊梁,张了张嘴巴,终于忍住没问为什么。   论起来,这座花园,应该由这家的媳妇来继承,黎阑也只是替薰爱代劳,而她,也是这家始终要出嫁的女儿,没有资格去继承。   爷爷活了大半辈子,对任何事都有定数,他总是看得太远,不管会不会伤德珍的心。如果可以,德珍当然也不想惹爷爷不高兴,可是蘸白和薰爱那么复杂,她要怎么做,才能圆两个人的局?   而她的烦恼,又岂止这一桩而已。   下课后,她意外又遇到了仲寅帛。他对昂贵的“细”尚且没有付诸太多关心,一座图书馆而已,他却前前后后来了多回,这样的亲力亲为,她怎能视而不见。   这一次,他是来替他母亲传话的。   “晚餐我会去的,不过,这种事,你何必亲自来传达。”   他耸肩道:“谁叫我没有某人的电话。”   就这样,他顺理成章的得到了她的号码。   事后德珍失笑不止一次,这个男人既自大又幼稚,可孩子气发作时,却又再正常不过。她没把此事往心里去,她说过,她不怕他,自然,也不会怕他打来电话。   岑家晚餐后,德珍有心留意哥哥近日的感情动态,或许他曾经遇到过薰爱也说不准,毕竟,这城市就那么大。   但铺陈才刚开始,稚巧拿着厚厚的课本过来,站在沙发边,迟疑地望着蘸白与德珍。   “有什么事吗巧巧?”蘸白首先问。   德珍停下削苹果卷的手,也投以注目。   稚巧走了过来,想了一会儿,才问:“哥,为什么以第三人称称呼游艇,总是用she,而不是he?”   蘸白拿起电视遥控器调低了声音,一边翻着节目单,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道:“《新编英语语法》第131页讨论‘先行项为中性名词时代词的选择’这个问题是提到,船员称呼自己的船,或称呼自己所喜欢的汽车为‘she’或‘her’,就像汽车的女主人也可以称汽车为‘he’或‘him’一样,大概都是出于喜欢将自己钟爱的事物比拟做异性的心理。不过,《美国海军的传统与习俗》中也有指出,如今也有一个趋势是船艇不再给定性别,而统一使用 it 来指称。那还是02年的事,不过——”蘸白看了眼德珍,“你看,十年前他们就嚷嚷着要让船只告别娘态,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家稚巧竟然问起了这个问题,可见他们的去性别化举措是有多么不得人心。”   德珍抿着唇笑,每当蘸白以那么 的姿势赖在沙发里不起来却把别人的事说得头头是道的时候,德珍都能在他头顶看到光环。   这时淳中洗完澡出来,见稚巧正在提问,也参与了进来。德珍把问题复述了一边,淳中担心蘸白的不够全面,还附议了一段:“海事中不止游艇,从军舰到商船都有这个习俗,我认为原因有二,古代航海事业风险较大,且海员全部都是男性,船舶在漫长的海征之中久而久之就成了船员亲密无间的伙伴,或者说,是假想女性伙伴。此其一,其二,在英美法系中,物是可以被拟人的,因此船舶作为民事主体的时候被称为人称代词也可以理解。”   “叔叔你也太复杂了。”蘸白翻了个白眼,转而问德珍,”你什么见解?简单点的。“   德珍将削好的苹果递给稚巧,“我不知道,你们男人称呼一切需要自己照顾的beauty们,只要它无性别,都统称为she啊。”   她在国外长大,听人称呼自己的跑车或者本应该叫it的物件儿为she很习以为常,如果不是稚巧问及,她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这也是个可以讨论的点。   蘸白和淳中接受她的取笑,互相有为此讨论了一番,爷爷带着礼让从邻居家回来,见他们几个正说得热火朝天,待了解问题的中心后,爷爷也补充了一点:“在德语中游艇是阴性词,所以用‘她’就很好理解。除了船只,水果也分阴阳性,英语中公司也用‘她’称呼,所以子公司一般才会成为daughter company。”   爷爷与自己的儿子孙子对视一眼,挑了一下花白的眉毛,对稚巧说: “actually——”   “women are always great!” 爷儿仨异口同声,继而放声大笑。   稚巧得到了令她心满意足的答案,长长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走了。 一半淑女,一半狂野(二)   仲太太有个上不了厅堂却别致可爱的小名叫仙果。姓谢,对外只用一个“仙”字。   她是个懂得谦逊的女人,嘴上总说自己一事无成,都是托丈夫儿子的福,才有今时今日别人对她的尊敬,但事实上,她甘愿自贬而引人赞许她的丈夫儿子,这样聪慧可爱的女人,又有谁会质疑她的荣华富贵不是她应得的呢?   而她做东请德珍吃的是粤菜。   与恋人吃西餐,与家人吃大闸蟹,与亲热的人,才吃粤菜。德珍不得不说,轻狂的仲寅帛,拥有一个脾性与智慧皆是一流的母亲。   仲寅帛抵达包厢时,里头两个女人正挨着两颗头聊怎么煮盐水花生,他母亲在说,边上的女人在认真记小抄。慧珠虽做得一手好菜,但也并非面面俱到,这道盐水花生是爷爷爱吃的,只可惜了后院那三行花生,每年都只能被慧珠糟蹋了。因而现下,她这儿正起劲。   仲寅帛受了这番冷遇,也只是安生地叫了声妈妈,只可惜仲太太正忙,道了声“哦,你来啦”,又转头与德珍贴在了一起。   德珍抬眼问仲太太:“是这样的吗,我有没有落下什么?”   仲太太接过纸条检查,末了拍 保证,若是按着她的法子去做,定然能煮出好吃的叫人跺脚的花生来,继而又自然而然的夸德珍的字写得好看,举着那张纸条左右细看,比端详钻石还要认真,直到最后才想起招呼自己儿子,“你来看看德珍的字,真是漂亮啊!”   仲寅帛脱了外套拉开母亲边上的椅子坐下,接过那小纸头,对光而视:   择生吃时 感花生两斤,水与花生齐平,满三匙盐,大火烧至锅起啸,改用中火啸四分钟,闷放三小时。食之。   看完,他嗤笑送回纸条。“把字写得这样好,有缘由麽?”   德珍笑,见惯了他不屑的表情,回答道:“常言道,读书不行,好字来平。”   “是吗?”他扬高声调,搭配挑眉。   结果就是在桌子底下挨了仲太太一记脚踹,附带一记眼神警告。   他的冒失令德珍以为他在为那束被退回的白玫瑰而赌气,见他赴宴的态度这样泰然,可见时间已经为他得知她是他亲切的邻居的消息做了缓冲。   这个有备而来的男人。   仲寅帛吹散了浮在茶面上的叶片,浅浅喝了一口,不知是茶好,还是水好,亦或是一切恰到好处,总归,他那艰啬的嘴角,没有少了笑。   仲太太正疑惑自己儿子怎的如此傲慢,却遇上了传菜,只得暂时压下情绪,转而与德珍讨论起菜品来。   与她对面端坐的男人,眯着眼睛看她俩和乐融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仍然从简朴素,他母亲却穿了隆重的旗袍,她淡然,他母亲过分殷勤。   待菜都上齐了,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母亲从自己手腕上摘下自己的玛瑙手镯,对德珍说,“你啊,真的是太素了点儿,这个就送你了,答应我,好好戴?”   说着那手镯已经戴进了德珍的手腕,仲太太托着她的手,评价道:“你生了一双文静的手,这镯子很适合你呢。”   德珍对长辈的礼物基本上不会拒绝,但仲寅帛那双快要掉出来的眼珠让她不得不婉拒这番盛情。   只见仲太太睨了眼舍不得那镯子的儿子,“你心疼了?”   他即刻摇头。   “那就没你什么事儿了。”仲太太负责盖棺定论。   他吞了吞口水,那只缠丝玛瑙手镯并非多么贵重的东西,多年前她一个姐妹要卖一批首饰救急,但她自己手头也不宽裕,只是对这只镯子情有独钟,当下虽推掉了,夜里梦梦见了那镯子,早起后发现自己尚不能拥有那美器,怅然若失了好几天。最后是他父亲买下了那镯子,尽管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但是父亲还是那么做了。   即使多年后她拥有了无数珠宝,琳琅满目地堆满了她的珠宝盒,但这只镯子,始终拥有着超然的地位。   一个男子若是只拥有百元,却腾出十之九五为你置办一件心之所好的意义,和一个百万富翁,络绎不绝的为你添置装饰品的意义,是不同的。   他母亲,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但德珍,他尚不了解她。那镯子,却这样轻易的到了她腕间,可见母亲有多满意她。   德珍垂眸看那镯子,王槿鸢的珠宝盒里,玉石类何止一件两件,因为她是外公的宝贝女儿,单单是从外婆那里继承下来的手镯珠串就不计其数,更何况此后各方亲眷中的高龄女眷,总会在行将就木之前为自己生前的美器寻一个担负的起又与之相配的新主人,王槿鸢总是继承者位置上最好的人选。   眼下这镯子生了红白相间的细密条纹,极似在红色的线轴上缠绕了白丝线,在德珍朴素的腕间,尤显得美丽。   仲太太见她端详许久,就说:“你可别介意我那小气儿子,要不知道,自从我有了这镯子,可是旺了仲家三十年呢!”   “妈妈。”仲寅帛拖长了音,无奈地垂下眉眼。   仲太太却趾高气扬的,拉着德珍继续说,“虽然是小东西,但我也指望你会喜欢它。”   德珍扬起亲切的笑容,“我会好好戴的,毕竟指望它旺我夫家三十年呢。”   “三十年太少啦,你的话,至少可以旺他个一生一世!”   德珍笑:“承您吉言。”   对上仲寅帛深究的目光,她依然笑得周密妥帖,不卑,不亢。   她看着他的眼睛,却对仲太太说,“我母亲姓王,您姓谢,联系了这镯子,或许真应了那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也不定。”   王槿鸢的确是低嫁岑家,而谢仙,不管她的出身如何,只她听见德珍这样抬高她,简直欢欣的无法形容,心道:这闺女,真是怎么看都是她的儿媳妇啊。   然而她儿子却并不买账,“你这一句话,可是一下抹平了我和我父亲十年苦心经营,了不起。”   仲太太简直要当场发问了,怎么他今天老是拆台扮讨厌鬼来着?   德珍却老老实实道歉:“抱歉,我不是很懂经营,以前就有人说过,我要是去做生意,十个微软也给我赔尽了。”   仲太太笑出声来,由衷道:“若真能赔上十个微软,那也是天大的本事了,那是变相称赞。”   德珍耸耸肩,俏皮一笑,“我也那么觉得。” 一半淑女,一半狂野(三)   “你一向如此厚脸皮吗?”趁着他母亲在用餐收尾前十分钟去治妆的空挡,他不客气地问道。   德珍轻笑,“不然你以为我固宠有术靠的是什么?”   他撇撇嘴,不置可否。平心而论,她靠脸会活得像神像仙,靠嘴巴,却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不知好歹,睚眦必报,心眼儿比针眼还小,若不损他几句,她会浑身不舒坦似的。   自从知道他对她误会颇深,她就放弃了为自己辩解,无论他怎样栽赃,她都认罪。   但她认罪,他一样生气。然而,他却只能在她那双善睐的明眸注视下,甘愿忍受复杂。   “你的字,像谁?”他问。   “你觉得像谁?”她反问。   他倒吸一口气,掀起眼帘看她,破有几分无奈,“你就不能好好和我说话?”   她笑得狡赖,“到底是谁和谁不好好说话?”   “花,你不喜欢吗?”   “什么花?”她装傻,眼睛看向别处。   “道歉的白玫瑰。”他善意提醒。   她抿唇,“哦。那花很适合你家,尤其在仲太太的巧手精雕之下。”   仲寅帛咽下自讨苦吃的酸涩滋味,连番打击之下,脸上的那份骄傲变得有些消沉。然后,他兴致高昂的母亲回来了。   三人稍作整理起了身,德珍主动挽起仲太太的手臂,二人走在前头,男人垫后。她要高出他母亲许多,偶尔侧首与他母亲轻声说话,声音控制在一个若即若离的范畴,叫人听得见,听不清。   而他只是看着她衣领外露出的一截颈子,心里幻想她长发动人的样子。   “仲!”身后忽然有人唤他。   他回转过身,原来是科达明。   达明脸上拥簇着明朗笑容,顺手拉上包厢的门,关上一屋子荒唐的热闹,走过来与仲寅帛握手寒暄。   他是个看似无害,却锐利之人。这一刻,仲寅帛也无法阻止让他看见德珍。   “搭上了?”他收回德珍身上的眼神,冲仲寅帛暧昧一笑。   仲寅帛并不否认,却很难得笑了一下。   达明用自己的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他的,笑意朗朗,“真够快的呀。”   仲寅帛以为他会好好取笑他一番,不过,科达明却拍拍他的肩膀,“走吧,人家等你了,改天一块儿吃饭啊。”   说着,带着几分微醺之意,摇摇晃晃地朝洗手间而去了。   仲寅帛没做多想,加快脚步出去,抵达门口,车子已经停妥,他接过钥匙,并无催促之意,端看母亲不舍与德珍暂别的情景,“你的车还没来吗?”仲太太忽然停下来如是问了一句。   德珍摇摇头,“我打车来的。”   “打车?!”仲太太不可思议地拔高音量,很快又意识到自己失态,随即邀请德珍上她的车,由她送她回去。   盛情难却,德珍只好与她一道坐进了后座。   车子往“花园里”开去,途中仲太太接了个电话,仲寅帛借机朝后视镜看德珍几眼,只看她也回望过来,二人视线对接半响,她用口型说道:是你妈妈邀我坐后面的,不能怪我失约。   开车的男人冷哼一声。   仲太太挂了电话,恰恰听见儿子一声冷哼,观察了下此刻气氛,拉起德珍的手搁在自己手心,悄声与德珍咬耳朵:“你别理他,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发脾气。”   “妈妈,我听见了。”   仲太太连忙收了声捂起嘴巴,反应可爱极了。不过,她说人坏话被当场揭穿也不心虚,反倒扯长脖子嚷嚷道:“看见他脸上那指印没?是被女人打的!德珍,你要不要认我做干妈?我这儿子一点也不讨人喜欢,我着急后悔了呢。”   德珍看这母子俩,心里觉得不可思议极了,且不说认不认干妈的事儿,光是仲太太能明着对她提及那指印都让她吃惊的张口结舌,她以为她不主动问及,他们母子俩也不会提及,毕竟并非是什么光彩的事。   然而,仲太太完全没有觉得对德珍有遮掩的必要,反倒取笑起儿子在别的女人那儿吃亏的事,这多少有让德珍戳手不及。   “怎么不说话,不愿意吗?”仲太太有些紧张。   德珍摆手,瞅了一眼驾车的男人,“我当然是愿意的。”   仲太太欣喜若狂,兀自盘算着应该弄一个什么样的仪式借以确认这桩突如其来的关系,车子开到惊雀巷西巷口,德珍下车,仲太太派儿子下车送她。   二人一同走进了巷子,仲寅帛不言语,德珍亦然。   他曾经问过周子康,为何第一次去德珍家要他走西边巷口,东边岂不是更近?周子康缩着脖子回答,多走路,身体好。   如果不是今天与德珍再走一遍这长巷,他或许会单纯以为下属在整他。可是这一刻,他真的愿意这条巷子没完没了的长下去。   感觉到他的放松和闪神,德珍侧首仰望他,“挑西边走,是故意的吗?”   他老实地承认:“当然。”   德珍站停,半转过身,有些认真的意味,眼底一片干亮的澄净,“我们俩,能否到此为止?”   她的声线,不管在任何时候都带着暖人的温度,这声音赋予她与生俱来的亲和力,谁也夺不走,谁也不能污蔑。但这个优点,同时也是她的缺点。她太温暖了,暖地总让人觉得想依赖她,却令她的生气和坚决缺乏一丝直指人心的说服力。   一如往昔低头望进她眼底的片刻静止一样,这一瞬,阴冷的穿堂风带起她  的发丝,她瞪着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眸,望着你的眼里闪烁着动人的光,仿佛就在刹那,阴冷潮湿的空气被点燃,洞开的大门洒下明媚的阳光。   她就这样望着你,丝毫没有陌生感。哪怕,她嘴里正说着最决绝的话。   他在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之前,耳边首先听到的是德珍的一声尖叫。是的,他倾身吻住了她。   又一次。   他倨傲而狷介,在这片令人沉睡的微风中,托着她高傲的头颅摘下她那神灵的面具, 的舌头实施着咒语和仪式,意图夺得这颗天神遗珠,他吻地隐秘而仔细,裹挟着他狭隘的痴情,施与着他炙热的欢喜。她被他推抵在谁家的围墙上,温柔叹息,从最初无惧的对抗,到接受他残酷的执念,他凄美的诱惑着她,爱与不爱皆是巨大而宽泛的命题,他解不开,她,亦然。   哪怕她在这个吻里包涵了伟大的同情,哪怕他赢得了片刻无奈的强胜,哪怕风那么好,花那么好,她始终澄亮而隐忍,欢愉中带感伤,任由他骄傲的意念入侵,吸取她感情的净度。   吻毕,他无止境的喘息在耳边倾倒。   她睁开眼睛看他,此时此刻竟有些无法压抑内心被激起的涟漪。   仲寅帛捧起她的脸,额头抵着她的,“不要答应我妈妈的请求,没有我的允许,你永远做不了她的干女儿。”   “我……”   没等她开口说话,他又一次捧起她的脸施加了他的魔法,短暂的吻成功地驱赶了她清醒的偏执。“别一开始就对我太无情,我的心,也是肉做的。”   “那我的呢?”   她气喘吁吁地望着他,怔怔地流下清亮的泪,轻声问他。她的心,难道是石,是铁,是钢吗?   强者并非没有眼泪,她只是早已学会含泪奔跑。然而这个倔强地要闯入她生命的男人,却总是轻易令她的善良崩溃。   她该如何是好?   要知道,日光倾城,也未必温暖。 一半淑女,一半狂野(四)   四月结束的很快,尽管事后她如何不愿承认,但在平淡的日常中她偶然想起矮墙下的那个长吻,依然遮不住脸颊泛起可疑的红晕。   五月的第一个周末,外出采买归家的慧珠,在家门口遇见了仲寅帛。他来约德珍去骑马,趁天气变热之前。   慧珠先是狐疑地端详他半响,继而绽开笑颜,热情地招呼他进屋坐坐。   然而德珍与他有过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即是避免和她的家人接触。所以,他像个二世祖似的冷冷拒绝了慧珠。   贩夫走卒的一句闲言碎语慧珠自然不会放在心里,但仲寅帛的一声“不必了”却真真是戳中了她的心窝子。乞丐骂你傻瓜,你可以反诘,但国王若是说你傻瓜,那就是一项罪!   脸上无光的慧珠进了屋子,怒气尚未转消,心里狠狠骂了一句:难怪甩了卢鸿鸣,装得比谁都像那么回事,原来是遇见真金白银的了!你也就一狐骚而已!   德珍回到家,远远已经看见打扮地十分精神的男人站在自家门口,难为他一点也不露怯,老大的一个人,屈尊降贵被人参观。   “你去哪儿了?”他皱眉不善地问。   德珍跑得气喘吁吁,额头敷着一层薄汗,还来不及顺气,匆忙解释道:“婆婆的猫不见了。”她吞了吞口水。   仲寅帛于是理直气壮起来,先是数落她不守约定令他空等,又顺带要了赔偿。   德珍看着他指着自己嘴角邀吻的幼稚举动,好气又好笑的捶了他一记,一溜烟闪进了家门。“再等我十分钟!”   回到家中,慧珠早就等在那里,问她去做什么了。   “我本打算出门,遇见了住巷口的婆婆过来,她说她的猫猫不见了。”她一边洗脸一边回答,那小东西太灵活,她在橘子树下哄了半天它才肯下来,等把猫送回婆婆那里,晒得人都有些晕眩。   慧珠想知道的却并非这些,爷爷出门去了,她也没有再避讳,直面问德珍:“外面那年轻人,是上次送你回来的那位吗?”   德珍稍稍敛起笑脸,避重就轻地转述了一番自己和仲太太的因缘,然而慧珠并不轻易罢休,追问道:“那后生,有女朋友了吗?”   德珍轻笑,擦了擦汗湿的脖子,洗了毛巾挂会原处,回答婶婶:“这个我不是很清楚,我们也才刚认识。”   说着转身出了洗手间,去客厅取了自己外出的背包,扬声告知了自己回来的时间,慧珠只得暂时作罢,透过窗子看到德珍快步穿过花园出了门走到仲寅帛身边,二人轻声说着什么,仲寅帛替她拨松了打湿的头发,继而两人并肩离开了。   卢鸿鸣出师未捷,令慧珠着实消沉过一段时间,她原以为德珍会像王槿鸢那样,偏爱青年才俊,大抵不会在家世背景上面多做追究。然而看仲寅帛的谈吐气质,她只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气质、谈吐,不都是用钱堆砌出来的麽?   另一方面,仲寅帛终于让德珍坐上了他的副驾驶座。   天光和美,最适宜外出郊游,德珍不太爱在车上与人交谈,上车不到十分钟,就有些想眯眼。   “想睡一会儿吗?”他侧首询问。   德珍“嗯”了一声,随即感觉到座椅在向后倾,倒成一个令人倍感舒适的角度。但她却睁开了眼睛,并且看了他很久。   “再看下去,会磨损的哦,岑小姐。”他目视前方,嘴里做着甜蜜的警告。   她嗤笑,难得他心情那么好,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要毯子吗?”趁路口等灯的空挡,他越过座位之间的间隙,找到毛毯搭在她腿上,附带一句解释,“是我妈妈用的。”   “我又没怀疑是别的女人用的。”德珍为自己的善良辩解。   他无奈地看她一眼,调整了下坐姿,清清喉咙,“虽然需要费心解释一些无谓的事,但如果你真的质疑是为别的女人准备的,或许……”   “你会更开心吗?”   他又一次清喉咙,眼睛看向别处,“我是变态来着。”   她被逗笑,展开毯子盖在身上,侧着身子垂下眼帘,十分突然地告知了一个事实:“其实,我不会开车。”   “哈?”   “外公在这方面十分专治,你相信吗,我妈妈一辈子没穿过牛仔裤?”   哪怕在异国他乡生活了大半辈子,精神比外国人更开放,可身体却比谁都守旧。虽然王槿鸢一辈子没吃过泡面,没摸过汽车的方向盘,但这并不妨碍她好好活着。   德珍在这方面稍有不同,她是蘸白的吉卜赛女郎,去过许多荒诞的地方,也做过许多荒诞的事,她不会开车不再是因为外公的教条,而是,她太笨,没学会。   “虽然是这样,但是我会开水上飞机,而且开得棒极了!”为了在忍不住肩膀抖动的男人那里扳回一城,她画蛇添足地补充自己的强项。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仲寅帛肆无忌惮的一串大笑。   一开始她还有些懊恼,可是看他笑着笑着,自己的嘴角,也跟着上扬三分。   随着年岁渐长,她变成了倾诉欲微弱的人,就算心里有什么波动,最多扬唇一笑置之。黎阑曾经在电话里问过她,姐姐,你用什么凭证去记取一个人?   她当时没能回答黎阑。   但黎阑却无声的笑了,说:我和巧巧经常待到深夜,她写作业,我无所事事,有时候我叫一声她的名字,她凶巴巴回我一句做什么,我答不上来,她骂我是傻瓜,可是我的心里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一样,很畅快。   “姐姐,你又是用什么凭证,去记取那个人的?”   黎阑重复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当时的她,依然答不上来。 一半淑女,一半狂野(五)   天气大好,德珍的感情也在升温。自从骑马场一遭回来,家里人也就大概知道了德珍身边有那么一个人。   雨薇开始抱怨自己约不到德珍的饭局,周子康和箫尘则忙于如何为老板突如其来的爽约作解,德珍却依然是那个德珍,平淡朴素如初。   为了彻底剥夺这个男人的骄傲,她甚至不惜复古,搬出母亲传授给她的那一套。   “你若想带我出门,在我拒绝你两次之后,第三次我会点头。你要学会穿绵柔的衬衫,舒适的鞋子,忘掉隆重,只戴一块手表,关上手机,来我家接我,好让我的家人知道,我是与你出去的。”   “……”   “我要事先知会你,我无法接受为爱殉身的决绝,也拒绝立即共赴激情的冲动,年纪太大,棉花糖一样甜甜粉粉的傻气我也不能享有了。所以,我真正想要的,你一定要猜到。”   “还有呢?”他虚弱的问。   仲太太端着水果来到客厅,见儿子正在与德珍通话中,心情十分好,可眯眼细瞧,却发现此刻的儿子比她三分钟之前见到的,老了三四分……   德珍浅笑着继续说:“我们可以先去看电影,我喜欢电影。”   他随即动容一笑,“好的,那我们去看电影。”   挂了电话,仲太太追问,“是要去看电影吗?明天?”   他好笑地看着着急的妈妈,“等看看最近有什么好的电影。”   “德珍喜欢明快的东西,别挑闷的给她看。”仲太太提供有利情报。   “恐怖片行吗?”儿子忍笑。   仲太太中计细思,猛然回过神来,气得打了儿子一下,“臭小子,就会动歪脑筋!”   “看恐怖片也是动歪脑筋吗?!”儿子大呼委屈。   仲太太不管,她尚且不知道她儿子已经带着德珍上过一回酒店,对德珍几度逞凶斗狠,二人早已情缠数回,这缘分不是一场电影就能毁掉的,她却不知道这些,只虎着脸叮嘱:“反正我不许你让人家看恐怖片,不然我们就断绝母子关系!”   恰巧仲王生从卧室出来,见妻子小孩子脾气又发作,立即拿儿子问起罪来,好不容易把人哄好了,二人一道进了卧室就寝,但在卧室门即将关上的刹那,仲太太仍然不放心的重申一遍:“不准看恐怖片啊,我不准!”   仲寅帛终于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然而仲太太在关灯后并未立即进入睡眠,她总想着德珍那样的女子,必然被青年俊彦趋之若鹜,自己若是不替傻儿子加把油,天知道今年她能不能如愿拥有儿媳妇。   心念一动,她随即打开床头灯,推醒身边已经入睡的丈夫,“怎么了?”仲王生哑着嗓子问道。   “我们明天去看电影吧?”   仲王生愣了一下,思索一番后,回答道:“可以,我让秘书去安排一下。”   仲太太得了应承,心情终于畅快了些,这才拉高被子躺下。   “你大半夜不睡,就为了让我请你看电影?”被弄得没了睡意的仲王生好笑问她。   她喜滋滋的,只说:“德珍想看电影,她喜欢明快的。”   “所以呢?”   “我要把最近上映的电影都看一遍!”   闻言,仲王生大吃一惊,心想着自己年事已高,看连场电影可吃不消,于是握着妻子的肩头轻轻推推,说:“我突然想起来,晚上要和俱乐部的人吃晚饭,可能……”   仲太太迅捷的翻过身来,只问了一句:“儿媳妇重要,还是俱乐部重要?”   仲王生语噎,只看妻子又迅捷的翻身过去关掉台灯,背对着他说道,“你别吵我了,快睡,明天我要早起!”   “……”仲王生对着一室黑暗,脸色叫苦不迭。   第二日,科达明百忙之中拨冗拜会了仲寅帛一面,二人都乃商场虎子,亦敌亦友,亦正亦邪,端的是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的架势,只不过一个总是孤绝傲慢,一个总是笑脸迎人,也就彼此才明了,科达明眼中的仲寅帛孝顺顾家,仲寅帛眼中的科达明笑里藏刀处处算计。   科达明踩着饭点到了公司楼下,秘书室头目周子康去日本替仲寅帛办差未归,拦下科达明的是箫尘。近日来他老板在恋爱,为此推掉了不少应酬,不过科达明是个身份模糊的来客,因而他慎重的拨了内线电话。   “先生,科先生来了,您要见吗?”   仲寅帛看着电脑屏幕正在做功课,“哪位科先生?科达明?”   “是的。”   “不见。”他想了不想飞快地回答。   办公室的门应声而开,科达明满面春风地走进来在仲寅帛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哟,我当你忙着在赚钱呢,原来在啃书。”他谁手拿起一本画册,没翻两页,会心一笑。   “我说你,别总拿我的秘书当摆设行吗?”仲寅帛无奈地站起来,去茶水台冲咖啡招待挑嘴的不速之客。   科达明笑嘻嘻地盖上画册,学起女子说话,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那你也别光顾着恋爱好吗?难道那女的有我长得好看?”为了证明自己的姿色,他甚至捧脸做了太阳花状,自恋程度可见一斑。   仲寅帛冷笑一声,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说,找我什么事。”   “我有一个消息,和一桩交易,要与你谈。”说起了正事,科氏少东家终于起了几分正经,眸中笑意变得锐利。   仲寅帛端了咖啡过来递给他,心里大概有数,上回在包厢走道里遇见,熙熙攘攘的人声中,他听出了几个甚为熟悉的声音。“先说说交易吧。”   科达明有多喜欢仲寅帛的果决,全表现在他此刻的笑容里了。   “我家老头子要芳草汀那块地,相关的人我都一一拜会过了,对家是你,我便只有六成把握。”   仲寅帛嗤笑一声,“真看得起我。”   科达明抿唇摇头,强调:“我说得是‘只有’,我不清楚我老头为何非要那块地,不过既然他要,我替他弄到手便是了,因此,六成还不够,我要十成。”   “你要我退出?”   科达明点点头,“我这边的人也对中山路那块地感兴趣,如果你愿意把芳草汀让给我,科氏即退出中山路那块地竞争。”   “可惜,这两块地,我都要,这该如何是好?”   科达明接受他的挑衅,也不气恼,彼此都是年轻气盛之人,狂妄精明兼而有之,好像站在玩具商店里的小孩,这个也要,那个也要,手里抓满了才心安。“既然你那么有信心,那我们不妨先来谈谈那个消息。”   仲寅帛一笑,放任对方卖关子,“也好。”   “你弟弟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仲寅帛眼底一黯,面上却笑,“要求高,不怎么好挑。”   科达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仲家那点事也知根知底,阴婚?呵,虽然可笑,但也可怜。何况卯卯那孩子他也见过,一起吃过饭,聊过天,还那么年轻,就那样草草收场,说不可惜是假的。不过他最近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让他很好奇仲寅帛突然谈起正经恋爱的用意。   “我听我姑姑说你母亲中意一户姓‘岑’的人家的姑娘,还派人追到人家老家拦着不让下葬,可有这回事?”   “有。”   科达明笑得胸有成竹,“那天你走后,我遇到了修骑马场的监工,他原来替我们公司新大楼做过小半年现场监理,一起吃过饭,所以我认识,顺便也就多聊了几句,打算拜托他考虑一下替我工作,没想到他私底下还是个好哥哥,正在着急妹妹的婚事,还没让我把年薪甩出来勾人呢,他就拒绝了。”科达明勾唇一笑,“可巧了,他也姓‘岑’。”   “这就是你的消息?”   科达明海派的耸耸肩,不置可否,“我姑姑早上给我来了电话,让我安排中山广场影城门店的电影票,说是陪你妈妈看电影,我顺便就跑了个腿,就在车上听见你妈和我姑两个人反复提及一个名字。”   “你到处都没闲着啊。”   “过奖。”科达明当没听出仲寅帛的讥讽。“不过我认识你这么久,头一回觉得你让我糊涂了,我看你母亲的意思是打算让她过门,可这么一来,你弟弟‘娶’了她妹妹,她又嫁给你,说起来,怎么都有种挥之不去的堂皇,可我总觉得,你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所以你上我这儿求证来了?”   科达明懵懂的点点头,顺带又加了一句:“也不尽然全是如此,另外还有件事我觉得你很有必要知道。”   “关于?”   科达明轻笑,“当然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德珍小姐。” 一半淑女,一半狂野(六)   仲寅帛送走科达明之前,二人已谈妥了那桩“交易”,芳草汀让给科氏,中山路旧城区则由“景天”负责,两方各有专攻,各取所需,也不至于便宜了外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科达明的那个“消息”拥有令他放弃商业版图的价值,科氏少东家面上是温顺的食草动物,也就他这个亦敌亦友的位置才明了那张温善和睦的脸孔身后,堆着多少青春的尸骸。   要调查德珍并非什么难事,她是王槿鸢的女儿,有关她的家世背景轻易能找到确凿的证据,周子康提供的资料里虽不排除疏漏,但也已经十分详尽,光是王槿鸢拥有的头衔,洋洋洒洒都能列满两页纸,更不用说她经手的那些产业了。   上次去北京无意相遇,他见她安然乘坐经济舱,原以为是她朴素的品行所致,却不知她母亲在欧洲各大航空公司拥有股份,下一步,王槿鸢的手怕是要抓下故土的领空云彩。   德珍,她拥有一个不凡的母亲,故而,谁娶了她,便会得到魔法的进阶。   他娶她,卯卯娶黎阑,这两件事不至于可笑,但科达明特意拿起来议论相较,自然别有一番用意。一来,他不确定仲寅帛的用意,登门拜访只为打探他的心意。二来,道出德珍身上的故事,阻止这桩可能的婚事,对科氏,科达明,百利而无一害。   人都是拜高踩低的,中天虽然已经是成熟的机构,养活了上千人的生计,但若得王槿鸢仗赖,简直如虎添翼。科达明对权位并非淡薄,他能与仲寅帛言谈欢笑,不过是同辈中人,若不能比肩,一高一低,此后的朋友便没得再做了。   他的顾虑是实际而周详的,未雨绸缪的警惕,少东家的远瞻,他都拥有了。然而,他到底还是低估了仲寅帛。   如仲寅帛精明慎戒,狂妄狷介之人,叫他仰仗王槿鸢鼻息,那得先打碎他华丽的膝盖再说。此其一。   其二。达明只知德珍美丽而富有,却不知在他临门警告之前,他面前的那人,已经陷落。现在才来议论那些年久蒙尘的故事,为时晚矣。   就在男人们你争我夺之时,德珍依旧安静恬然做着自己的事,上完早上的课,难得没有那个男人追加午餐约会,便只身回了家打扫洗衣,慧珠哪里见得惯她做这些,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她,顺便问了一句她今天怎么没有去约会。   德珍笑而不语,寻了件不会让慧珠制止的活计来做,等她将晒干的衣物全部整理完,熨好了爷爷穿的内衣,终于轮到了她自己的那一堆。一件一件折叠停当,眼睛不自觉的就挑出了那件骑马衫。   虽然王槿鸢给她邮寄了一个机舱的行李,连居家清洁用品都寄了整整两箱,却惟独忘了马具。于是,仲寅帛送了她一套崭新的。   彼时他还未从她学不会开车的笑料中挣脱,到了骑马场,他的肩膀仍然不可抑制的抖动,德珍气恼地瞪他一眼:“不要笑了,估计会被人当成傻子。”   他笑不自抑,从后备箱取出用具,递了纯白色的包给她,“有你的衣服鞋子,我看着买的。”   德珍感动之余不忘瞪他,接过包,见他脸上仍然堆满笑,叹气道:“你见好就收吧,不然下一次我这儿就没有可相告的秘密了。”   他点头,从善如流状。要说这事的本身并无笑点,可不知怎么的,一旦发生在她身上,他就忍不住。明明是不爱笑的人,最近却常被人当成傻子看待,其实他也无奈。   德珍进了更衣室换上衣服,他的眼光还算过得去,选的衣物和用具都与她极为相衬,他自己的就更加了,哪怕脱去那身精干奢华的打扮,他仍就享受着最好的贴身之物,令她每每望向他时,总情不自禁感慨金钱的魅力。平心而论,他怎么看都是卓越的男人,大抵此生都与平庸无缘。感慨之下,又不禁让人幻想,他们若是以普通人的面貌相遇,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她折好那骑马衫,收回了散漫,深吸一口气。   隔了一日,他随即提起了电影的约会。他如约来她家门口接她,穿绵柔的衬衫,舒适的鞋子,只戴手表,没有香水味儿。他以为她苛刻要求他这样那样后,也会看见一个清新可爱的她,然而事实却叫他失望了。   “我没说我也要变得花俏啊。”她理直气壮极了,眼里闪烁着捉狭。   仲寅帛只得无奈的请白衫黑裤红鞋的德珍小姐上车,到了电影院时间尚早,他牵着她的手排队买爆米花,身边拥着几个来看动画片的傻孩子,一脸痴相地看着德珍侧首与他说话的样子。   趁德珍走开接电话的空挡,他挑着眉狠狠瞪了那小鬼几眼,毛都没长齐,就惦记起他的女人来了!   那小鬼被凶神恶煞一通飞刀凌迟,险些没吓哭,好在票很快拿到手,缩着脖子和小伙伴们闪离现场。   德珍回来,接过他买来的爆米花,他问:“谁打来的?”   她答:“你妈妈。”   “哦,都说了什么?”   她笑,“她说,如果你买了恐怖片的票,叫我千万不要跟你去。”   他霸道的将她的肩揽过来,就像寻常恋爱男女那样拥着她宣告所有权,顺便捡了一粒爆米花丢进嘴里嚼了嚼,睨眼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不怕我告状?”她狡黠地眨眨眼。   他圈着她走进放映厅,刹那的昏暗间,他推她在墙上,不顾被人撞见的可能,啄了一口她的唇,道:“在那之前,我会先行堵住你的嘴。”   说罢,情之倾覆,摧城拔寨。 强言徒自乱,往事不堪寻(一)   仲太太昨天看了一整天电影,身体果然吃不消,今天可算是怠工在床上睡了一整天,临了晚饭的点,才气息奄奄地起了床洗漱吃饭,然后马上担心起儿子的约会。   好在德珍是个叫人放心的孩子,三言两语就让她放下了所有忧虑,搁了电话,稍稍宽了宽心。适逢保姆去应门,不一会儿来了她姓科的朋友。   科敏敏是科家老爷子的 ,上头四个哥哥罩着,排头老小,故而年纪一大把了,仍然是个爱玩的小孩子心性,尤喜八卦。她与仲太太虽算不上是一丘之貉,但也兴趣相投,聊起天来不带磕巴的。   她先是进了门,仲太太招呼道:“你怎么来了,晚饭吃了吗?”   “吃了,有好东西到手,先给你送一份来。”科敏敏个子十分娇小,比仲家装饰用的大胖花瓶只高出一点点,跟进自家门似的,熟络地进了仲家厨房,将泡沫箱子放在光亮的流理台上,保姆递来剪刀,她打开包装带,仲太太将凑过去,看见了里面切取好的金枪鱼块。   科敏敏有个女婿专门经手这些海物,手段明快利落,一条金枪鱼从北太平洋捞上来,从日本连夜空运到上海,再到客人的饭桌上,左右不过二十四小时,当然,价格也十分华丽。   仲太太尤喜金枪鱼 鲜美的肉质,但碍于各种限制,即便家财万贯,想吃时也未必能吃到。科敏敏投其所好,因而哪怕平素嘴碎了些,仍然与仲太太结交了情谊。   保姆不会料理这海产,仲太太兴致一来,索性教了她怎么料理,科敏敏这次极耐得住性子,一直待她教导完了才道出来意。   仲太太让保姆去别处忙,科敏敏低声谈论起来。   远在英国的“过家”有过一位先祖,因担负过清王朝某位公主的教导嬷嬷而著名,王槿鸢也曾受教于过嬷嬷后人,德珍长到七八岁时,孩子顽劣心性最胜,因而被送进了过家调教。   过家的孙辈中多有混血,其中一位叫过云越的,便是德珍后来的未婚夫。   过云越长德珍两岁,父亲是德国人,身有中德法三国血,生得倒是英俊白皙,天资聪颖。那副头脑,说是过目不忘也不为过,三岁弹钢琴,五岁就能奏绝妙之曲,数学亦强,十一岁习完了大学课程。那年德珍才九岁,在过家的厨房里和他迎头撞了满怀。   一到暑假她就会被母亲送去过家,来了两年,一家老小她都认识,惟独只耳闻过这个清隽少年种种事迹。   她尚且不知过云越患有自闭症,他不爱走动,不喜阳光,怕生,极度依赖身边人,喜欢收集安静美丽的东西,且从不说话。   过家人也说不清过云越的喉咙是何时开始失去作用的,他太聪明了,没人怀疑他的沉默是种病。等发现时,为时晚矣。   德珍被这个忧郁而美丽的混血少年迷惑住了,以稚龄审美追求着她心之所向,过云越避之不及,嫌她太过吵闹,总闭门不见。   然而几度春秋,德珍痴心未改,二人的婚事便提上了长辈们的日程。   却又不知怎么的,在订婚后三年,血气方刚的两人大吵一架,德珍负气去了非洲,过云越不知,夜半驾车离郡,夜遇风雨,祸至。亡。   六个月后,德珍从非洲回来,方知自己新寡。   此后,便再无人能入她眼。   仲太太听完,亦是不甚唏嘘,才子佳人当如是,只可惜蓝颜薄命。   科敏敏喝了口茶润润喉,略带讥讽点醒:“仙果儿,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姑娘,克夫命!”   仲太太脸色一变,难得地沉默了下去。   目的已达成,科敏敏不做停留告辞而去。   与此同时,仲寅帛尚不知有人正不遗余力地动摇他情爱的根基,与德珍甜甜蜜蜜地挨着看电影。电影很纯情,讲的是恋爱中人的事,琐碎又温暖,女主角青春靓丽,男主角冷漠骄傲,这就是他母亲为他过滤过所有档期电影后建议他带德珍来看的片子。的确很明快,却又带哀伤。   散了场,他跟着人潮牵她出去,外头的灯一照,他意外地看见她脸上的泪痕,不由紧张起来:“你没事吧?”   德珍吸了吸鼻子,给了他一记安心的眼神,抱歉去了洗手间。   待她出来,他去牵她的手,“早知道你会哭,我就带你去看那个了。”他指了指动画片的彩色画报。   她被逗笑,依在他身旁往外走。“我们刚刚看的电影,编剧小姐是我新嫁过来的表嫂。”   仲寅帛倒没有注意编剧是谁,男女主角请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来扮演,故事也不错,说起来算得上难得一见的国产片,才开始好奇这种题材谁拍的,却听德珍道出幕后之事,不由一愣。   “不过,最近看报纸,发现他俩离婚了。”   时隔她寄给他们的新婚礼物也才几个月而已,报纸上渲染的轰轰烈烈的两个人,终究抵不过揣测试探和怀疑,到头来换来的只有看客的一片唏嘘。   “因为这个才哭的吗?”   德珍摇摇头,浅笑。   她也是最近才辗转收到回礼,是一沓厚重的相片,有电影剧照,巷道静物,有猫有狗,有海有船。其中一张是鼓浪屿上的小店里的便签墙,张贴了千万张爱情的剪影,无数荡气回肠的故事,也只有这张相片背后留了字:强言徒自乱,往事不堪寻。   像是感慨,又像是预言。   她与这个嫂子并无太多交际,但表哥却是她熟悉的,电影尚未公映时他已经炫耀式地的专门发了电邮,附带未婚妻相片一张。德珍看照片里的这女子,评价道:真像一杯  on beach。   但现如今,她恐怕要收回这评价。   一纸婚约满城风雨,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是樱桃味的饮料酒,她分明是酒精满满遇火即着的vodka才对。   回礼包裹寄出的日期在他们离婚之前,倘若她准时收到这包裹,体察了这桩复杂的情绪,不知道这对夫妇是否能有另外一个结局。   至于流泪之事,她实在是不知如何形容才好。故事是好故事,却因为她知晓写故事的那人,对那份委屈感同身受。这世上多的是高隐之人,他们不会把自己的伤口揭开给别人看,因为直到世上多的不是医师,而是撒盐的人。   然而这个说故事的人偏偏背道而驰,先是又很又辣地揭开了自己的伤口,却笑着告诉所有人“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个故事”。   德珍不好意思对眼前这个男人诉说眼泪的来由是因了这份孤勇倔强,遑论他会不会不屑一顾,就怕他去深想,惹来无端揣测。   她再审视身边这个人,他的每个吻,都像是要吃了她一样。这样的人,这样的热烈,多少有些灼眼。   然而此刻,她只是淡淡叫了他一声:“仲。”   他回过头来,目光探究,星子的光芒在其间闪烁。 强言徒自乱,往事不堪寻(二)   仲寅帛回了家,父母都在等他的样子,他换了衣服下楼吃水果,仲太太随即问他:“你最近是否得罪了什么人?”   “为什么这样问?”以他的性格,得罪人不是家常便饭麽?   仲太太看了眼丈夫,“今天达明的姑姑来过了,你和达明还在一起玩吗?”   仲寅帛吞下嘴里的桃子肉,冷笑一声,“都忙,没什么时间。他姑姑都说了什么?”   仲太太却有些为难起来,有卯卯阴婚一事在先,仲太太就带上了“封建迷信”的标签,科敏敏抛出“克夫”这一说,哪怕收不到预期的成效,也会叫仲家一家上下难受上几天。   此时仲太太尚且不知道德珍是岑润荩的孙女,误以为她的“岑”是耳东“陈”,德珍也不特意挑明,若是和仲寅帛没有后文,交代祖辈父辈就成了无用的谈资。而仲太太也没有对德珍的家人多做追究,她以为她有的是机会和德珍坐下来闲聊,一次都把问题问完了,不值当。   仲寅帛看母亲的神色,揣摩科家姑侄应该只是来试探,事实上科敏敏娿只说德珍有过一桩婚事,暂且还没牵扯出德珍和卯卯的“婚事”有关联。   不论他们姑侄棋路走法如何,仲寅帛心里已经有数。   而仲太太担心的也非德珍有过婚事,被趋之如骛的女子,结过婚都不奇怪,更何况只是订婚。仲太太担心的是儿子的反应。   她儿子是个挑剔的人,她尚且还不晓得他与德珍早就纠缠在一起,因而心里也没个准儿。   “你心里怎么想的?”仲太太小心翼翼地问。   “我已经知道了。”   “已经知道了?”仲王生也诧异儿子的反应。   仲寅帛“嗯”了一声,“我和她也才认识,还没到互通有无交代情史的份上,等她想对我说的时候自然会对我说,她这个人,很诚实。”   仲太太欣慰地点头,又拧眉提醒道:“你这么想是对的,虽然她订过婚,但你也不清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乌七八糟的‘女友’,对了,上次打你巴掌的女人分手了吗?”   仲寅帛笑了起来,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俊脸,有些讪讪的,“分了。已经分了。”   仲太太这才罢休,又问了些电影的事,仲寅帛提到电影编剧是德珍的表嫂,仲太太一愣,道了句:“这么巧?”   隐去德珍流泪的事不谈,仲寅帛问了父亲一句:“裴庆承这个人您认识吗?”   仲王生敛神回想了片刻,“似乎是见过的,有些想不起来。”   “去年夏天横城的慈善晚会上,和我们彪价李璠老先生的那把古琴的年轻人,他就是德珍的表哥。”说起来倒真有些不可思议,早知如此,当初就不逞凶斗狠夺人所爱了。   经儿子这么一提,仲王生也想起来了,叹一句,“原来还有这渊源啊。”   仲太太也明白了他们所说之事,看这父子俩的脸色,心道:这俩父子,出门不花钱就浑身痒痒,没事儿尽给她添乱!   仲王生接到妻子的眼神飞刀,心虚地摸摸鼻子,起身抻了个懒腰,讪讪道:“很晚了,就寝吧。”   仲太太竖眉“哼”了一声,结束了今晚的所有话题。   仲家方歇,岑家却才开始吵闹。   蘸白也不知怎么的,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好在有同事随行,不然醉倒在路边也没人管他。慧珠屏息脱了他沾满呕吐物的外套,德珍端来水盆拧了毛巾给他擦嘴,淳中在门口招呼送蘸白回来的年轻人们,再三谢过人家,难免又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几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面面相觑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德珍出来找醒酒药,见他们堵在玄关,静静走了过去。   她从来是叫人眼前一亮的人物,虽然都知道蘸白有个貌美的妹妹,但这会儿见着真人了,一帮年轻人呼吸都止了。   德珍走到淳中身边一并感谢了他们帮忙,慌乱中仍有优雅,这些整天埋于图纸中的年轻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待德珍回头继续找药,他们几个才怔怔六神归位。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美色蛊惑,其中一个便对淳中开了口,道出了蘸白醉酒的因由:“今天我们工作室聚餐,遇上了嫂子……”   说的是李薰爱。   淳中反倒一愣,另一个见同伴开口了,也面有难色地补充了一句:“我们在包厢里喝酒,隔壁间特别吵,蘸白去敲门,没想到嫂子……在里头。”   淳中再傻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以蘸白那性子,看见自己老婆和别人喝酒打闹,不当场掀桌子才奇怪。哪怕,是前妻。   送几个年轻人出去,淳中再道辛苦了,剩下一个还没开过口的闷闷吐出一句:“嫂子她,好像怀孕了。” 强言徒自乱,往事不堪寻(三)   翌日等蘸白酒一醒,人就被叫进了爷爷书房。剩下的事,他们爷孙俩自有计较。   德珍出了门去找薰爱,途中接到仲寅帛的电话,要来学校接她去吃饭,此刻她心里只有哥哥嫂子的事,无暇顾及他,也不知怎么的随口扯了个谎话:“我要组织学生去采风,明天吧。”   说着挂了电话。   仲寅帛气结,丢开手机,叫了周子康进来。   周子康甫一进门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但仍是硬着头皮应承,而当他听完这一席话,额角都冒汗了,哆嗦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幽幽地退出了房间。   虽然他知道自己年轻的老板是个疯子无疑,但最近他总觉得老板的这“疯症”愈发的厉害,简直到了叫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摇摇头,周子康做事去了。   德珍到达薰爱所住的酒店,报了房号被告知住户昨天下午已经退房,顿时心烦起来。好在通讯录里还有薰爱一个同事的电话,对方很快意识到德珍的来意,消息死紧。德珍没办法了,费了点周折找到酒店监控室。   保全主管面有难色的看着德珍手机相册中的那枚黄金怀表,“岑小姐,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不敢保证能找到,但,尽力吧。”   德珍再三感谢他,二人调出了电梯监控录像,开始了漫长的“寻表行动”。   一个小时后,职员怀疑地探问了她一句:“岑小姐,你确定怀表是掉在电梯里的吗?”   德珍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她是个叫人有些目眩的女人,长相和气质决定了她手握的信力,事实上,这一优点放之四海之内皆准,无人质疑她会力求达成目的而撒谎。   职员见她精神紧绷,只猜测那怀表至于她有着重大的意义,却不知她只是不信薰爱已经离开,想在这些录像带中找寻一点蛛丝马迹罢了。   然而,看得越久,她越觉得无望,那张坚信薰爱在遇见蘸白后不可能无故消失的凭证,也逐渐失去了效力。   静静的监控室,尘埃落地也能入耳,她忽然按了停止键,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闭上发红的眼睛,用手捂住了脸。   “那……那个,岑小姐,你流血了……”一个男生惊诧地指了指德珍的鼻子,德珍后知后觉的摸摸自己的上唇,一点点血迹沾染了葱白的指尖。   各方递来了纸巾,温水,她道了谢站起来,将纸团压在鼻头下,有些落魄的告辞。   众人误以为她因丢失怀表而失意,也不再多做安慰,连保证都不敢下,找到了虽然能令她笑,可万一真的找不到了,对她的心境只会雪上加霜。   进了电梯,她松开纸团对着镜面呆了三秒,一股腥热的血液怔然而下,甚至流进了她的嘴里。   初夏的天气有些闷,礼让已经开始眼馋小卖部的奶油棒冰,夜里不时有闷雷滚过,她已经很久不流鼻血了,原以为心如止水,可到底还是不能放任自己珍惜的人端恃着骄傲过相忘于江湖的生活,变得异常着急。   对镜擦干血迹,电梯也抵达了大堂,她尚未踏出电梯,便看见了仲寅帛。   仲寅帛也是一愣,下一秒脸上风云变色。   德珍一直害怕遇到一种男人——   他往你身边一站,你就会感到头昏目眩呼吸困难。他笔直地审视你时,你总是面红耳赤心狂跳不已。遇到和遇不到,都不能称之为幸,或者不幸。   仲寅帛之于她,恰恰就是这样一种危险的存在。   他总是喜欢靠近她,眼神不掩爱意,吻中的占有欲失控,哪怕开车的时候也喜欢握着她的手。   他精明而慎戒,却总是拿他那慑人的眼神端详她,审视她。以至于她曾经在恐惧中对他放言永远不会喜欢他,却也在此后离奇的因缘际会中淡忘了誓言,被他吻,被他牵手。   他靠她太近了,以至于此刻对望,她的心都在颤抖。   她就像个外遇后被丈夫抓包的妻子那样,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不具名的恐惧。然而她究竟在害怕什么样的结果,她却艰难的不想承认。   她只知道,不喜则无惧,喜则……   漫长的自我挣扎过去后,她呆呆的看着面前那只托着手绢的手,男人已经恢复了常态,仿佛雕像一般等她来接,她久久不动,他这才失去了耐心,不顾周围的伙伴下属,食指挑起她的下巴,亲自为她擦血。   “箫尘,去叫医生过来。”声音十足高冷,却奇异地很能震慑人。   箫尘初时只见德珍小姐,喜色未表,却见她看着自己的鬼畜老板直流鼻血,当下也愣住了,心中还道:原来,德珍小姐也是正常女子啊。   且不说电梯里外的这对男女是多么巧夺天工,单论气场也已天下无敌,偏偏二人凑巧总碰面,箫尘还以为自己前世积大德了。好不容易醒过神来,得了令匆忙去跑腿。   仲寅帛让同行的生意伙伴先上楼,自己带着德珍去了大堂休息厅,她显得有几分迷茫,也不张嘴为自己撒谎辩解,仲寅帛耐着性子等医生来,随同而来的还有酒店大堂经理。   血很快就止住了,她是个堪称瑰丽的女子,不管她流泪或者流血,都有一种蛊惑人心的美,尤其当她垂落着眼睫想心事时,心烦的样子也可爱。   他知道她现下感觉别扭,所有情绪都在她脸上一览无余,留下箫尘照看她,他独自起了身去招待他今天的生意伙伴,大堂经理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直送他进了电梯。   德珍无视他朝她而来的锐利眼神,别开头,淡淡吸气。   她想离开,箫尘却按住她,笑眯眯地说了一堆,又拿医嘱大做文章,成功的绊住了德珍腿脚。   仲寅帛很快解决了生意上的事,下楼见德珍仍在,不由松了一口气。   箫尘识趣地去取车,留二人独坐。   “我今天穿得特别帅吗?”他语气轻佻而愉快。   德珍看了他一眼,一览无余的英俊,星光璀璨。   “不是吗?”他低头检查自己的行装,“那你干嘛看着我流鼻血?”   “天气太闷。”她总算开口了。   仲寅帛敛气凝神,面无表情,“不是带学生去采风吗,怎么又不去了?”   “是明天,我记错了。”她答。   他勾唇一笑,琉璃台上搁着一只长形玻璃缸,盛着一汪清水,带着两片绿叶的栀子花被束好豢养在里头,香气盈盈,充满禅意。   他不喜欢有人对他撒谎,但也没有天真到这世上有人能不凭借谎言的力量依存。下楼之前他已经往学校去过电话,她的确要带学生去采风,日期在明天。   但此刻,比起她为何对他说谎,他跟担心她的身体。   “起来吧,我送你回去。”他霍然站起来,然后从沙发上拿起她的手袋,另一只手牵起她的。   他罕见的不追究,只因爱而懂得狡猾,如此成熟的规避,或许也有隐秘的绸缪。他心里也怀揣着小希翼,指望日后若有他对不住她的地方,她能想起他今天难得的大度,对他从轻发落。 强言徒自乱,往事不堪寻(四)   回到家,蘸白已经去北京了,爷爷正在打电话安排暂替蘸白职位的人选,见德珍回来,朝她招招手。   结束通话,爷爷从眼镜上缘觑她一眼,“去找薰爱了?”   德珍点点头,精神尚存恍惚,神采全无。   “辛苦了,去休息吧。”老人家对此也是引而不发,年轻人之间的事向来荒唐,德珍是他钟爱的孩子,说实在的,他根本不想她为此伤神,然而她本性又过于良善,总以为自己的亲人不应得到不幸,她又怎会知,既然是命,她也无力回天。   时隔几日,从北京传回了消息,蘸白暂不回来,留在北京陪薰爱养胎待产,大概是知道了德珍背后给薰爱煲汤煮水的事,通话的结尾,蘸白对德珍道了一句:“谢谢你,妹妹。”   德珍挽唇,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挂了电话,连呼吸都感觉畅通了几分。   或许,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在她眼中,所有的缺憾都来自对完美的追求。因为轻易能得要到的,往往不希罕。希罕的,往往够不着。于是,缺憾便成了局部的完美。哥哥和薰爱这样强者和强者的爱与恨,与原则博弈一轮后胜负已分,想必在未来的所有构想中,他俩也不得不因这个孩子而学会妥协迁就。   至于发生她身上的缺憾……   那个强势的男人最近似乎很忙,忙到没时间来骚扰她。   隔了一个礼拜,他终于找上门时,德珍正在学校附近的收费studio做蚀刻,他西装革履而来,光彩照人,又仿佛与生俱来一种冰雪般的凛冽与倨傲,惹得出入大楼的艺术生们频频观望。   关上工作室的门,他的第一句话就是:“现在你懂了我不能去太穷酸的地方了吧?”   德珍身上扎着围裙,一双眼睛看着他一瞬不瞬,愣了片刻才笑起来,是啊,像他这样踩低别人的同时又不忘记捧高自己的口才,是人都应该畏惧。   小段时间不见她,看她埋头在这散发怪味的旧工作室做体力活,本想斥她几句,可她这样笑,他顿时没辙了。   最渴的时候的一杯冰柠檬水入喉的畅 ,也不过如此。   他走了过去,拥她入怀,她微微挣扎了一下,小声嘟囔着:“有点乱……”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他紧紧的圈着她,闭上眼睛呼吸着她发间的橙花味,顿觉安心。德珍垂下双臂,不问他消失一礼拜的缘由,也不寒暄,安静,沉美。   “天气更热了,还流鼻血吗?”过了一会,他松开她,捧着她的脸问。   她摇摇头,面对向她投来的直白关心,她有些颤抖。回想起电梯中那一刻的慌张,她第一次明白了,爱情,与她的意志无关。   她那么老派的人,竟然因为相爱而懂得了狡猾,可无论她怎么掩饰,她的眼神都会出卖她,你看,现在她甚至有些害怕与他对视。   拥抱和 都得到了,仲寅帛见好就收,停止继续刺激她,双手 裤袋,懒懒打量起这间工作室。   他是喜欢整洁的人,出入高级住所,对眼下的脏乱有些难忍,要不是他喜欢的女人在这儿,他连在这儿呼吸都不愿意。   “你在做什么?”他四处晃了一圈,看到她伏案工作,故作自然的靠近。   德珍让出一个身位给他,他看了一眼,随即皱眉,“都是你自己一个人完成的?”   她轻扯嘴角,薰爱一开始欺骗她孩子不是蘸白的,她也没想那么多,如今确定是自己的侄子,那么在孩子出生前,她尚有几个月的时间准备礼物,她不碰画笔很久,思来想去一番,这才决定亲手刻一副铜版画。   去店里裁了铜板,花了一天的时间磨边、抛光、打磨、清洁,用水冲洗到面板可以没有任何聚拢趋势地完全平面流动,做完这个,她的手臂整整肿了两天,雨薇看不下去,拉着她去做了一次spa。   至于针刻过程,虽然铜板烤热后上过底色,但仍有反光,不过成品出来后,眼睛的辛苦又值得了。   今天,她正在浸泡印刷纸张,摆平某人莽撞的拜访后,纸也泡到足够软了。一一晾晒后,她去洗了手,“好了,我们走吧。”   仲寅帛正在看她刻好的那头蓝鲸,他不懂版画技艺,但也知道“入木三分”非易事,更何况她是在金属上刻画,以她那戴精致女表仍有富余尺寸的手腕,竟凭一个念头达成了这样费力费神的事,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德珍解释道:“光靠腕力当然不够,中间还有个腐蚀的过程。”她将指尖搁在光亮的铜板面上,脸上浮现出独属于劳动人民的朴实笑容,真挚又动人,“我哥哥一直取笑版画系简直就是工科。”   仲寅帛环视工作间内散发酸味的腐蚀池和满是油墨的印刷机,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出了大楼,上了车他听她继续说版画的事,说起自父亲那儿遗传而来的这份专注和毅力,她语气颇有自豪,仲寅帛假装饶有兴趣的受教,晚餐的气氛也很融洽,最后他送她回家。   他站在岑家的院墙外看她的背影消失在花园中,转身的同时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周子康。   “大学城附近有栋砖红色旧楼,打听一下价钱,我买了。” 强言徒自乱,往事不堪寻(五)   隔了两天,德珍去工作室进行第一次印刷,却被告知她被列入了禁止出入大楼人员名单,并且还是头号人物。   看着公告牌上自己的名字,她有些哭笑不得。即便用脚趾头想,她也猜得出这是谁的手笔。   打电话给他,却无人接听,她瞄了眼日期,才想起工作日他定然扮演他的大人物,通讯录名单下滑,找到了箫尘,致电过去,箫尘有些小兴奋,到底还年轻,德珍没料他竟这样莽撞,将电话直接转进了仲寅帛的会议室。   一干公司高管见老板的小助理满脸堆笑的进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好事,谁知仲寅帛接起电话来,开口第一句话即是:“在那儿等着,我们半小时后见。”仿佛知道对方是谁,要说什么似的。   说着又把手机交还给箫尘,继续他的会议。   德珍屏息听完男人的发落,再度迎来箫尘声线:“德珍小姐,我们半小时后见。”   “等一下。”觉察他要挂断电话,她虽满心无语,但还是飞快的阻拦了他,“下次,请不要再这样了。”   “怎样?”年轻人语调懵懂。   德珍镇定了片刻,说道:“如果他在忙,就不要打扰他,我可以等。”   箫尘笑了起来,轻快地回答:“但是老板有叮嘱,只要是德珍小姐的电话,任何时候都要第一时间转接给他、”   德珍挂了电话,深吸一口气,红墙外风高云清,正是一年一度的好时节,单是在这光里呼吸,也不算是浪掷。然而,她的心却前所未有的不安,悸动。   半小时后,仲寅帛如约而至,依旧是风度翩迁的精贵模样,光是用眼神就能秒杀一干人。   他走到她跟前,展现他玉树临风的模样,双手插袋,难得微笑。“有没有等很久?”   她摇摇头,看着他,“你勿需亲自来,只要告诉我为何不让我上楼就是了。”脸有些拉长。   他轻笑一声,伸出手勾抬起她低落的下巴,正对着她的眼睛,视线笔直,毫无愧色,“看在你的画还未完成的份上,这次我陪你上楼,但是,没有下一次了,从今而后,你最好给我远离那个冒着酸气的池子,扔掉那些刀子。”   说完,牵起她的手,不给她辩解的余地,淡淡的一句:“好了,上去吧。”   她笨手笨脚的跟上,心下一片复杂。   进了工作室,关上门,他松开了她,眼底清亮,放任她去做未完成的事。   须臾,待她将纸张压好,他悠闲地走过来,看起来雅望非常的模样,开口道:“上次你的那个问题,不如现在我来作答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与其忍受这空间散发的气味,不如找些有意义的事来打发时间。   德珍一愣,从前隔得远,雾里看花倒觉得他棱角分明,但最近,她却有些词穷起来,总也找不到恰当的词来形容他。   她尚不知道,这份忐忑,是爱上某个人时才会拥有的心情。无法将心里的那座天平摆正,她便只能对这个男人听之任之,仿若寻常女子。   对那个曾经让他脸上无光的问题,他显然耿耿于怀,因而一旦起了头,便是一场摧城拔寨的解说:“我看到有人曾推论,梵高漫天旋转的星星,是因为他服用精神病药物的缘故,当他作画时,吃进了大量含有重金属铬的黄色得了精神病,吃药后又产生幻觉,听上去很符合逻辑对不对?”他浅浅一笑,显得很自信。   德珍正洗耳恭听,且看他如何作答。   “不过后来我又看了他的画,就我粗浅的观察来说,他的画中太多画刀的痕迹,画笔可不是他的所爱,要说舔笔吃色中毒,其他画家得精神病的可能性不是更大吗?而且,他早年习作手稿留存于世的有许多,星空里的大旋转图案不但出现在创作晚期,也出现在他早期的作品中,比如荷兰农田里工作的农妇,即使只是用铅笔作画,但裤子和裙子上的线条已经是大旋转,那个时候,他不但没得精神病,甚至还不习惯用颜料作画呢。”顿了顿,他有问她,“你觉得呢?”   德珍抿唇,他这番话听上去像是做了功课,叫人无法不信服,其实这个问题在岑家也早有讨论,蘸白认为印象派认同太阳是红橙二色组成,阳光下的暗部不应有红色,最简单的证明就是当你将红点和咖啡色混杂在一起,红色就会被拖累,变脏变暗。但若在红点中加青绿色,红橙黄三色多了,整体画面就会变亮,若是红色少,青绿色多,整体又会变暗。《星空》中的那棵柏树,若是细看,就会发现作为主体的青绿色中点缀着红色,正因为有红色存在,就显得黑色的沉重。   这个话题,难得讨了王槿鸢欢心,因而德珍也听到了来自母亲的说法,她认同了蘸白,也说过,那棵树若是用咖啡色来画,那么画中的白天黑夜将不再分清。   至于岑家其他几个男人,从爷爷到爸爸到叔叔,莫不是工科出身,论起整个印象派的基础,就是牛顿三棱镜分色理论。而在印象派绘画中,没有黑色,也没有咖啡色。因为在自然界中,尤其在太阳底下,绝对没有这两种颜色,所以,他们用青绿色代替了暗色系。   “利用各种颜色的互补关系来增加绘画的亮度”,是整个印象派画家们功一致的目标,接着颜色的掌握利用,他们也真的达到了前人无所不能及的高度,印象派也因此真正立足于历史。   但是此刻的德珍,还没有从这个男人嘴里得到她真正想要的答案。   像是迫切求证些什么,她追根究底起来:“我知道你看了不少书和资料,不过,我想知道的答案,是你的看法,而不是书里的。”听起来像是刻意刁难。   仲寅帛果然皱眉,但很快他又弯起眼睛,定定看着她,声线百年难得一见的温柔:“你要我的答案吗?是不是谁令你满意了,谁就能娶到你?”   听他这么说,德珍瞬间狡猾起来,嘴角上扬,“你以为我那么容易娶到手吗?我从小到大,可都是那种母亲会让自己的儿子小心提防的女人。”   他好笑地看着她,心里觉得她这样真是可爱极了,于是嘴里也情不自禁开始吐露情话:“没关系,我乐意你是那样的女人。”   像是凌风开在悬崖上的花,有心攀折的人固然不少,但唯拥有他这样的勇气,才会一步一步去接近。   生也好,死也罢,总归是栽在她手里了。   心念一动,他闷声上前拥住了她,突如其来的拥抱仍有几分侵略感,但她适应地很好,很快变得安顺。顷刻,只听他叹息似的说:“梵高的星星为什么那么亮呢,你若真要我说,我也只能说是基于他放肆的风格所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合理的解释。他对亮度的追求到了极致,夜空中的星光便成为了漫天爆炸的超新星。至于他为什么要把星空画成那样,似乎也不为什么,若要追究,我想,他在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之前,首先是一个人,一个男人,爆炸,定然是出于他满腔的勇气,如此而已。”   “就像我爱你一样,你比星光更璀璨。” 你比星光更璀璨(一)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撇开身家背景不谈,德珍不算特别出众,可妙就妙在,她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从生至死,必须被家族的光环加持。而今她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所以她已经厌倦浪费时间和人讨论公平。   这也注定了她未来的伴侣,将和“公平”二字无缘。   梵高的星星为何如此明亮?   她不尽然满意仲寅帛的答案,但她喜爱他的态度。瞧他头头是道的神情,她就禁不住幻想他搬来各种资料在灯下恶补的模样。   大抵是收了画作的影响,又或者是因为季节的缘故,此时在她眼里,他色彩鲜艳有备而来的造型真是款款深情,似乎找不出比他更适合穿三件套西装的人了,明亮大胆的撞色让他全身 着一股爵士年代的新贵气息。而这个从冬天里走来仿佛雪神出身的男人,因为嘴边那几句俏皮的情话,变得格外迷人起来。   她发现,连他嘴角偶尔流露的自嘲的笑意,也是他人格魅力的一部分。   深呼吸三秒,嗯,再看下去,她就要忍不住开口称赞他的美貌了。   仲寅帛被她呼吸困难的模样逗笑,如果他不是那么了解自己,或许也会以为刚才那个满嘴讨喜情话的男人不是他,可面对眼前这个女人,他不得不坚信自己身在现实。   她是那种会让人说出不着边际的胡话的女人。   哪怕他在金字塔顶端饱尝了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也见怪的妖魔鬼怪横行的场面,她也是那个能在一瞬间叫他忘记过去自己经手的那些“女伴”的女人。不是初恋,却比任何一段更像初恋。   因为,他从没那么紧张过。   叫人高兴的是,她的心,似乎也被他动摇了。   然而,拒绝,总是最好的勾引。他不再像最初那样被欲望蒙蔽双眼,理智地见好就收,灵活地运用着高手与高手之间对决的要义,展现着他惊人的克制和隐忍。   替她将那块未出世侄子的“礼物”和她一并送回家,惊雀巷里她袅袅娉娉,六尘不染的站着,应该穿裙子的季节里,她替自己的妹妹守丧,一身素色。然而这也抵挡不住她举手投足散发的仙气,光是那么站着就已经是一幅沁人心脾的美景,遑论什么时髦和前卫,在他眼里,美就是不经意。   而她,乖巧且驯服,恰如其分。   彼此眼神纠缠了一会儿,她抱着侄子的礼物转身进了花园,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离开。像是一种高贵沉默的礼节,只对她奉行。   这之后,他忙于自己的生计,过着他杯觥交错的生活。隔了三五天未见他,说不上想念,但旁人已经先她一步看出痕迹来了。   雨薇像只闻到腥的猫一样轻手轻脚的凑过来,一把搂住德珍的脖子,亲昵的摇了摇,“我们的大小姐也有叹气的时候呀?”   德珍呆呆的看着自己桌上空白一片的信纸,又到了写家书的时候呢,她却一筹莫展。   雨薇睨了眼信上抬头,知道她又在写“家庭作业”,于是 嘴说道:“你知道吗,我外甥叫我帮他做数学题的时候我也会你这个表情。”   德珍索性丢开笔头,将家书事宜放后再说,“你不是约了李老师去逛街吗?怎么还不去?”   “啊你不说这个我差点忘记了,李老师去画展了,你陪我去。”   德珍有些头疼地看着她,这个人说风就是雨的个性,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到了了不起的境界。十分钟后,她的人已经在蒋雨薇的车上。   初夏的燠热已经开始显现,找了停车位冲进星巴克,点了单坐定歇脚,德珍耳边嗡嗡声一片,心里正在想那个男人此刻在做什么,只觉得自己的胳膊被冰了一下,“岑德珍小姐你不要太过分了啊,我这么一绝代风华的人物坐在你面前你竟然也给我走神?”   德珍关系的说了句“对不起”,喝了一口冰咖啡,雨薇问:“我听说有人买了红楼,就专不让你用,这事是真的吗?”   将她“你和人结仇啦”的眼神全盘接下,德珍无奈地垂下肩头,“又是哪里来的小道消息?”   雨薇眨眨眼,“难道不是真的吗?”   看着她懵懵的神情,德珍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回答,沉默了片刻,才说:“你觉得呢?”   “你少来,又拿这套糊弄我!之前不是有人专程来接你下班,那人呢?和买楼的这个能斗上一斗吗?”一说起八卦来,她比谁都精神。   德珍只好笑,大抵是因为她从未扶正过仲寅帛的身份,而他用的车辆又不尽相同,学校里总是流传着各种奇怪的流言蜚语,她头顶“绯闻女王”的光环,无论如何都抹不掉,哪怕她一个字未往外透露。   她瞧着雨薇认真求证的真挚目光,竟有些不忍告诉她嘴里说的都是同一个男人,免得扑杀了她脑中那个宏大的故事。   正说话间,星巴克外百货商场的入口过道涌进来一批人,清一色的西装革履,不光如此,那头也出来一批人,领头的伸出手来与这边的男人握了握手,继而引他进去。   “啧啧,气场真不是盖的。”雨薇搓搓自己起鸡皮疙瘩的手臂,摇着头说。   德珍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即使被前呼后拥着,他仍鹤立鸡群,一秒钟就能在乌泱泱的凡人中脱颖而出,吸睛指数爆棚。   “你忘记他了吗,他就是‘细’的新主人啊,上次见过的。”发现德珍的眼神发直,雨薇善良的解释起来,不过很快她又笑了,“你大概是看过太多美男子,把人家给忘了吧?”   德珍抿了口变温的咖啡,心道:怎么敢? 你比星光更璀璨(二)   仲氏夫妇的婚姻也不是全然一帆风顺走到今天的,如今习惯居家的仲太太,也曾有过与丈夫有过价值观上的剧烈争吵。就像一个既定议程一样,每一段婚姻走到一定年头,都会经历这样事件。随着丈夫的能力越来越强,家庭越来越富有,婚姻中的弱者便会开始寻找自己的出路。   彼时仲寅帛还在美国念书,身为儿子,他给父亲的建议很直白,也很管用。时隔一年,他将他那双大长腿迈进了华尔街,而他的母亲得到了一座百货商店。   仲王生亲自参与了建筑设计,剪彩时给商场入口扎了个又大又漂亮的蝴蝶结,仲太太下车时尚不知这即将是她的新职场,云里雾里的被牵下车并从丈夫手中接过了剪刀。   知道事情原委后,她哪里招架的住这阵势,再也没为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抱过屈。当然,即使丈夫儿子都是头脑一流的经商人才,她本人却资质平平,仲寅帛回国后,只笑着用了一句“赚钱的事还是让我们男人来吧”便顺理成章地从她手里接过了这桩生意。   所以,他今天来,是工作。   德珍对此并不知情,只猜测他或许和商场方面有合作,转头就被雨薇拖走购置夏装去了。两个小时候,雨薇战果累累,德珍两手空空。雨薇“啧”了一声,看不下去了,硬是选了几条裙子将她推进更衣间,“你再不换裙子穿,过几天就该长痱子了好麽?快去换,我买单。”   德珍拿她没办法,只好褪了长裤换裙子。   雨薇早就总结过,德珍无论穿什么都好看。在衣着方面,她早已完成了她所需要经历的一切,总是能将最恰当的东西穿在自己身上。   匆忙之中雨薇也是胡乱从衣架上抓了几件下来 她怀里,但更衣间的门再度打开时,雨薇的心情就像圣诞节拆礼物盒那样,两眼写满了惊喜。   一件白色丝绸上衫,一条印花长裙。丝绸和丝绸的碰撞,换做别人来穿,都显得过分隆重,可是穿在德珍身上,不仅裙子的古典和华丽没有少一丝一毫,还产生了些许少女的俏皮,淑女的热烈。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些本不相容的美,在她一个表情的管理下,竟和睦的融为了一体。   “怎么了吗?”德珍将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   雨薇半天回不过神来,愣愣的回答:“刚刚你的手机一直在响……”   德珍接过自己的手机看了眼显示,抱歉的走开去回电话。店外就是过道沿廊,巨幅的透明珠串从顶楼垂坠而下,她倚在栏杆上等着电话接通,却意外听见了熟悉的铃音。   “德珍小姐。”箫尘惊喜的叫道。   德珍侧首,见人群中正往外掏手机的仲寅帛,微愣了下。   箫尘快步走过来,花了三秒将德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珠里仿佛盛开礼花,“虽然知道你一向美若天仙,但你今天真是格外明艳动人啊。”   德珍坦然接受着这样盛情的恭维,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的男人身上。   作为一段暧昧关系的双方,她和仲寅帛都想过何时将这段关系公布于众,然而他又“前科”在身,所作所为便不得不变得谨慎,她亦是持重之人,这段感情之于她虽甜蜜却也是负担,他们都有自己的顾虑,沉默着走到了今天。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只花了两个字就正式确立的这段关系。   仲寅帛那一瞬也是五味杂陈翻江倒海考虑了很多,可她就如箫尘说的那样过分明艳动人,惹得他神魂颠倒的就对她招手说了两个字:“过来。”   语气是再温柔不过的情人宠溺。   众目睽睽之下,她僵窒了片刻,最终,身体表现得比心更诚实,甚至有些轻快的朝他走了过去。   “一个人来的?”他低声问。   她摇摇头,发丝轻甩,指了指趴在玻璃墙上围观的雨薇,介绍道:“我同事。”   他往她手指的方向去了一眼,很快收回,双手面对面牵住她的,“那待会儿一起吃饭吧。”   “好。”她在其他人好奇的注视下微微一笑,那种糖霜中带点薄荷叶般羞涩的笑容,像是大夏天的一杯冰柠檬,顿时让人从头舒服到脚。   见她答应地那么爽快,他随即脱下了身上的外套披在她肩头,也没有多的嘱咐,只给了她一记眼神,便放心的带着人离开了。   回到店中,还来不及摘下肩头男人的外套,只见雨薇双手叉腰做母夜叉状怒目而视:“岑德珍,你最好给我从实招来!” 你比星光更璀璨(三)   抗拒,反感,拒绝。   放任,妥协,喜欢。   男女之间的流程,大抵不过如此。   与雨薇避重就轻的交代过后,这个热情的朋友竟意外的没有取笑她,而是拉起她的手轻轻甩了甩,低下头轻声说道:“德珍,我猜你应该也是有故事的人,你的心里,或许住着一个让你悲伤的人。”她顿了一下,吸了口气,笑笑,“你那么好,值得拥有一段好爱情,尽管你走到了一个令我意外的男人身边,不过我还是由衷的替你高兴呀。”   一句简单的,尾音上扬的话,给德珍仓皇的爱情打了个圆场。   对雨薇而言,德珍总是特别的。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存在,足以区别十米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她给雨薇的感觉既有安静腼腆的一面,亦有机灵狡黠的一面,但她始终是温柔的。哪怕在学生们熙熙攘攘的班级聚会上,孩子们都肆无忌惮的释放压力,唱着荒腔走板的歌曲,喝着低价劣质的红酒,她无法逃脱这热闹的局面,却也可以沉静的坐在一角,时不时替身边已经垮掉的孩子扶住歪斜的身体,推开前来的酒杯。   和其他人一样,比起她是谁的孙女,雨薇更喜欢眼下这个德珍。   对此,德珍却有些诧异,她以为她会追根究底,没想到却是这样一种纵容。不过她很快就想通了,默默的笑着,安静的承受这样的祝福。   至于仲寅帛后来问起雨薇的身份时,她很骄傲的给了定义:“我朋友。”   语气中不乏“你未必也有”的意思。   仲寅帛诡谲一笑,但愉快的气氛始终贯穿了晚餐,结束后城市已染灯辉,他牵着她的手走出餐厅,侧目顺她一眼,笑道:“裙子很适合你。”   她在原地转了半圈,用小鹿斑比似的眼睛看着他,问道:“美吗?”   他大方承认,继而抿唇而思,并告诉她他当下的决定:“为了鼓励你多穿花裙子,我得送你一个礼物。”   她假装好奇地眨眨眼,身体则顺理成章的被他拽走了。   半个小时候,她开着她的“礼物”在路上。   从她紧张的程度可以看出,她那句“我不会开车”的确是大实话。   “放松,方向盘都快被你拔下来了,亲爱的。”副驾驶上某人冒着冷汗说。   她试着松开一根手指,深呼吸,并时刻注意路况。   仲寅帛感受着车体蛇形弯曲行走的超 ,拧着声带不停清喉咙,暗暗后悔给她买车的举动。好不容易练习了半小时,他命她在路边停下,解开安全带下车进了路边便利店。   待他回来时,德珍瞧他一手一根雪糕,笑着打趣:“你说你在花旗工作过,其实就是从这便利店出来的吧?”   仲寅帛讷讷地朝后一看,那便利店招牌上写正是“花旗便利店”。一时无语,屈身钻进车里,将左手雪糕递了过去。   德珍笑着接过,剥开包装纸,含进嘴里。   两人安静地坐在车里享受这短暂甜蜜的清凉,一如其他成熟的恋人,安静中仍散发爱意。   “明天我要去纽约一趟,想要什么样的手信?”他问。   她 雪糕歪着头想了想,出身注定了她对外物渴求的程度,优渥的家境,富足的生活,使得她经常被这个问题问倒。然而因为今天问这问题的人是他,她十分慎重的想了想,最后回答道:“容我仔细想想。”   他亦不为难,继续吃他的雪糕。   待两根木棍现行,短暂的休息时光也结束了,他像是就要在今晚破除她身上的魔咒,一定要将她教会为止,不依不饶地命她做练习。   过了十点,街道上开始冷清起来,她虽无大的进步,却不再和方向盘较劲,学会了如何在驾驶座上舒适呼吸。仲寅帛也松懈了几分,散漫息慵地靠在椅背上,时不时给出一句指点。   “去纽约是工作吗?”她很突然地询问。   车内凝滞了三秒,他回过神时,面带惊喜,她竟学会了追问他的去处,所为何事?   “怎么了,不能告诉我吗?”   他按住暗喜,用眼角余光瞄了她一眼,正经答道:“去挖人墙角。”   最近他和银行之间有交易,对方提供他足够的周转资金,他则负责为对方提供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人。严格说起来,这一桩算得上是衍生公事,谁叫他打定主意要和科达明斗气。   德珍知他是商场上出名的 修罗,既然他说得隐晦,她也不再过问。倒是他忽然话少了,没过一会儿竟睡着了。她瞧着他歪倒在一边的侧脸,坚硬的下巴弧线暴露无遗毫无防备,既觉得好笑,亦有几分动容。他竟信她到如此地步,敢在她驾驶的车上睡着,真是不要命了!   看了眼窗外的陌生街道,她不得不握紧方向盘独自寻找回去的路。只她这新手上路格外谨慎,不长的一段路,竟也开了一个小时,到了他家楼下,已是深夜。   她这儿正埋头苦找停车场入口,他却机敏地醒了,带着几分凡人才有的惺忪,伸了个懒腰,望了眼窗外,不禁发出一声赞叹:“哟,这不是我家麽?我没在做梦吧?”   “是的,同学你很含蓄,值得表扬。”她被他夸张的语气逗得笑出声来。   他同样笑吟吟的,“奖品呢?”手指指着自己嘴角。   她没有考虑太久,松开安全带,将凑过去轻啄一记,过后当即想要飞快闪开,却被男人一把抓住手臂,拉进怀中, 起来。   早知他对她的诸多渴求中包括这一项,她还引火上身,现下这局面,她也只能一边承受,一边默许了。   哪知他却得寸进尺,中途趁她神魂颠倒时在她耳边点火说了句什么,当下她愣了五秒,等回过神来,脸已红透,不假思索地朝他胸口捶了一记。   “不行吗?”老大一个男人,装作委屈。   德珍受不了他这样的,白他一眼,“你索性在业余爱好那一栏写上‘上酒店’得了。”   听她这样说,不见她生气,他嬉皮笑脸起来,“其实也可以去我家。”   “仲寅帛,你够了。”   “不然还可以去你家。”   “……”   他将话说完,自己也惊讶了,当下有三分紧张七分后怕,上回已经见识过她的脾气,这次玩笑开大了,也不知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然而,与他的忐忑截然不同的是她深思的表情,她甚至在很认真的考虑在母亲的公寓里交付自己的可能性。   须臾,车子进了地下停车场,她不但下了车,还进了上楼的电梯。   她回眸时,望进那个男人的眼底,仿佛对自己青春中最重要的这个节点,胸有成竹。 你比星光更璀璨(四)   白驹过隙。   转眼间,想她十八岁已是七年前的事了,承蒙家中老小天天夸奖,得以赞美度日,然独处时,想起年少时那个人,不由微觉怆然。自己的半生,似是与疯狂无关。还没回过神,人生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一。然而爱与不爱这种事,遑论结局如何,也都避不了朝心里戳刀的时候。既然如此。   今日,她便来做件疯狂的事吧。   仲寅帛瞧着她,在她神情意味中分辨出几分视死如归,不觉好笑,却又必须得忍着不笑场。   说实在的,他并不像一开始那么急切了,渴望依然在,并且历久弥新,可他就是知道,他不需要着急。生平头一回,他对一个女人有这种感受,仿佛商场上披荆斩棘胜券在握。   她的公寓简陋的不像话,卧室中连床单也没有,所幸灯光尚美,照得她的脸琉璃样发着光,置她在美中徜徉,犹如皎洁无云的夜,繁星漫天闪烁。   地上一座城,天上一颗星,说得好像就是她。   她伸出双手捧着他悬在自己上方的脸,他的神情在逆光中隐匿,绝佳的亮与暗融汇于彼此瞳眸,一触即发。   至始至终,这个素雅地如同莲花的女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看穿他一瞬间的跌宕起伏,顺着呼吸渐促的频率,爬进他五脏六腑,一如她所说的那样“我从小到大,都是那种母亲会让自己儿子小心提防的女人”。   “不后悔吗?”他咬着她的耳朵问,声线沙哑地恰到好处,像条油滑的小蛇,叫人直想捏着它的尾巴揪出来。   她掀起眼帘看了看他,衣物摩擦窸窸窣窣,容许他最后一次确定心意。   他从沉默中得到回答,俯身 着她。   在一切开始前,最后说了一句:“别怪我,你,大概就是我不爱别人的理由。”   凝眸,时光回溯最温柔刹那,对未来的惊慌,对过去的歉疚,终成旖旎梦幻的布景墙,在火热交织的情事中,显得微不足道。    是何,之于她并无太多惊喜,上流社会的名女人,论及婚嫁总标榜自己洁白如纸的躯体得以抬高身价,当然,自珍自爱并非谁的过错,只她并不那么迷信,始终认为到了一定时候,自然便会发生。   这过程像什么呢?   在她脑海里,像是回到了幼时的市场,她提着小西瓜,女管家怀抱鸢尾花,妈妈牵着她的手挑选虎头虾,声音是嘈杂的,气味是混乱的,催她直想飞奔回家。   然而,潮涌的混乱中,却有另有一番静谧,光中的尘埃飞往送去时光对岸的路程中,微小而不堪一击的聚集温暖的记忆,鸢尾的新鲜汁液迸溅在指尖,长茎落入花瓶,一股清气弥漫,至于花开不开,开多久,她都依它。   睁开眼,海市蜃楼崩塌,惊醒中她看见他拧着眉汗湿的脸颊,骤然松开 的下唇,清晰地吐出两个音节:“德珍!”   那一瞬她的身体,犹如宇宙一度又烫又稠密。 他们带着各自的疲惫欣喜睡去,翌日,仲寅帛被手机提示音叫醒,他得去赶飞机了。   她睡得极沉,连他下床也未醒,直到他洗完澡出来,正想叫醒她,她的名字夹在 之间,却叫他发现了她沉睡的模样。   各方情由夹杂之下,此刻看她,她脆弱地就像刚破土的蔷薇嫩芽, 晕着浅浅水色,纤细的颈子,骄傲的头颅,弯成天鹅休憩的模样,格外温婉动人。之于他,这是一种顺从的模样。仿若,从此,他便是她的天。   他禁不住脑中狂野的想象,摩挲她骨瓷般的脸颊,拨开她丝滑的发的指,指尖盈香。微微敞开的被口,残存着她锁骨下的阴影,周遭浮动着昨夜狂热的印记……   这个女人,终究是属于他了。他这样想。   德珍醒来,恰见他一脸深思地做在床头凝视她的面孔,罕见地流露女儿家难为情的娇态,缓缓拉高了被单裹好自己。   他取笑道:“遮什么,该看的都看过了。”   她动作虽快,却还是来不及掩住他的嘴,更来不及收手,堪堪被他擒住,骨感的腕被他握在手心往唇边一带,手背落下一枚 。   “起来,陪我去机场,我不要落下你一个人在这儿胡思乱想,或者尴尬。”   德珍扬起嘴角,脸红着。 去的路上,他握着她的手不放,几乎没有出声,却从不停止用他那慑人的目光锁着她容颜,沉默地表达着他的耐心和温存,她的发没有平素那样乖巧整齐,那一点点的 使她多了一份女子柔媚。 “手信的事,我有主意了。”车子抵达时,她趁司机下车搬运行李,飞快地拉住他的衣袖说。 仲寅帛挑了下眉,侧身倾覆,单手扶在她耳后,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她一瞬不瞬地瞧着他,最终在他期许的目光中,将唇凑在他耳边,“我要你,早些回来。” 你比星光更璀璨(五)   这城黄昏的时候,霞光与灰蓝色的天融合成一体,看起来既矛盾又和谐,长久的凝视,就像面对一个会让自己惴惴不安的未来。   她不算很勇敢,只是喜爱说走就走。家人的容忍,也是知她四方妥帖,会在旅途的最后,安全抵达他们身边。   然而现在的她,却需要一些东西来指引她继续生活。   洗浴时锁骨上的吻痕赫然在目,一如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凭证,被赋予最确凿的证据。如此热情的方式,让一向眼尖的慧珠落在德珍身上的视线延长几秒,这个精明的妇人打发日子的方式,仿佛就是从德珍身上寻找脱轨的蛛丝马迹。   德珍并不回避那种审视,这让她显得很坦然。只不过,瞧这吻痕逐步消退,五月的蔷薇花却爬满了围墙,读出的时光依旧很漫长。这让她偶尔觉得自己变得敏感脆弱,以至于无法支撑起自己。   你,大概就是我不爱别人的理由。   他的声音还在耳际,人却不归。   她开始没有缘由地讨厌起纽约来。   这样漫长的等待过后,在那个下着小雨的清晨,看见站在家门外的他,她心里承受的惊喜有多大,就可想而知了。   她花了好大的精神,才克制住不冲过去吻他,母亲的恋爱教程中有一条无上教规:女子在爱情中失掉的矜持,永远无法再挽回。她是不知道这一刻自己该不该矜持,仓皇之下,竟是一副懵懂的神情。   仲寅帛刚完成漫长的旅程,眼睑皮下泛着淡青,垂落着睫毛看她一会儿,“让你久等了。”声线沙哑缺水,在女人耳里听来却别样 。   瞧着他新冒出的胡茬,见惯了往日他精贵模样,初见沧桑,她颇不习惯,看了这样的他一会儿,忽然拥住他,叹了口气:“感谢上帝。”   终于,让他回来了。   他无声一笑,回拥她。   细细的小雨融进彼此的衣物里,肌肤内。并且,在她回过神前,他就把穿着睡衣的她拐走了。   自他走后,德珍不大敢来母亲的公寓,这陌生的既害羞又甜蜜的心情,她还不甚熟悉,她就怕自己一踏入这门,就会看见当时那个情动的自己。   但这公寓对仲寅帛却有着另外一番涵义,这是眼下这个女人对他交付身心的地方,是战场,亦是圣地。他喜欢自己的停车位对面停着他买给她的新车,他亦喜欢电梯间的镜子里她安静露怯的神情,甚至想念那间家具被罩着防尘布堆满行李杂物的房,以及那张连像样的床单都没有的床。   他有多想念,只有他自己知道。   二人进了门,脱了鞋子,“你能回家先睡一会儿麽,等会儿我上来。”   他皱眉不同意,“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她在他从背后围过来的怀抱里挣动了一下,很快放弃,“现在还早,你先去见见妈妈,洗漱一番。我会上来和你一起吃早餐,九点钟我们准时见。”   他瞧了眼手表,不甚乐意,“那这段时间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嘛?”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这个她就皱眉,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睡衣,半生气的说:“你一大早把人家拐走,就不怕爷爷知道了打断你的腿?”   他心虚地笑笑,松开她,纵容地做了妥协。   然而,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她却忽生不舍,迟疑片刻,这才追出门外,在电梯口拉住他,“我想了好久要不要亲你。”   他微楞,瞧着她咬住下唇的动作,起了玩心逗她:“那你现在想好了吗?”   她将头发别到耳后,不经意露出发红的耳廓,继而抬起头来,伸手拉下他的脖子,踮起脚尖飞快地啄了他一记,“辛苦了。”   话音一落,随即难为情地想逃走。   男人哪里容得了她先点火再逃跑,轻轻一带就将她顺到自己怀里,一个转身将她按在墙上,热情地弥补起这些天暂搁的欲望来。   一如其他都市儿女沉沦 的轨迹,遵守本分的封印一旦解除,就再也无可能收回那出闸的猛兽。长吻久而不毕,静悄悄的楼道里,喘息声回荡敲击在人心里,这思念、爱意交杂的情绪,在彼此的 中吐息吞咽。   九点钟闹钟准时响起,仲太太敲门之前,儿子已经醒了,此时他经过一番精神洗礼已不带一丝路途舟车劳顿的疲惫,有的只有些许惺忪睡意,仲太太正为儿子的自律感到骄傲,猛地一回神,才想起正事:“德珍来了,你赶紧洗洗下来,我们一起吃早餐。”带上门前,又狡诈地补了一句,“打扮地帅一点哦~”   仲寅帛又无奈又好笑,奸情就发生在她眼皮子底下,她却云里雾里操心不察,可爱归可爱,却叫当儿子的有几分愧疚。不过,一想到很快就能名正言顺地签那女人的手,他的心情又变得十分好,镜子里的他看起来坚毅抖擞,信心十足。   换了一身打扮下楼,他还好奇她用得什么方法进了他家,却见她穿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和他母亲低声细语,时不时发出一声低笑,见他出现,笑着点头打招呼。   待早餐上了桌,却是别有一番“奢华”面貌,仲王生与儿子坐在这丰盛的餐桌前,有些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最后德珍端着汤出来,他寻常语气问了一句,“你做的?”   仲太太随即笑吟吟地解释起来,“德珍家的瓦斯停了,上来借灶的。”   仲寅帛一听,心中发笑不止,她家哪能停了瓦斯,这样冒失的理由得亏她编地出来,又瞧他母亲喜形于色的模样,好似恨不得德珍家天天停瓦斯一样,真的就那么喜欢。   收回遐思,他递了眼神过去,好奇那浓白的汤是什么,保姆拿了玻璃汤碗过来,德珍盛了一碗递给仲王生,“您且尝尝,手艺不佳,还望见谅。”   仲王生接过,拿汤匙 了下,分清汤中鱼肉蛤蜊,浅浅尝了一口,一桌人都静静等他评价,他却不紧不慢,连喝半碗,才竖起大拇指。   仲太太怕老头子不上道,还忐忑他说出什么真知灼见来,毕竟是个嘴挑的人,且两个儿子也都随了他的性子,对吃食格外讲究。她那样喜爱德珍,却对这年轻女孩的手艺不敢做担保,生怕德珍在丈夫那儿失了分数。   所以在短暂又漫长的一番担惊受怕后,仲王生肯定的反应险些叫仲太太跳脚,“死鬼,好吃就直说,大清早的吓人作什么?!”说着还拍了拍自己胸口做压惊状。   “我哪里吓人了?”仲王生收到了莫名其妙的指摘,自然为自己辩驳。   仲太太哼了一声,“你叫你儿子说说,你那第一勺多像在喝毒药,就差在脸上写上四个大字了!”   “哪四个大字?”   “视!死!如!归!”   餐厅的空气凝滞了一秒,继而爆发出仲王生爽朗的笑声。德珍被这家显得喧闹欢愉的气氛感染,笑声中窥视自己的雕塑般英俊的恋人,狐疑初见他冰冷的模样是从何而来。   仲寅帛也正看她,只不过是在用眼神对她说——“我的呢?”   德珍收下他的请求,默不作声的成汤递给他,看他喝了一口随即露出笑容的模样,这才抽回椅子坐了下来,美丽的脸半张隐匿在粉色的花束后头。   饭毕,他被急于促成二人的母亲委派出来送她下楼。电梯里他着白衫黑裤,浅口皮鞋,没穿袜子。   “一大清早的,你上哪儿找来的鲈鱼蛤蜊?”他问。   “‘细’隔壁的小书院你可曾去拜访过?”她不答反问。   他点点头,购下“细”后,他曾让人拜访那书院的主人张莲池老先生,吃了几次闭门羹,终是见着了,他见他风趣和蔼,一时放松了警惕,就那么撩着身上大事,被押在那破书院干了半日粗活,爬上爬下钉完了半桶钉子!   不过,他倒不知道她为何提这个。   “鱼是我你进家门口打电话托张老弄来的,蛤蜊的话,费了点周折,所幸都按照约定时间炖好了,你可吃得满意?”   他点头如捣蒜。   “那就好。”她笑说。   “那汤叫什么?”他得留个心眼,今后好跟她点单。   “就叫鲈鱼蛤蜊汤。”电梯开了,她走了出去,转过身来,按了重新上楼的电梯键,笑了笑,眼藏狡黠精慧,“忘了告诉你了,那汤,特别适合术后和产后的人喝,你那么喜欢,真是太好了~” 你比星光更璀璨(六)   “i need you now.”   去约会的路上,车里唱着歌,专注的她却只听到了这一句。   刚萌芽的恋情就好像是背着女德老师新涂好的甲油,透亮的,小心翼翼的不想任何东西碰花它,上课的时候总忍不住用余光去瞟指尖,在心里偷偷傻笑,走在人群里,觉得自己与她们有那么一点不同,那份隐秘的快乐可以一直持续很久,连梦都是粉红色的。   从前她觉得将感情依附给任何人都将成为对方的负担,现在她却转变了想法,她觉得这种“依附”,是可以独自快乐的,因为她已经足够成熟。   生活是一张流浪的地图,不见得所有人都能如图所示找到各自的专属,并且,无论是事过变迁,亦或是沧海桑,始终跟不上时间的大步流星,岁月之所以残忍正因为如此。但总有那么一天,你会明白,在所有痛苦和寂寞之后,老天对你另有安排。   仲寅帛对此也有些微体察,德珍心态上任何细微的转变,都是他在意的,尤其她今晚穿了一条樱色的裙子。   这是他第二次见她穿裙子。   当她走进餐厅的时候,仿佛整座餐厅都成了静物写生,气氛瞬间端庄了起来。他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但他觉得她总有她的办法。   胸口那个蓝色的小盒子突然有点硌地慌。   他想起出门前父亲对他的叮嘱:“你的新娘子这么美,你不用浪费时间隐藏自己的赞美。”   连父亲都觉得他的心情好得有些过分忍不住开口调侃他,虽然怪难为情的,不过这也是认同的一种方式,令他十分感激。   德珍走到他面前,由他替她拉开椅子,坐下。   “你真是个残忍的人。”他坐下望着她,眼睛里闪烁着危险慑人的光。   她抿唇轻笑,“不要夸张。”   他将手臂搁在台面上,露出衬衫下的暗蓝的表盘,并且殷切的看着她。   德珍无奈,只好将手伸过去,被他握住。他 了一下她的骨节,“我真是蠢透了,何必在外头吃饭。”在家就行了,方便他撒开手脚。   侍者呈上了菜单,给他们的水杯加满水。德珍挣动了一下,抽回自己的手,对于他的戏弄,轻瞪了他一眼:“别闹。”她端起水杯润了润自己有些干燥的喉咙。   仲寅帛摊开菜单,熟稔的点了主菜,酒和甜品,打发走侍者,性急的模样害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脸好笑却不敢表露。   “这家的chef是个法国人。”他眨眼说道。意思是在点餐和上菜之间,他俩有足够的时间你看我,我看你。   德珍瞧着他似笑非笑的嘴角,不说话。虽然这男人眼神处处 ,但行为上却很约束,没有再对她动手动脚,十足的绅士模样,在公众场合给足了她最高规格礼遇——既含情脉脉,又冷静持重。   她在心里为自己而感到好笑,别人都说恋爱中的女人十分盲目,但她刚刚跳出的一个想法让她惊觉自己竟然盲目到了这种地步——她竟然觉得他“禁欲”的样子很迷人呢!   随着晚餐时间的推进,不停有衣着光鲜亮丽的女士进场,高跟鞋踩在苏格兰橡木地板上,等待,或者奔赴各自情人的怀抱。空气里弥漫着各式的香水味儿,浓淡不一,彰显着主人各自的强调。或甜美,或冷艳,只待开一瓶酒,与眼前人重温上一个世纪。   而她眼前的男人正在桩桩件件地交代他的纽约之行,既是分享,又像澄清,而他的眼神则一直在说“别看我这么忙,但我始终在想念你呢”。   德珍端坐聆听,任由他滔滔不绝,她能体谅他惊人的倾诉欲,因为,她也是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说,只是不知从何开始而已。   她不是那种擅长袒露心迹的女人,这是一件叫人害羞的事情,但她会分心记住自己静默涌动的情绪,或许老了之后,这些记载着他们彼此的年华 的镜头,会完美演绎她的紧张和快乐,成为一张通往过去的凭证,任她记取。   “我更喜欢它的东方名字,青鸟,代表有情人终成眷属。”当他说起他曾经在树林里捡到过知更鸟的趣闻时,德珍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不过,你见过它的蛋麽,robin’s egg ue, 得不行。”   他笑,“tiffany ue?”   “嗯,也可以那么叫。”她笑得像个小女孩,好像任何人都拒绝不了那抹蓝一般,她的笑容亦可以收买任何人。   仲寅帛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就是现在!”   太多的言语无法去表述他此刻内心最柔软的感情轮廓,理智徘徊在牙床之间,可任何一丝泄露,都是不被允许的,他的人生中尚未有这么一刻如此隐忍克制,因为全天下唯有一件事事最讲究timing的。   他将手 自己的外套内袋,指尖触及那个 的坚硬小蓝盒,一阵铃声突降,打断了他漫长的酝酿。   德珍抱歉的打开手包接起电话,嘴角还残存笑容叫了一声,“小婶婶。”   “德珍,你在哪里,快回来!”慧珠的声音在电话中极为急促。   德珍敛起眼底的笑意,“小婶婶,发生了什么事吗?”   “爷爷摔倒了!” 未来一场荒诞,不明不白(一)   事情是这般的。   入夜后,老爷子带着礼让去喝酸梅汤,顺带散步消食。没成想祖孙二人遇上了喝得半熏的司机,避让不及,老爷子护着孙子摔倒在路边,腿骨骨折。   德珍这厢闻讯后顷刻没了主意,怔忡间,仲寅帛拉开椅子起身,牵了她往停车场走。   将失魂落魄的她送到医院,他才将手搭在门上,被她慌张的制止。   “你别来,不太方便。”她慌乱中却尚存这一丝镇定,到底是世家小姐,临危不乱像是与生俱来一样。   他听了有些不悦,却未多加干预,毕竟她的家人都在场,她不想他在这种情形下尴尬也是对的。但他还是说了一句:“我送你到门口。”   已经不能再让步了。   她来不及想太多,点了点头,这才推开车门下车。   仲寅帛穿着赴会的装束,在这灯火阑珊的街道上,在那籍籍无名的路人眼中,便显得格外隆重,德珍亦然,她那条樱色的长裙,显得她太与众不同。   然而当事者却无暇顾及这些注目,她匆匆提了裙子上台阶,他右臂横在她腰后半虚地护着,低头紧看脚下台阶,“小心点。”   不长不短的几个台阶很快走完,她心思不在这儿,也就不做寒暄道别,只是转身面对他站定,小指勾了勾耳边的碎发,露出耳垂上流光溢彩的坠子,再抬起头时,眼中隐隐泛着泪光。   他不由的握住她的手腕,因是用了几分力气的,显现出带了提醒的意味,“别哭,你爷爷不会有事的。”   德珍吸了吸微红的鼻子,“嗯”了一声,错开了他的手,像是在待下去就要拦不住心里的慌张后怕,快步走进了门诊大楼。   仲寅帛看着提着裙子奔跑的她,心微微的颤着,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就要忍不住追上去跟着确认一遍岑家那个固执的老头是否安全无虞,从此再也忍受不了这世上有什么人惹她流泪伤心!   他有些倔强的转身离开,上了车方向盘胡乱打了一圈,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转了一圈,怀里揣着的那个小蓝盒硌得他心疼,难过之下最终还是回到了家。   意外的,家中灯火通明,客厅里安静出奇,好像他母亲并没抱着热闹的电视剧。这罕见的气氛不由的将他的脚步带到了客厅,谢仙端坐在沙发上,板着脸孔,像是等着没好好去补习班跑去游戏厅玩的儿子回来秋后算账一样,叫人看了下意识将皮绷紧了。   “妈妈。”   “坐下!”   他便坐下。   只不过,裤子才沾了沙发,谢仙就开始发难:“为什么没告诉我德珍和岑家那个小姑娘的关系?”   他听了,眸色一暗,显然是有人按耐不住先他一步透露了个中情由。那么,且听那些人都对他母亲编派了怎样的故事吧。   谢仙见他沉默不答,火气越显,不由提高了声音道:“我知道卯卯的事着实是为难你了,但是!德珍的事你至少要对我说清楚,要不是今天有人告诉我,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谢仙越想越气,她是多么中意德珍这个儿媳妇,只差提着礼单上门提亲了!他这个做儿子的倒好,竟然将德珍和卯卯那桩“婚事”的关系一笔带过,到头来竟是她剃头担子一头热,白费了这么多心思,空欢喜了一场!   “为什么不说话?!”谢仙怒气冲冲的瞪着他。   “您要我说什么?”他语气十分平静,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一样。   “说什么?当然是保证立即收手啊!”谢仙差点大叫。   可是他却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谢仙提起水杯喝了一口压压火气,儿子是她肚子里生的,从小养到大,从他蹒跚学步,到会跑会跳,无一不被她看在眼里,她了解他就像清楚自己的每一块骨骼那样!所以当她从别人口中得知他刻意隐瞒了德珍和卯卯那桩婚事的目的,她很快就明白了各种用意,她以为商场诡谲陶冶不出多么高尚的情操倒也符合常理,可她实在太喜欢德珍了,她甚至希望德珍一辈子也不要做噩梦,而她的儿子却为了达成目的,顺着她的意思去接近德珍!而她,竟然是将事情推到这般境地的始作俑者!!   “不管你之前做了多少铺垫!都给我立即收手!我不允许你再靠近德珍!”   聪明如他,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喝令,也难以懂得母亲这份突如其来的恶意。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谢仙捶了一下沙发,蹙眉悔不当初,“卯卯的事固然很重要,可是你明明知道岑小姐是德珍的妹妹,为什么不与我讲?我知道你聪明,可是这路终究是走歪了啊!德珍那么好,你怎么忍心伤害她呢?”   “我……伤害她?”他震惊于这样的说辞,总算明白了这顿责骂的由来。   “岑家实在不肯我们也只好算了,你也不能用德珍去逼他们家啊,到底是谁教你用的这样险恶的法子?啊!”谢仙说着说着就捶着心肝哭了起来,岑家为了保住德珍,或许真的会让步交出黎阑,可是,这种手段比用钱买更肮脏不是吗?   她现在简直是气到不行,她亲手教出来的儿子,竟然连人心也玩弄!而她还是经由别人提醒才得知的这一点,天知道当她听说的那一瞬她有多难堪,好似这大半辈子都白活了一样!   他……真的差点冷笑出声。   因为用心险恶的小人,因为自己的掉以轻心,更因为母亲的先入为主,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有一刻感到如此屈辱不堪。生性的骄傲自负在他少年时总被同侪指指点点,他固执的认为,不必要的人也就不必 思去经营,去哄。带着这样的脾性,十六岁独自去香港考试,十七岁赴美留学,可是在美国,他却因他的冷漠固执和傲慢交到了不少朋友,傲慢本就是天才的后缀,就应该形影不离不是吗?   然而,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从母亲手里体尝挫败的滋味了,这个声称最了解他的生他养他之人,往往是这个世上最不信任他的人。   简直是荒诞至极,她怎么会听信外人的几句话,就认定他满手肮脏呢?   他不高尚,可这样的罪责强加在他身上,他那颗卑鄙的心也还是不能顺应她的想法去接受啊…… 未来一场荒诞,不明不白(二)   他不是太在意这些。   但人都逃脱不了某些根源性的牵绊,这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往往会使他变成什么样的人。而在这桩机缘巧合中,只因有了那个让人无法拒绝的女人,常年对他紧闭的大门才对他打开一道缝隙,透出一点点光亮,施舍似的。   而今看来,他和他的母亲之间只怕隔了一万代,他屈尊将就她选择的人,在她眼里不过是为卯卯的事找了一个充分的理由,“真相”被拆穿后,她仿佛受到了莫大的耻辱,神情自厌,眼尾的细纹里都藏匿着深奥可畏。   但他是个有尊严的人,他不解释。   次日,她来了短讯,简单明扼地写了她爷爷的病情,末了一句“接下来的一阵或许不方便见面,见谅”,他应该为她刻意的疏离不加掩饰的表现出自己的气急败坏的,那样才像她的情人。   可是,手指在屏幕上滞留许久,只有一个字,一个句点:“好。”   心危险的 着的时候,周子康领着客人进来,收好落寞,英俊的脸上重新换上运筹帷幄的精明表情,伸出手与客人交握。   他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既然有人背后拿着明晃晃的刀子通过来,那也别怪他闪电式的报复了。   此次美国之行还是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他是个行商之人,眼光,钱,魄力,人脉,一样不缺。他与科达明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是二代,科达明是三代。   世人都说,“富不过三代”,虽然有些耸人听闻,却并非空穴来风。科达明与生俱来的自信,通常很吸引人,但用在他身上却不见得管用,尤其是这一招看似聪明却百害无一利的“险棋”,他只能说科达明树错了敌。   一来,他这个人特别讨厌被人威胁,二来,他特别讨厌因为女人被威胁,三来,哪怕他是妈妈不得宠的儿子,也不见得乐意自己母亲被人当枪使!   此仇,必报!   接下来几天,周子康和箫尘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刻,夜间会议时常开到半夜三点,期间仲寅帛去香港出差,那边的负责人在酒店套房主持了会议,仲寅帛在看a、b两组方案的同时,声音香脆的女博士用英文介绍了会议大纲,她的英文语速很快,每个音都仿佛会被咬的粉碎,极具攻击力和提神效果。   这边的会议室里都是连夜加班的一群人,一半以上昏昏欲睡,另一半则抱着咖啡杯昏昏欲睡,箫尘掐了一把大腿肉,强大起精神,努力把背挺得笔直。   就在不久以前,他的大前辈周子康对他说“我们的好日子结束了”的时候,他只是冷笑一声,心里想前辈永远这么夸张。   就在三天前,公司突然出现了两个临时搭建的团队,分别对付两个不同的案子,但没有实施隔离,而是同时进行。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变懒,因为智力和逻辑都不足以应对生活中的种种突变,有些人一辈子只能专注的做一件事,喜欢一个人,活得很成功。而有些人同样一辈子只能做一件事,喜欢一个人,却籍籍无名一生。有些人一辈子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了,什么也没做好。而有些人同样做遍了你能想象的事,却每一样都做到了顶尖。   箫尘以为,仲寅帛是最后那种人。   这种人,很可怕。   一个公司同时进行多个案子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如果这个案子大到足以改变一座城市的地标,同时牵涉到了交通、市政、银行、以及本市地产公司排名顺序,就不是普通人能左右得了成败了。   a、b两组组员刚聚头的一小时,纷纷都有些莫名,一个小时后,听完周子康发表的未来一年规划,两组人马悉数倒抽了一口冷气,觉得老板疯了。   他们都清楚仲寅帛不是什么好人,也知道他是个有野心的男人,但目前的这两个案子,吞下一个都有些吃力,何况是两个一起吞?!   他还太年轻。组员们一部分表示失望,但也有一部分群情激昂,跃跃欲试。   三个小时后,各组分工已经下来了,然后全公司上下开启了加班加点暗无天日的日子。各部门负责人都忙得没影,箫尘甚至在公司男洗手间里和几个负责人站着开了半小时的口头会议。   太累了。   年轻人看着银幕角落,坐在浓稠暗影里的那个男人,蹙眉腹诽:原来老板情变是这么可怕的事啊……   箫尘可不会相信周子康那一套,仲寅帛的“女伴”虽然都是识趣的女人,拿钱办事,绝不拖泥带水,但若说德珍也在“女伴”之列,那就有些夸张了。   他与德珍在北京相处过一阵,在她眼里,只要她往那里一站,就足以区别十公里以内的任何一个女人。她总是带着一种宠辱不惊的神色,而现在的年轻女子与她相比总像是个随时敞开的衣橱,鲜艳亮丽的片段在里面一览无余,多看一眼都会失去好奇。   但德珍不一样,她是照在窗门上的剪影,走走停停,有说有笑,总想叫人捅破窗户纸将她看个清楚,没等你伸出手指,她倒落落大方的说了:“我得去别处了。”   她对人构成的一种吸引是若即若离,也许会有暂时将她遗忘的时候,而一旦思及,思念却变得异常强烈。   早在停车场那一眼,箫尘已经知道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复杂的情绪,他俩倒也没有不般配的,尤其前一阵他时常推掉不需亲行的交际,撇开司机独自驾车出去,足以窥见他对那个女人的狂热。   然而,他结束美国之行后,突然变得异常冷淡,甚至更换了手机号码。   情变。是箫尘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未来一场荒诞,不明不白(三)      岑润荩这回是险中求生,股骨裂,胫骨骨裂,上臂骨折,虽然伤了三处,好歹性命无忧,连慧珠赶到医院见到他的第一句话都是如释重负的一句“谢天谢地”。   她可不是要谢天又谢地麽,要不是老爷子下意识护犊,礼让会怎么样就无从得知了。   蘸白不在家,爷爷为了让他安心陪薰爱待产,甚至说了不能叫他知道的话,淳中有公司的事情要做,尽管孝心在,但在医院也不能分担父亲的痛苦,也被老爷子一句话给打发走了。   “有德珍在就好。”   淳中看看自己的稳重大方的侄女,确实比他在这儿干杵着强多了,顿时放心了许多。慧珠要照顾家里的大小事宜,得了闲才会来医院。倒是礼让,因为差点丢了小命,又或者是最喜欢的人因为他而受了伤,心有余悸的同时又很抱歉,搂着德珍的脖子哭了好一阵,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他年纪还太小,有黎阑车祸在先,这次换成了爷爷,他真的有些受不了了。   德珍很清楚,因为血缘,这种来自灵魂的颤栗总能引发一场没来由的嚎啕大哭,站在做姐姐的立场上,她只能温言软语地安慰着敏感多思的小弟弟。   至于上天为什么要折磨她最亲最爱的人,折磨她的良心,她想不通,也没有闲暇去想,她只希望爷爷可以快点好起来。 人一旦走到了自己无法左右的境地,首先想到的一件事是求神拜佛。因而当慧珠提出要去庙里做善事后,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爷爷见她在医院呆了两三天寸步不离,又知道强行劝说她是不会成功的,因而慧珠想出这么笨的法子来,他倒松了一口气。   德珍前脚才走,稚巧后脚就到了。因为今天连着午休下午有一节自习课和体育课,她晚上要写功课不能来医院,也怕影响爷爷休息,所以这天中午特意跟老师请了下午不要紧的课的假,背着书包来医院了。   老爷子的病房是个骨科单间,透过玻璃可以看见病房里没有其他人,轻轻推开门,立即能闻到淡淡的药香,靠近病床就有些辛辣冲鼻,但稚巧没有一点嫌弃,只是看着爷爷高高肿起的手臂发了一会儿呆。   岑家老爷子是能意识到床前坐了人的,德珍刚走,他极想换个身,因为背上有些难受,可他只有一只手一只脚能动,腰又伤了,出于自尊又没叫护士来帮忙,自己咬牙折腾了一会儿,失败了。   他的同龄人中有许多与他抱怨过衰老的可怕,初时不以为意,等真的轮到了他身上,他才品尝出了各中滋味,正沮丧间,稚巧背着书包进来了。   这个异姓孙女在他眼里是个超乎寻常冷静而冷漠的孩子,过分聪颖机智,倒不像是他们岑家女子一贯的“愚钝”,但并不惹人讨厌,反而成长的过程摸索出了自己的轨迹,让人很省心。   病房里安静了片刻,药香和花香糅杂在一起,叫人徒生无力,老人家刚在心中叹息一声,就听见了隐隐的抽泣,紧接着冰凉柔软的手指握住了他苍老的手,捧在手心里,非常克制,又非常难过的哭起来,她似乎死死咬着嘴唇不出声,只是肩膀剧烈的抖动着。   不是不惊讶,这个少女因为出身与环境,并未享受到多少人间喜乐,她不爱笑也似乎成了必然,但岑润荩也不曾见过她哭。他极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安慰安慰她,可是又觉得林中的小鹿虽然稚美,却不能经受任何一点惊吓,尤其是他这个孙女这么酷,若是叫她害羞了尴尬了,只怕她下次便不会再将情绪激烈的表达给他了。   罢了,人生如此魔幻,他难道还演不了一场沉默的戏麽?   稚巧哭得眼睛都红了,打湿了一小片床单,泪痕干辣,好在爷爷还在午睡没有醒,她脱了书包吸了吸鼻子,出门去洗手间。   加湿器呼呼响了一阵,岑润荩这才睁开眼皮,对着天花板长舒一口气,手指触到那片湿热的床单,露出一记虚无的笑意,眼底写满了欣慰。稚巧不同于德珍与黎阑,尤其是黎阑,是在他的膝盖上长大的,因为人生导师老她太多,因而从小在为人处世方面都特别圆熟,哪怕是遇到了尴尬和困难,也会找到对的人去倾述,去化解,这是身为岑家女子的智慧。稚巧则是完全的反面,说是刺猬也不为过,深具天赋,难得勤勉,是个好孩子,可长大了难免在人际关系中吃亏,直到刚刚那一刻,他才觉得这孩子应验了“面冷心热”这个词,不是不可爱的。   他老了,尤其是这几天。他失去过妻子,长子,孙女,所以在他死之前,他总希望自己的子孙后辈都能有一个好结局,因为他在几分钟之前,突然开始厌倦了留在人间打扫现场的余生。   怔忡间,病房门再度被推开,他打眼看去,进来的是位光鲜亮丽的年轻人。   仲寅帛朝老人家视线笔直地看去,眼里并无敬意。进门之前他紧了紧自己的领带,信心也充分了些,他希望这次谈判的气氛是友好而矜持的,且双方都不会空手而归。 未来一场荒诞,不明不白(四)   周子康看着墙上又黑又粗的指针走了一大格,仲寅帛提醒过他,一旦超过十分钟就来敲门。因为他是来谈判,不是来谈心的。说得多了,难免失了气势。   差不多九分钟的时候,周子康从蓝色的塑料长椅上起身。   走道的灯荧荧死白,仿佛每投射一米就过了一层滤纸筛了一回,投影在地上,人的影子微弱得只剩浅浅一团,形同鬼魅。   他熟悉病房号,虽然已岑家的人脉必定请得到最好的医生,不过他还是费了点周折对老爷子的遭遇表示了一点心意,就按照仲寅帛说得那样,做得不露痕迹。   周子康是个先入为主的人,并且凭习惯做事,这和他秘书这个职称很相符,小半个人生始终过的平铺直叙,年少时虽也有过脱轨的痕迹,稍稍混乱过一阵,但很快就在新的轨迹上循规蹈矩。他原是仲王生的贴身秘书,下放到任何部门都是经理级别的人物,主动请缨替少东家“护法”,既有了却仲王生隐忧之意,也有好奇的成分。   仲寅帛初回国时,是替他安排过秘书的,但也不知怎么的,三天一小换,五天一大换。周子康此前见过这少东家,还是他圣诞放假回国,仲太太跟着身边的太太团兴起过洋节,特意将儿子大老远的召回来,周子康去机场接人,天公不作美,高速上下着薄雪,飞机误点半小时,终于到了。   回程的路上,周子康识趣的闭嘴,愣是将满肚子的讨好咽着一句没说。他当时只觉得这少年骄矜倨傲目中无人,不过并不讨人厌。几年后再见他,依然清隽,气度沉实,不带一丝富贵子弟应有的浮华气,眼神带着一点狠。   这狠是没有对象的,作为一个生意人,却是放之四海之内皆准的。   周子康误以为这样艰吝之人难逢知己,可他却意外的交游甚广,虽知己寥寥,但这也在意料之中,不过一旦他开口了,总能得到一些助力。他之所以不像科达明那样四处开花,只因他的有好原则生硬而单纯,仅一个字:钱。   掏心掏肺的逢场作戏不适合他这张脸,他很清楚自己的短处,因而几任“女伴”,来得热烈,去的潇洒,一个都不拖泥带水。   唯有德珍。   这个女人太不一样,以至于周子康此刻暗自后悔:当初,不该引他入道的……   短短的几步路,周子康几乎将这几年的片段一一在脑中过了一遍,以至于走到了近前,才失神地发现岑润荩的病房门口站着一个略显惊慌的少女。   她的眼睛和鼻子都有些红,失措的表情像极了考试作弊被老师抓了个现行。   周子康缓了一秒才将她认出来,朝她点点头示意,继而扣了扣房门,推门而进,朝里面的人道:“老板,时间到了。”   背对门口的仲寅帛,他已将该说的话尽数说完,再多一句,他都只怕要与自己不共戴天,经了周子康提醒,生冷的从岑润荩床前站起,利落道别:“那么,我就回去等老先生答复了。”   说完,潇洒离场。   稚巧站在房门口好一会儿,直到那僵直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愣愣地抽回眼神,朝病房里叫了一声:“爷爷。”   岑润荩收起那只扎了缎带的蓝盒子 被单下,四方的角硌得他皱眉,但等稚巧走近了,他已经换上笑脸,“巧巧什么时候来的?”   稚巧指了指边上自己的书包,“有一会儿了。”说着眼神一瓢,“刚刚那人面生,是谁呢?”   现代建筑这一行论排字辈分,岑润荩也是个能排到前几位的人物,他摔倒的事岑家已经捂得十分紧了,但立即送花篮礼品来的人还是有,尤其是淳中这几日忧心忡忡全都写在脸上,他又是个不善说谎的耿直之人,好事之人一问,他只好老实相告。   即便是在家中,稚巧也见识过不少待人接物的场面,她年纪尚小,不知道别家是如何的,只知道岑家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哪怕是有事相求之人来访,要求过分了不被答应,回去时也不会面红耳赤落得尴尬。   但刚刚这一位,有些面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亦非岑家常客,或者应该说:他不像是个客人。   岑润荩面对她的好奇,不答反问:“巧巧,你念了这么多书,可否告诉爷爷,所谓‘贵族’究竟是为何物?”   稚巧通常是个讨教之人,爷爷对她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倾尽毕生所学,可临了这么一问,倒真真将她问住了。   但她还是绞尽脑汁的答了:“钱、权、血统、优雅。”   闻言,岑润荩有些想发笑,这个孙女虽然不是他亲生,却比他亲生的孙女更多一份智慧,但,她还太小。   稚巧以为自己答错了,面色有些慌张,“我说的不对吗,爷爷?”   岑润荩却说:“你答得不错,只是这个解释在现代不尽然全对,巧巧,你不要被你的德珍姐姐所迷惑,你要记住,贵族不是装腔作势,而是追随自己钟爱的事物的人。”   他握了握被单下的小蓝盒,露出一丝浅笑。   稚巧先时似懂非懂,等她想起自己适才那个提问,做了一番联想,才知道爷爷这笑中肯定的意味指的是谁。   见她终于恍然,岑润荩流露欣慰。不出他意料,这孙女是聪慧的,只因年纪太小,不羁地似没有舵的船在水里打飘儿,一旦有了长者照拂,稍加点拨,便上了航道。   而对于爷爷加诸在那个男人身上的“贵族”评价,隐秘的弦外之意藏匿着怎样无法形容的复杂,不能解除的桎梏,稚巧似懂非懂,但也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   与此同时,车子驶在路上的仲寅帛显然没有机会听闻岑润荩对他这番隐晦的褒奖,此行他是下了尾生抱柱的决心去的,既然是翻脸,也没想从老爷子那儿讨着什么便宜,因此回去的路上半点释然也无,心情反而更沉重了。   就这么一晃眼,车子开上了坡道,这附近是城市中心地段,再过两个路口就是人来人往的步行街,香樟树从淡黄色的院墙里伸出来,照得柏油路黑沉黑沉。   寺庙飞翘的屋檐塑着神兽雕像,一条排队的长龙沿着院墙蜿蜒,趿拉的拖鞋的中年男子,摇着蒲扇牵着孙儿的妇女,肤色黝黑衣衫脏污的打工者,各式各样的人物都有,瞧这阵仗,大约是有人在寺庙做功德。   路况不容乐观,周子康将车开得极慢,直到经过寺庙门口,高大的树冠下落下一大片清凉的阴影,树枝上缠缀着祈愿的红布条,初夏的风一过,铃铛细细碎碎作响。   周子康一个猛刹,只因一个衣衫时髦的女子被风刮了遮阳伞,伞架整个外翻,差点摔在 的车盖上。   那女子狼狈的从地上起来,险些被汽车碾压的余悸写满了整张脸,换做在平时,她一定会指着司机的鼻子卯足劲发挥一下口才,但今天不行,因为远远的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她瞪了周子康一眼,恨恨踢了一脚汽车前轮,转瞬扬起笑脸,高声应和:“嗨,德珍,我在这儿呢。”   她伞也忘记打了,一路欢快地小跑过去,树荫下摆了几张长桌,分发一些桂花糖水,绿豆汤,清凉膏之类的解暑汤水,因是免费的,市民闻讯而来。   周子康小心翼翼的从后视镜窥视了一眼,这个严谨的年轻人一声不吭紧抿嘴角,他显现出前所未有的消沉,密不透风的车厢呼吸声也无,却更显他的失意。   他死死盯着树下那女子,扎着头巾围裙,素面朝天,一张嘴低声与身边人说着什么,撩发间偶然泄露一丝无奈疲惫,但嘴角是笑着的。   风沥沥,世界是安静的,他只觉得那个女人的灵魂干净的在发光,多看一眼都会灼伤他的眼睛。   跟在后头的车不耐的鸣了一声催促的喇叭,他闭上涨疼的眼睛,苦涩的开腔:“开车。”   周子康撇撇嘴,无言的启动车子,车窗瞬间略过寺庙高大的树和淡黄院墙。   德珍将盛好的糖水端给一个高瘦的男人,对方朝她笑笑,接过,慧珠喊她过去搬东西,她将摊子交给雨薇,一路小跑过去,微热的风吹拂在脸上,好似爱人的气息与她擦肩而过…… 未来一场荒诞,不明不白(五)   整整一个礼拜过去,她都没有空闲联络仲寅帛,当然,他也没有联络她。等爷爷出院那天,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反常。   她鲜少主动发简讯给他,偶尔的主动也是报备行踪好让他安心,而这种主动只是为了逃避他过分热情的纠缠。   静静想了片刻,只怕是那日赶去医院下意识的将他挡在医院外的举动刺伤了他。然而她并没有立即采取措施,她落下了不少课程,班长已经打过电话来“讨债”,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补上了课程,而且,蘸白回来了。   蘸白一回来就嚷嚷,为什么不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他,大家自然要游说他,他却急了,赌气一天。德珍觉得他临近要当爸爸了,越发的孩子气,也不爱搭理他,就这样任他胡闹了一天。   等晚上了,蘸白推开德珍房门,他一进去,看到画上白花花的人体,有些尴尬,德珍从书桌上抬起头来,表情怡然从容,像是知道他会来似的。   她心想他这回去北京或许吃了些苦头,你想啊,好好的女儿嫁给你,你放弃好好的工作好好的前程偏要回老家,甚至罔顾妻子的意愿,面红耳赤地离了婚,搁在父母眼里,这就是本该生恨的举世之仇,偏偏你又回头招惹人家,还怀孕了!   从父母方面单纯出发,伤害他们女儿的男人就该千刀万剐,让他吃一阵白眼那都还算轻的了。   “在丈母娘家吃饭不香?”德珍意有所指地笑笑。   蘸白脸一黑,拉得老长,“别提了。”然后 烟盒。   德珍伸手过来,拢着火苗替他点烟,红暖的光照的她鼻尖一亮,“回来几天也好,我就勉为其难收留你几天好了。”   蘸白苦笑,“说得我好像是上门女婿似的。”   “谁说不是呢?”德珍狡黠地弯起眼睛。   亲家给脸色看也是应该的,但外孙已经在女儿肚子里酝酿着,他们早晚也要答应,只是缺一个适当的机缘点头同意罢了。现在就是个不错的时机,长时间的讨好不起效用,那么若即若离就是绝佳的战术,这次蘸白回来,隔一个星期再回北京,想必亲家二老也该转变心意了。   因为一句调笑,蘸白眉宇间郁气散去不小,好像如释重负似的,一口烟,一个贴心人,整个人都松快了。   “得亏有你。”蘸白叹息似的说道,“我白长了这么些年,回想起来,爷爷身边不是黎阑就是你,我就只剩嘴巴尽孝了。”   “大伯母千辛万苦地将你生下来又不是来我们家献祭的。”瞧瞧他这忧愁的口气,德珍好笑。   蘸白吐出一个烟圈,疏朗的面容半胧在青色烟雾里,德珍并不讨厌他抽烟,她觉得他抽烟的样子极好看,显得男人味十足,她是个忠于美的人,也就不扫兴提什么健康的事了。   “我不是,你也不应该是。”   “是什么?”   “献祭的童男童女啊。”   她愣了一下,继而噗嗤一声笑出来,险些脱口而出仲寅帛的名字,好在心性锻炼的不错,适时的止住了。   蘸白精怪的看着她,好像有些诧异,“你该不会……嗯……?”   德珍左顾而言他,“我瞧着你这脑袋里时刻装着一部《儒林外史》吧?”   蘸白眨眨眼睛,茫然反问:“这是什么意思?在夸我记性好吗?”   “可不是么,满脑子都是知识分子的腌臜事,桩桩件件也不嫌多。”德珍毫不遮掩的耻笑道。   她这般挤兑,蘸白自然落了下风,兄妹俩心照不宣的笑笑,这时慧珠切了水果端进来,蘸白恰好挡在那些画前,顺手拉下了白布盖住那些白花花 之极的女体盛宴。   “你俩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没什么,他要当爸爸了,穷开心呢。”德珍灿然一笑,蘸白也跟着嘿嘿一声笑,兄妹二人活像两个快乐的二百五。   慧珠嘴角一弯,转而道:“明天我打算收拾收拾东西,德珍你得闲么?”话音未落,又无情的揭穿,“对了,这阵子怎么不见那个年轻来找你玩?你要是有约会,我自己来也行的。”   她说的落落大方,德珍却后牙槽紧磨,偷偷觑了蘸白一眼,他呆愣的露出吃惊稚拙的样子,缓缓扭过头,视线落在德珍脸上。“你恋爱了?”   事已至此,遮遮掩掩也就失了必要,她仔细想了想,轻声应了一句,算是肯定。   蘸白又惊又喜,吞了吞口水,思念一转,找爷爷打小报告去了。   慧珠故作吃惊:“我原以为你们兄妹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瞧他这反应,却不像是一早知道的了,德珍,你不怪我一时嘴快就给你说出来了吧?!”妇人显得有些慌张歉疚,掩饰地极好。   德珍叹了一口气,“正打算说呢,被婶婶抢了先机了。”   慧珠笑道:“那就好。”她放心的笑笑,“对了,那后生瞧着挺好,不过我是说不上话的,你若有空,就让他来家里坐坐,陪爷爷吃个饭,叫你爷爷给你拿捏拿捏。”   德珍应了一声,好歹把她给送出门了,阖上房门,心跳有些快,不知道蘸白都是怎么对爷爷说的。思绪正漫游着,蘸白推门进来,脸色煞白。   “那人怎么样?”   “目高于顶,像是与慈祥绝缘,正儿八经的从冬天里走来的那么一个人。”她知道他在问谁,也不打马虎眼儿,反而老老实实地回答,心想着仲寅帛的种种,欲扬先抑这种手法比较保险。   果不其然,蘸白冷哼了一声,“既然这样,就不必带回来给我们见识了。”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她家从来不出武断的人,这拒绝叫人猜不透来由。   蘸白有些不耐,撇撇嘴,“我脾气不好,要是他给你委屈受,我绝对会揍他的!到时候你是护着他还是护着我?”   瞧他的口气,活像个受不了妹妹被拐走的执拗哥哥,别提多孩子气了。   德珍走过去,她明白他爱她,可是会让他直接拒绝见面的理由太蹊跷,事实又不尽然像他说得那样,她只好拉起他的手问:“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你会受伤。”蘸白嘟囔了一句,显得很没骨气。   闻言,她莞尔一笑,轻快地说道:“那就等我真的受伤后,你再来安慰我好了。”   蘸白对着光仔细看她美丽的脸孔,象牙肤色做底,不期然得被琐碎而温暖的岁月温润了,透着玉器的光泽,手腕上陌生的手镯是她被其他男人征服的痕迹,使得她这张善良的面相含蓄中有了怒放的意思。   蘸白恶狠狠的想,是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人?! 未来一场荒诞,不明不白(六)   虽然蘸白在知道这件事后的态度显得有些奇怪,但她并未多想,次日去学校上了一堂课,顺路去中药房取爷爷的药,回到家时脸晒得通红,正想进门冰敷,无意间瞥见院子里堆着一些纸箱,巷子口婆婆家的猫猫正盘在纸箱里,见她打眼看来,睁开琉璃一样的眼睛,蹲坐在纸箱里,冲她“喵”了一声。   她蹲 来,伸手摸摸它的小脑袋,嘴里酿出一丝沁甜,心情没来由的变好。她放下药包将它从纸箱里抱起,摸摸它顺滑丰厚的毛发,轻声哄着:“猫猫啊,你又逃家出来玩,等婆婆发现你不见了,又要担心了。”   附近的孩子都有些怕这只猫,只因它若看中了什么,一定会想法设法得到,德珍耳闻过不少与它有关的趣事儿,甚至知道它等在放学的路上打劫过孩子们的零食。   说起来真是又妖孽又魔幻,她只恨自己没亲眼见识那画面。   慧珠见她迟迟不进来,反而抱着猫玩,心道这岑家姐妹在这些方面简直如出一辙,黎阑也是见到可怜的猫啊狗啊的就往家里带,怎么劝都不听,不遂她愿就可劲的装可怜。   “德珍,张老送了龟苓膏来,你快进来吃。”   德珍放下猫,又摸摸它的头,这才打算进屋。只不过,一些旧物从未封好的纸箱里跑出来招摇了她的眼,使得她再看一眼就移不开脚步,怒从中来。   黎阑的丝巾,黎阑的被单,黎阑的玩偶,课本笔记本……零零碎碎的小物件,竟都是黎阑的!   她合上纸箱,提着药包进屋洗脸,安静的吃完龟苓膏,进房间打电话叫搬家公司来一趟。慧珠还没反应过来,等院子里进了陌生人才回过神。   德珍一声不吭,工人们将院子里大大小小的箱子利落装车,德珍与爷爷报备了晚上的去处,晚饭就不回来吃了。   岑润荩特意留神观察了她的装束,知她不是去约会的,这才缓缓松了口。   德珍跟着工人上了货车,往她母亲的公寓驶去。   她从来就不打算将黎阑从自己生命里抠除,哪怕是与黎阑有关的一片纸她都不会扔!说她顽固也好,愚鲁也罢,总之,既然有人见这些东西不顺眼,那她就换个地方存着,井水不犯河水。   她从没和长辈顶过嘴,这法子倒也保全了慧珠的面子,不过她此刻翕张的鼻子,还是显露了她因为这件事如鲠在喉,气得要死。   工人们搬完东西离开,稍作一番整理,天已擦黑。   因为爷爷的事她业已好一阵没来了,冰箱里的食物多半不能吃,丧气地关上冰箱门,惯性的拿出手机。   已经好些天了,那男人若是再生气就显得小心眼了。   电话通了许久,却不见有人接,她转而致电给箫尘,箫尘说他现在在上海出差,并给了她酒店房间的座机号。   电话很快通了,但只是通了,却无人接应。好在她是个耐性大的,就在快要挂断之际,那边的话筒被人拿起,一个女子气喘吁吁的询问:“你好,请问是哪位?”   德珍愣了一下,“你好,我找仲先生。”   那厢顿了顿,半捂着话筒回道:“仲先生现在有事不方便,请问有事需要帮您转达吗?”   德珍耳边断了浴室淅淅沥沥的淋浴声,只叹对方是个做事小心的女子,便说:“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我待会再打来。”   那边礼貌的应对了一番,最终挂了电话。   德珍看着暗下去的屏幕,有些哭笑不得。他固然是相貌周正的男子,又有家业加持,让她体尝这种情形的滋味,也不在意料之外。   她故作淡然地进了储藏室,盘出几瓶洗涤剂装进纸箱,这是王槿鸢大老远从英国寄给她,按丝织品和羊毛制品等不同分类使用,让女人处理起昂贵的衣物更加得心应手。   待她抱着一箱东西上了楼,进了玄关,这家保姆出来迎接她,面有难色道:“德珍小姐来啦?我家太太不在家呢。”   德珍瞧了一眼手表,保姆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二人相继进了仲家,果然,屋子里冷冷清清,德珍与保姆一道进了洗衣房,将东西拿出来,仲家不缺这类生活用品,但也没有摆放德珍带来的这个牌子。   她一一将东西拿出来,用马克笔明示用处。做罢,肚子开始传达饥饿的讯号,在这偌大的空间里,那动静简直堂皇了。   保姆掩着嘴偷笑,末了邀请道:“家里还有饭菜,你留下来吃饭吧。”   德珍想,这饭要是不吃就是傻瓜,洗洗手,果断去饭厅了。   吃完晚餐,又等了一会儿,仍然不见仲氏夫妇俩归家,她只好起身告辞。下楼的电梯中,她再度拨通了仲寅帛的手机,无人接听,再打酒店座机,仍然无人接听。   回到惊雀巷,天下起了雨,给爷爷请了安,简单洗漱一番,也就睡了。   上海这边,第三轮会议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当中,待一切结束后,众人做鸟兽散去,仲寅帛回到房间,专门负责上海事务的女助理开始报备明天的行程,他瘫坐在沙发上不掩疲态,眼皮下泛青,支着头喝咖啡,不时停下来让助理做改动。   助理说完全部,整理了一下今天来电事项,她挑紧要的口述,顺便提了一句:“有位小姐要找您,不过未说何事。”   他神思游离,猛地被这一句拽回,眼底一丝抽痛。“几时打来的?”   “晚饭赴宴前你洗澡的时候。”她当时听到房内铃声大作,紧忙开了房门跑去接,因为对方是女士,她本能地产生戒备,但对方语气温柔和善又有些神秘,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她才特意留心了浴室里的淋浴声。   “没有通报姓名吗?”仲寅帛问。   助理摇摇头,对方的语气显得与他很是熟稔,并且有一种不容置疑,因而匆忙之下她就忘了记下姓名。   仲寅帛已经猜到是谁了,这么圆滑的做事风格,除了德珍还会有谁。   但他一点也不开心。他还要在上海停留几天,于是叮嘱这个助理:“以后这位小姐打来电话,一律称我在忙。”   闻言助理显得有些惊讶,她年轻的老板性格不是很讨人喜欢,但专业很强,就像人活一辈子,总会遇上那么一两个人没来由高傲的像个神经病,偏偏他又有这个资格。   仲寅帛固然有极为红粉知己,毕竟他要在场面上走动,但他一向收尾利落,从来不亏待女伴,今天这迂回的法子,很不像他的作为。   但女助理只是在片刻思虑后点了点头,记下他的嘱咐,带上资料安静地离开房间。   独自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瞧了瞧时间,他抓起外套出了门。   酒店内的威士忌吧尚在营业,橡木地板上铺着图腾华美的地毯,做旧家具搭配真皮沙发显着陈年色调,壁炉上的鹿角装饰充满强烈的狩猎风格,吧内没什么人,有位老先生坐在吧台前很有腔调地喝着50年的麦卡伦,阴影处几个黑衣戴耳机的高大男人随时待命,再点一支雪茄,就可重温一部《007》。   仲寅帛在澳门去过类似的吧,静下心来想的只有那么几件事,钱、酒、女人,别无其他,很自在。   酒保擦了擦桌子,离开了一会儿,等再回来时,从酒架上取了一瓶酒打开倒了一杯,指了指那边那位老先生,“那位先生请你的。”   仲寅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老先生朝他举了举酒杯,自顾自喝了一口,若无其事。   他试着将杯子凑近鼻端,喝了一口,酒精瞬间在每一个味蕾 起来,自咽喉而下,那感觉简直形容咽下一团火,橙黄的酒液散发着酽酽的色泽,只差写上“我是一杯安眠药”以正视听。   轻呛一记,他 一张名片交给酒保代为转交,没一会儿,酒保又回来了,也递来一张名片,上头】一则电话,一个名字:李枭。   转头看去,转角那个位置已经没有人,阴影里的保镖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收下名片,独自坐着,静静将那杯烈酒悉数吞咽,最后搁下酒杯毫无留恋的离开。   电梯里,周子康来了电话,他口齿不清地问:“东西到手了吗?”   “事情很顺利。我和先生太太已经回来了,选好日子就可以为卯卯办事。”   “好。”他轻轻落下一个音,脑子蒙混。   母亲一偿夙愿,今后该睡个安心觉了。好,很好。   “你喝醉了?”周子康狐疑地问。   电梯“叮”一声,抵达楼层,他扶着墙壁走出电梯,“我没醉,我只是……很高兴。” 未来一场荒诞,不明不白(七)   谢仙与仲王生从乡下回来,路上下起了雨,到家时刚脱了外套,保姆就说:“晚饭时德珍小姐来过了。”   谢仙心一跳,望丈夫瞧去,二人默不作声眼神交流一会儿,对保姆说:“我们过几天要去海南玩一阵,你暂时可以不用来上班。”   保姆也不多问,只说:“好的,知道了。”   回到夫妻卧室,仲王生走过来捏捏他的肩解除一日奔波的酸痛,谢仙气息薄弱,丝毫没有平日活泼,脸上写满沉重的心事。   她不知道儿子是用了怎样的法子得到黎阑的骨灰的,瞧德珍今日登门拜访的情形,德珍定然还不知个中情由,也就是说,她儿子在德珍那并未露出什么破绽。   她知道自己很卑鄙,她在卯卯的这桩“婚事”上,将封建社会无知女人的模样表现得十成十,就像中了邪一样,在这条利欲熏心的路上死不悔改。   可她没办法,她是一个母亲,她只是做了符合自己心意的事而已。   仲王生知道德珍与黎阑的关系后,诧异良久,但也罕见的没有对妻子发表意见。   “等做完‘同衿同穴”的仪式,我们干脆在海南住个一个月。”谢仙丧气的说道。   仲王生对于她的这个建议也没有持反对意见,他知道妻子十分中意德珍,但又十分害怕德珍知道她儿子用这样肮脏的手法取得她妹妹的骨灰行这荒唐可笑的婚事后彻底厌恶他们仲家所有人,智谋发挥殆尽,她只能选择躲避了。   德珍这边的状况却不容乐观,她不由分说收走了黎阑所有东西,站稳了自己立场,就算慧珠以小做大,她也不怕她兴风作浪。但事情恰恰与她想的相悖,爷爷不但没有站在她这边,甚至罕见地流露出责备的神情。   蘸白也是暗暗心焦,他就要回北京了,黎阑的骨灰按照爷爷的意思已经交了出去,接下来就要立个衣冠冢,德珍倒好,一声不吭收走了所有东西。他抬头看了看天,德珍这番周折,想必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吧。   此后两三天德珍的心情都十分低郁,期间应邀参加过一次画展,作品大多摆谱而无趣,回来的路上雨雾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她支着头靠在车窗上看窗外飞速略过的街景,待雨薇说够了,小心翼翼窥她一眼。   只那一眼,心瞬间变得像是泡软的茶叶沉淀在杯子底,滤去了一切浮躁,只剩茶酽酽的色泽和淡淡甘香。   雨薇对她一向不吝于赞美,她就是这样美,美到世界都看不透她。   “德珍,我算是你的朋友吧?”   德珍扭头,瞧了她一眼,不知她又要设什么陷阱,微微蹙眉。   雨薇笑得憨厚极了,“你那个男人真是不够聪明,按理说他私下里也得请我吃顿饭拜托我给他美言几句不是?”   “你想吃饭就直说。”德珍无情地揭穿她。   雨薇嘿嘿一笑,握着方向盘,“你请不算,要请也得他请,这是我们闺蜜圈的规矩。”   德珍无奈地笑笑,不搭理她。那男人忙得连她都没时间见,更何况是旁人。   车子停在一个路口,雨薇忽而身子钻到车后,从手袋里翻出名片夹,嘿嘿一声,拨通了上头的号码。德珍不以为意,但等她发现那张名片是仲寅帛的,已经晚了。   电话虽然响了很久,但最终还是被人接起了。德珍好笑又好气的上前夺她手中的手机,“你别闹了呀!”这可是大路口,万一一个过激踩到油门冲出去,指不定闹出什么样的事故来。   雨薇大概也没和女伴玩过这种游戏,正在兴头上呢,甚至吐出半根粉红舌头刺激德珍:“怎么,你不乐意和我死在一块啊?”她身手敏捷的贴在车门上,甚至将手机伸出车窗放在车顶,两人又笑又闹,最后德珍实在拿她没办法,瞪了她一眼,悻悻地坐会位置上。   雨薇笑哈哈的调整好变形的安全带,气喘吁吁地问那边:“仲寅帛,今晚有空不,你请我吃饭!”   笑容维持了两秒,她狐疑地看了眼屏幕,再接起时,眼角余光瞥了眼德珍,吞吞口水,说道:“这样啊,对不起,是我打错了。”   说着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德珍大概猜出她这毛糙性子又干出什么乌龙事件了,半是取笑地瞧着她,“都叫你别闹了,出洋相了吧。”   雨薇讪讪的抓抓头发,红灯已经转绿,后头的车将喇叭按得震天响,才踩了油门将车往前开。将德珍送回家,俩人在巷子口挥手道别,车子开出一阵,雨薇仍能从后视镜中看见那个朝她微笑挥手的女人,直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雨薇才从座位底下捡起那张硬质名片,对了一遍屏幕上的数字,眸色瞬间暗了下来。   等雨薇的车子消失不见了,德珍才提着手袋转身进了巷子。她应该谢谢雨薇在那短暂的一两秒间依然护她一个周全,让她思考的时间太短,这已经不能称之为“处事圆滑”了,因她太爱惜她,因而这是一种本能。   是的,雨薇并没有拨错号码,即便是她打去,那头接电话的也是各式各样不同的女人声音。   想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但看现状,四 火,烦闷的天气本就不让人畅快,那人却桩桩件件没有一件叫她省心的。端的就是我想要你不给的杯葛,无视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又道是你与谁相好我心中显然责难的醋意,亦或是久久没有一丝问候失怙般的伶仃之感。   没道理十里凉薄,那倔强的男人却叫她无端有了身世之感。她有些害怕了,怕到时二人相见,这番窘境如何释然,更怕他仅凭一股倔劲自欺欺人,作茧自缚。   到了家门口,推开虚掩着的院门,耳边突然一声炸响,还不及她做反应,又是一连串的炸响,她疑惑地皱眉,最近家中也没有收到请柬,不像是哪家邻里举办婚事,天气那么热,难不成是有老人家过世了?   正当她狐疑间,一行人从她家出来,领头的举着一把巨大黑伞,而蘸白则抱着一四方小盒站在伞下。当他无意间目光对上德珍,结结巴巴的叫了一声:“德……德珍……”语气中带着难以描述的后悔与慌张。   德珍瞪大双眼,看着紧接着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两个人,眼神牢牢盯住。   声音恍如隔世:“仲先生……仲太太……” 未来一场荒诞,不明不白(八)   岑家本来是打算将这件事瞒着德珍办完的,特意指派了画展参观行程给她,原以为她最早也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没想到却在家门口被她撞了个正着。   仲家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纰漏,他们已经化繁就简省去了诸多礼节,但婚丧嫁娶必要的过程却仍然不能免,他们得先将黎阑的骨灰从祠堂接回来,在岑家置放一晚,第二日下午仲家二位亲自上门“迎娶”。   只差一步了,一等蘸白迈出了这道院门,黎阑就是仲家的儿媳妇了。   然而,德珍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如同横亘在阴阳交接的界碑,沉默又威严。   她仔仔细细地审视现场每一个人,从他们的脸上寻找可疑的蛛丝马迹,但凡她目光扫过之处,所有人的心都不由得颤栗,最后,她的焦点落在了那个木盒上。她很想开口问一句现在是什么状况,却又怕一开口得来的全部都是谎言。   她心里已经有答案,又怕那个答案是正确的,因而呼吸乱了,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情形僵持不下,没有人率先发声打破这凝固的沉默,成串的炸裂声在巷道中回响,硫火的气味随风而来,经久不散。   最终打破这僵局的却是一个妇人,她慌里慌张的拉住德珍的手臂,道:“德珍,爷爷在屋子里等你说话。”   德珍脚跟一软,踉跄了一下,让出一个身位。慧珠紧忙冲蘸白使眼色,蘸白猛地回神,紧忙往前走,快速地走出院子。   德珍呆呆地看着与自己错身的仲家夫妻,被慧珠半拖半走地进了屋子,领到爷爷跟前。   她原以为爷爷会给她一个圆满的解释,但听了三分钟,却没能叫她信服。   原来叫慧珠收拾黎阑衣物是她的猜想狭隘了,命令是爷爷下的,他要做出一些妥协,但至少要给他的孙女立一个衣冠冢。听完理由,她已经不能再用“封建迷信”来囊括这荒唐的一切,她怔怔地落着泪,不明白爷爷为何要将他心爱的黎阑拱手让人,甚至是以欺瞒她的方式。   他已料定她不会同意,并且也不打算说服她,他的说法更像是一种通告,而非解释。   “我已经这么决定了,你叔叔也同意。”最后,岑润荩给一切说法画上句点,此后无论德珍怎样,他都不打算再多说一句。   慧珠送她回自己的房间,谨小慎微的安排好水和食物,带上门悄悄出去。   待淳中与蘸白办完事折返,淳中进了家门,看着家中冷冷清清,轻叹一声。蘸白拉住叔叔,“我去看看她。”   这事不能由淳 面解释,首先他生来软弱而不具备强有力的说服力,其次,他是黎阑的生父,换句话说,他同意这桩“婚事”,这么些年看德珍在眼里的黎阑对父亲的信赖和爱都浪掷了,变得一文不值。   蘸白敲了敲房门,推门进去,只见德珍垂头坐在黑暗里,他打开灯,走到她身前,宽厚的手掌落在她细致的肩头,“你别怪我们狠心,要怪就怪那男人设的陷阱。”   “你说什么……”她唇抖着,发出的每个声音都在飘。   蘸白嘴角一扯:“仲家一开始就要黎阑,先是秘书上门问价,并且给了叔叔这个数。”蘸白比了个手势,“叔叔自然是不答应的,他那会儿心都痛得快死掉了,哪有功夫想那些,只当遇见了疯子。”   但周子康也不知从哪里得知淳中的公司出了一些问题,淳中在技术领域是能站稳脚跟的人,但并不精通财务,许多资料和数据都有专门的精算师处理,但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淳中到底还是被人握住了把柄。周子康若是将事情捅出去,偷工减料贪污受贿的帽子淳中是戴定了。   然而,仲家需要黎阑,此事便有了转圜的余地,由爷爷出面斡旋,暂时保住淳中。   “要不是叔叔拉着我,那天我早揍他了!”蘸白攫紧下巴,一想起葬礼上那一幕,依然恨得咬牙切齿。但他又担心德珍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小心翼翼地瞧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他本来没什么可以威胁我们的,或许就是葬礼上见到你,见色起意,才想出了如此龌蹉的计谋。”   德珍思潮翻涌,仲寅帛相处时期的劣迹如电影般在脑海中回顾,听到这里,她不能再装傻了,衔着颤抖的笑声:“哥,我是不是很傻?”   蘸白立时握住她的手,眼底闪过疾痛:“我们只是中计而已!”   “中计?”她喃喃自语,即便他接近她只为了黎阑,即便他隐忍克制的表情全部都是演技,即便那些甜言蜜语都是圈套,她仍然孤注一掷的去相信了啊,妈妈总对她耳提面命——胆小的孩子是得不到幸福的,她对此付诸了实践,何来“中计”之说。   所有的童话都有一个标准的混蛋,她却已经不能像个孩子一样去憎恨这个混蛋,她必须得老实的承认,她爱这个男人,这个混蛋。   蘸白瞧出了她的心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却仍抱有一丝幻想,不过现下他也不能拿仲寅帛如何,只能看着德珍忍住满胸腔的焦炭。 未来一场荒诞,不明不白(九)   很多时候,成熟能带来许多好处,无论是沉迷于酒精的声色犬马,还是穿上会被无数热烈的眼神洞穿的衣服,甚至可以在公共场合以过来人的身份大谈人生,高贵的梦想,荒唐的现实,推杯换盏你侬我侬,青春大把,没有什么好可惜。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个扫兴的人。淑女的戒尺时刻悬在头顶,因而每当精神 的时刻,她却勉力使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黎阑快乐地“哈哈哈”笑个不停时,她很想跟着笑,却总是发现脸部神经竭力克制着自己。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她亦有心情跌到谷底的时候,每每想抱着什么痛哭一场,沉静一想,心里又产生一股莫名的力量让她忽然变得平和。   在近亲眼中她是个拘谨而温柔的孩子,在普通人看来,她活得简单而隆重,像是没有什么能使她不快乐。   然而事实上快乐的范畴是巨大儿宽泛的,总让她摸不着边际,比起幸福快乐,她似乎更熟悉悲伤忧郁的轮廓,她厌恶自己的敏感,并痛恨与之为伍,却始终不能抛弃它。   所幸她的情感储备总是能从正面壮大自己,久而久之倒练就了几分临危不乱的风姿。也正因为如此,蘸白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搞懂她清楚来龙去脉之后的情绪的,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那狭隘的善良就快因为那个男人崩坏了。   尽管蘸白已经将事情说得很清楚,那个男人只不过是想得到黎阑才故意接近她,而他近来的冷落也足以证明他正在为自己铺设后路,如今岑家已经交出黎阑,他便具备了全身而退的条件。   他笃定地以为她是大家小姐,尊严与荣耀高于一切,尽管这次失算于人,损失惨重,她亦没有脸面去追究对错。   她知道他一定是这么想的,换做别的人,她笑笑也就过去了,可是他不行。哪怕这是他的机关算尽,他仍欠她一个说法。   电梯里明晃晃一片,镜子里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细细碎碎的皱褶包着她的颈项,雪白的衬衫在腰后微微垂坠,胸前的蝴蝶结落着长长丝带,素黑的裙子盖住膝盖,不时髦的打扮,却总让人多看她一眼。   抵达顶楼,她提着手袋站在黑白相间的棋盘格地板上,高脚花盆里开着一圈深紫色的小花,丝萝又长了一截。   她站在格窗镜子门前,按了门铃,过了许久无人应答,她耐心地重按一遍。   如此往复十次。   雨薇曾对她说过,男人爱你的时候你就是公主,千军万马不敌你一滴眼泪,而他不爱你的时候,哪怕你替他挡住了千军万马,最后也不过是享受凌迟独自吐血。   曾有那么一瞬,她很想站在她的祖父和兄长面前,张开双臂将他护在身后,替他辩解,然而他倔强地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时间一点一滴冷却,犹如一根尖锐的指针,每走一格都刺痛她的心。事实上她闭上眼睛也能描绘出门那边的情形,宽敞华丽的客厅,瓶中的鲜花正一分一秒地枯萎。她曾坐在沙发上喝茶喝咖啡,讲风谈月亮,如今却一个人在这清冷的玄关守着这样焦灼的一份心情做漫长的等候,更残忍的是,这等候还不一定有结果。   所谓的世家小姐,大多都是鸭子划水似的性格,表面上故作优雅,实际上在水底拼命划水,就为了让表面看起来能比别人优雅,她也不例外,原以为自己担负地起这沉重的气氛,但只是等了那么一小会儿,当初的坚持现已令她怀疑。   他是否爱她,他是否爱过她,这都是一个未知的谜题。   明知没有回应,她仍不断在心里提问,并且很孬地遐想,他是爱过她的吧,只是心里的情意不多,犹如冲泡几回的茶,自斟自饮尚可,却不够宽待她这来客了。   想到这里,眼泪忽然湿了面颊。   暗下去的灯因她的吸气声骤然亮起,镜子里映着鼻尖泛红的她,死白的光照得她一张脸薄如纸,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哭了,只因她等的这扇门始终不为她开。   平心而论,这并非是流泪的场合,但事实是,她骄傲了小半生,生平头一回尝到了委屈和不甘的滋味,这眼泪并不冤枉,只是顺其自然罢。   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聪明人,所有的机灵无非是还没遇到那个让你成蠢货的人罢了,爱情面前,多的是作茧自缚,庸人自扰,怎会差她一个?   在她结束这三个小时的等候时,长时间站立的小腿已经 起来,高跟鞋的轮廓将脚背勒出一道道深深的淤痕,脚趾抵着鞋尖,犹如刀口架在脖颈。   她叹息一声,在心中说了一个罕见的词汇,“算了”。   不管前路如何,明天是否还有明朗炫目的阳光,当她这一声“算了”在心中响起的时候,其中包含了多少失望,只有她自己独自品尝。 生和爱情寂寞相逢(一)   不知雨薇是从哪里听闻此事的,大概你多留心一个人,就会清楚她的零零碎碎林林总总。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不惜破口大骂仲寅帛,却始终不能消气,鼓动德珍去找一个更好的。   她自然是富有勇气的一个女人,活得铿锵有力,爱恨分明。但,始终是个局外人。   德珍迷茫地什么也不愿去想,此前所有抗拒的联络方式都被她一一找寻,电话那头的忙音像一个世纪那样长久,等得她一眼万年,早生华发。   她从未有过这样执着地做这无用功,哪怕那日清清冷冷的三个小时的漫长等候已经足够说明一切,她却始终放不下。   那句“算了”,并未用了十分的狠心,反倒更像是一味逞强。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惊雀巷里炎风阵阵,矮牵牛晒得叶子干燥萎缩,知了声在树与树之间热闹行走,孩子们穿着凉鞋奔跑在巷弄间制造扰攘,丝毫不怕热极引火,尽情 童年。   她从诊所回来,鼻子里还塞着棉花,她父亲的腿脚好了许多,记挂她的病症,约她去南半球避暑。她瞧了瞧课表,搬出爷爷的作风,做事要善始善终,至少需要将这个学期的课上完,等学生们考完试放暑假。   父亲大概是从蘸白那里耳闻了一些风声,虽紧张她,却聪明的不多一句安慰,若是她的心真的受伤,他也希望她能坚强挺过。   不光是她的父母对此讳莫如深,连同爷爷叔叔哥哥,甚至慧珠也当作从未发生过那样生活。比破口大骂更深一层的厌恶一个人的方法,就是不屑提起他。   周围人像是都约好了似的,施施然翻过了这一篇。   回到家,见她塞着棉花,稚巧知道她又流鼻血了,关掉英文广播问她:“姐姐,你要冰袋吗?”   她抚了抚微凉的额头,摇摇头朝稚巧虚弱地笑了一个,扬扬手中的药袋,“我已经去看过医生了。”   稚巧抿抿嘴唇,看着她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带上房门,她不清楚这阵子家里的气氛为何这样古怪,私下里跟妈妈打听,她妈妈也只是倒抽一口气,想了想,不准备告诉她实情。   “大人的事你小孩别管。”就这么一句,草草地搪塞了她。   然而,她不是不担心的,前阵子的德珍就像是颗水果硬糖,甜地发亮,可最近她却面如死灰,时常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她一向偏疼礼让,可最近连对礼让都十分敷衍。   稚巧总觉得目前这境况似曾相识,黎阑不幸罹难前也有过如是这般行尸走肉的日子,那时是她太骄傲了,死倔着不去问黎阑“为什么”“怎么了”,哪怕夜里听着黎阑蜷缩在被子里偷哭,她都假装没听见……   有这么一瞬,她必须承认自己是这个家中的外人,你看,她心肠太硬,而德珍黎阑连伤心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广播里的英文小说突然变成了经书梵文,再也不能被心读懂,她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了母亲卧室。   慧珠正在折叠衣物,见女儿进了,抬眼瞅了她一记,“又要买资料了吗?”她朝床头的柜子努努嘴,“自己拿。”   稚巧打开抽屉,从曲奇盒里拿了两张折好 牛仔裤口袋。   慧珠自顾自折叠衣物,再抬头时,见稚巧仍在床头站着,疑惑问道:“怎么,还有事?”   “上次爷爷住院,我遇到过一个客人,有些眼熟但我叫不出名字,但我听见他问了爷爷一句很奇怪的话。”   慧珠眼皮一跳,停下折衣物的手,“他说了什么?”   “他说‘如果你不答应,我现在就可以跟她求婚’。”   慧珠头皮一麻,疾言厉色道:“这事你告诉过别人没有?”   稚巧摇摇头。   慧珠丢开衣物站起来,走到房门口将门反锁上,又走到她跟前,压低声音道:“丫头你可得记住了,这件事今后不准再提,不然仔细你的皮。”   “那个男人和德珍姐姐有关联?”稚巧却一眼道破天机。   慧珠想要去捂她的嘴已经来不及,身子僵了一会儿,终于在女儿求证的目光中妥协,拉着稚巧在床头坐下,叹了口气,垂下肩膀,蚊声将这阵子家中变化的由来说了一遍。   晚餐时,德珍因为要忌口吃药,胃口也不佳,只吃了几口就搁下了筷子提前离席,稚巧托着瓷碗,咬着筷子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欲言又止地看了眼主座上神色威严的爷爷,桌下挨了慧珠一记,最终在慧珠挤眉弄眼的警告之下低下头去,让少女的冷傲恢复常态。   德珍卧室。   翻了几本小说挑出一本耐心开始看,等合上最后一页,已经过了灰姑娘的幻灭钟声。   她其实是想早早睡的,虽然这个念头总在零点之后冒出。只不过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让她辗转反侧,好不容易闭上眼,世界安静下来,隐约又听见雨滴落下的声音。   时间在夜里好像会变得特别慢,明明感觉过去了很久,可是看着时针也不过动了分毫,雨滴还在继续。她最后还是挣扎起来拧开笔管铺好信纸,漫无目的的写一写什么抒发胸口的烦闷。   岁月教会她从容,也教会她人生的偶然和徒劳无功都是寻常事,因为她没有用笔去抨击任何人。等笔管写空了,信纸堆叠了一摞,停笔去看时,只觉得满纸都是不知所谓的话。   像是极力想表达什么,又像是极力掩饰什么,完全没有侧重。   雨早就停了,台灯的光线逐渐失去了在黑夜里潜伏的属性,对窗外的光线失去约束力。她拉开椅子站起来走到窗边,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不知不觉间,竟又见证了一次天明。   家人尚在熟睡中,她捡起自己淡蓝色的线衫外套穿上,垫着脚尖出了家门。   早餐的惊雀巷空气很凉,她交叉抱胸往花园里小学而去,只不过才走到一半,那彻骨的凉意就不见了,暖风迎面而来,仿佛世界在眨眼睛就不一样了,那种突然天亮的感觉,其实很奇妙。   城市的故纸堆随着天边深浅不一的蓝色而变得透彻,被点亮的光线仿佛将她条理分明的切割,而她没有反抗,反而静静闭上眼睛享受这凌迟,长久地沉迷在这虚空内,无法自拔。   新闻里时常报道为情所困的女子跳江跳楼,死的轰动一时,倒也利落。但她做不到那样,自能自我折磨,这也许就是她的荏弱,不为人知的隐忧。   她现在有些明白爱情是什么了。   从前她以为云越是个傻瓜,根本不懂怎么爱她,现在她明白了,她和云越之间占尽上风的从来都是她,云越善于自我折磨。云越固然是爱她的。   她固然是爱仲寅帛的。   这种靠的太近害怕被灼伤,离得太远担心绳丝崩断,不知多少距离才算恰如其分的感觉,毋庸置疑的是爱啊。   她又走到了那个秋千架下,透着围栏看它,仿佛闭上眼睛就能听见黎阑笑着招呼她:姐姐,你快来玩呀!   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个无比亮亮堂堂的世界,像是在告诉你悲伤和思念都是可耻的。   “黎阑,你说,为什么我对他如此信任,好像从来没有设防……”   风里没有下文,只有人生和爱情寂寞相逢。 人生和爱情寂寞相逢(二)   考完期末,学生们都各自散了,几个同事得知她就要回英国,吵嚷着要为她践行。一番好意,她不好推辞,今次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于是她便爽快地答应了,雨薇高高兴兴地去选了餐厅订了位置。   只不过她没想过会遇见卢鸿鸣。他倒是神清气爽,打扮得精神抖擞,很有几分领袖的气质,此时德珍尚还记得他的野心,因而意外相见,客套一笑,打算就此别过。   但他的同僚却嗅出了两人间的一丝猫腻,挤眉弄眼道:“朋友?”   卢鸿鸣大方介绍道:“这位是岑德珍小姐。”尚不及他介绍,他的同僚已经眼明耳快地纷纷奉上名片,一脸笑呵呵。   德珍一一收下,一张一张看过,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们。”   她今天穿了一件尖领白衬衫,一条宝蓝九分裤,红色高跟鞋,链条包垂在身侧,而发丝掩了半张脸,精致利落中尽是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几位男士被她迷得不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卢鸿鸣试着邀请她:“德珍小姐若是不介意,就与我们一道用餐吧。”   话音刚落,雨薇和几个同事一起来了。德珍越过他。视线定格在他身后,朝雨薇挥挥手。“我约了同事。”   他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朝她绅士地笑笑,领着自己的同僚先进去了。   “对不起啊,路上堵车啊!”雨薇擦擦汗,对德珍解释。   德珍摇头一笑,“没关系,我也才刚到。”   雨薇知道她心气儿好,不会介意这些,兔子似的一笑,上前挽住德珍的胳膊,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餐厅。   这家餐厅状似新开,但人气相当不错,只因定位很明确,放眼望去都是附近公司的职员,男士们将外套与领带搭在椅背,衬衫解开两颗扣子,女士们则或多或少脸带梳化,胸前尚且挂着蓝绳工作牌。   好巧不巧,卢鸿鸣的餐位就在德珍他们后面。   雨薇在德珍对面坐下,一边翻菜单一边压低声音说道:“后头那几个男的一直看你呢。”   德珍专注地看着琳琅满目的菜单,答道:“是认识的人。”   “啥?认识的?”她吃惊地瞪大眼睛,“就等我这么一会儿你就红杏出墙了?”   德珍无奈地看她一眼,转而说道:“请给我3号餐,餐中不要三文鱼,另加两只烤羊肋。谢谢。”她点完餐,将菜单递还给服务生。   “给我和她一样的。”雨薇也将菜单还给服务生。   另外几位同事像是这里的常客,早就点好了喜欢吃的,服务生收完全部菜单,说了稍等,去了下一桌。   雨薇耳尖,只听到那桌几个男人偷偷打听:“那位小姐点了什么?”   她嘻嘻一笑,冲德珍使了个眼色,二人同时起身离桌,结伴去洗手间洗手准备用餐。   洗脸台前,雨薇 一扭,撞了德珍一记,挤眉弄眼道:“你看吧,你就是不出来玩,这不一出来就招惹了一个排!”   哪怕就是来洗手间的这一路,都不知道收获了多少男士的眼球,女士的欣羡。   德珍关上水龙头,拉出手纸一边擦一边说:“跨国恋一般不长久。”   “这还不容易,你若真看上了,让他陪你去英国过日子呗,他敢不答应?!”   德珍被她夸张的表情逗笑,二人相继出了洗手间,回去的路上雨薇仍不忘给她吹枕边风,鼓励她制造新的艳遇。她刚想说“你够了”,雨薇却忽然定住,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动不动。   德珍顺着她的视线而去,不期然对上那男人的视线。   仲寅帛是与自己的团队来会餐的,按照惯例,两杯酒,三次动筷,便结账离开。他无法与自己的职员谈心,继续聊公事又难免影响进餐,这么做也是识趣。   可是,他只是一抬眼,就看见那女人了。   她瘦了一圈,但依旧明媚动人,当她视线缓缓偏移时,他浑身血液逆流,熙熙攘攘的餐厅顿时扭曲地像抽象画,浓重的色彩弯曲成一条一缕,耳朵里嗡嗡声一片。   箫尘也看见德珍了,略略吃了一惊,但很快平复情绪,隔了短短的一段距离,不知怎么的忽然挺直背脊,嘴巴紧抿,总觉得气氛有点毛骨悚然。   然而,仲寅帛忽然说了一句什么,箫尘愣了一下,过了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法语,此地不宜久留,他抓起外套后电脑包,紧忙跟上仲寅帛的脚步。   出去的路只有这么一条,德珍与雨薇像两尊石雕一样站在中央,箫尘耳边是一串串语速飞快的法语,虽然只是在吩咐明天的行程,但也快要逼得箫尘黔驴技穷欲哭无泪了。   德珍死死盯着朝她走来的男人,他剪了头发,穿一身鸦青色哑光西装,挺括坚毅,两片嘴唇翻飞不停,与她越来越近。   二人交往时间不长不短,她还没来得及将他推到幕前,他却已经打算将她永远尘封。他本就是抱着游戏心态,这么草率的结束也是必然,只不过,隔了一阵时光再遇见她,她仍心跳地厉害。   这座城真就那么小,既然他有心避而不见,她便没打算再遇见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这辈子也不可能在遇见了。因而,此刻她是吃惊的。   太突然了,她都没想好摆好表情。   “你是我不爱别人的理由。”他曾经在她耳边这样说,每次一想起,耳朵仍会害羞发烫。   言犹在耳,他却变成铁石心肠。   他当作没看见她,仿佛她就是一个路人,一棵盆栽,擦身而过,连眸光也没有改动分毫,掀动的嘴唇吐着异国语言,制造一份与世隔绝的超然。   电光火石的刹那,她的手指动了动。   “德珍!”雨薇失声惊呼。   箫尘也跟着瞪大眼睛,顿住脚步。   仲寅帛僵住,令人窒息的压迫狠狠挤压了他的脏腑,缓缓低头,看到是她握住了他的手。   她像是风中的树叶一样簌簌颤抖,两行清泪流星般划过面庞,嘴唇隐忍地抿成一根细线,痴痴地望着他。   换做是任何一个男人,稍有风度的,都应该掂量出她这份情意的份量,给以适当的反应,而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仔细掰离,那神情,仿佛玫瑰遭到了牵牛花的攀附。   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继续和下属说着自己的事,快步离开餐厅。   “德珍!”雨薇皱眉拉住她想要投奔那个男人的身体。   她却拉开雨薇善意的手,她知道自己颜面尽失,雨薇只是不想满盘皆输,她心里也想忘记这个狠心的男人,想做一次说到做到,然而却差一个给自己清醒的理由,注定她要飞蛾扑火。   “你疯了吗?这样还不够吗?”雨薇怒斥。   她却只是红着眼眶,轻声说,“对不起……”   她没料到自己如此想念他。 人生和爱情寂寞相逢(三)   箫尘已经尽快去取了车,但还是差了一步,终是被德珍赶上了。   外头下着雨,她冲出酒店时,很快找到了他的车,跑到跟前时,仲寅帛恰恰坐进车子。   “等一下,我们谈谈。”她巴住车门,恳求道。   “箫尘,给德珍小姐一把伞。”他面无表情的说道。   箫尘识趣的从车里取出伞,绕了一圈交给德珍,而就在德珍松手去接的时候,他无情地拉上了车门。箫尘连忙回到车上,而德珍怔了一会儿,等回过神来,车子已经开始移动。   她丢开伞,抓住门把追了上去,初时尚且跟得上,等上了主干道,车子变快,她不得不松开手,以免被车带倒,雨水浆洗着她雪白的脸庞,使得追逐他的脚步变得困难重重。   箫尘不敢开得太慢,亦不敢开得太快。他几乎将车子贴着右转车道行驶,好让德珍不会被其他车子刮倒。仲寅帛的态度十分强硬,他不出声,箫尘根本不敢停车。   淌进鞋口的雨水使得皮革发胀,鞋体扭曲,但她早已顾不上那些了,鞋子什么时候从她脚上消失的她根本无暇顾及,她只知道她要追上他,把话问清楚。   沦陷的女人才会在爱情里为自己讨公道,她知道这样做很可怜,刚才他看她的眼神悲悯而鄙夷,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穿过她的胸膛握住了心脏,轻轻一拽,疼得几近昏厥。   箫尘将车子停在人行道前,心里有两个极端,要么被德珍追上,要么甩掉德珍。   所幸,还有5秒变绿灯前,德珍堪堪追上了,她拉了拉门把,车门分文未动,她拍了拍车窗,雨声太大,她的声音十分微弱。   她看不到车里的人,神情十分焦急。   仲寅帛抿唇看着窗外的女人,她的无助催生他心里恶魔的种子,狠毒刹那间破土而出,攀着肌肉和筋脉呼啸疯长,一口一口蚕食他的理智。   他的心意,早就处在崩溃的边缘,仿若在悬崖边久站的人,摇摇欲坠,却无路可退。   究竟是放过这个女人,还是放过他自己,他必须得做个选择。   德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耳边喇叭声震天响,不时有司机落下车窗朝她咒骂,她不知所措地拍着那扇始终不为她落下的车窗。   她好慌张,只知道不能让他就这样走掉,却未想好要怎么面对她。好怕他这一走就再也不会理她……   她曾经那样满怀希望,此刻却有一双手将她的爱意一点一点剥离,雨太冷,泪太烫,心寒与无力感一分一秒地腐蚀她的心智,放下一切追来,到头来却失望地那么彻底。   她这般疯狂的行径,到底是叫他难堪了,他讨厌她了,甚至不想跟她说话。   “求求你……我们谈谈……”她半哭着咽了咽口水,努力不叫哭声泄露,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拍了多久车窗,手掌红肿起来,麻木地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老板……”箫尘都快看不下去了。   “你闭嘴。”他闭上眼睛,指尖按住暴凸的太阳穴,现在身边若有一把刀,不必借他人的手,他会毫不犹豫地戳死自己。   这个疯女人!   车门一松,他推开车门,一边下车一边脱下外套盖在她头上,她虚弱地踉跄了一步,堪堪被他握住手腕,那只缠丝玛瑙手镯被雨浸润地冰寒,犹如利剑洞穿他胸口。   德珍被他拽着行走了一阵,最终在无人的公车站台停下,绿色的雨篷映地他脸色很差,嘴唇紧抿着,失望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要走。   她紧忙拉住他,“你听我说!”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他狠狠甩开她。   德珍后退一步,又义无反顾地拉住他的衣袖,不肯放他走,几乎语无伦次:“你不要不理我……我不怪你利用我,真的!你既然拿我交换黎阑,说明你是知道我喜欢你的,是不是?我错了,有些话我之前没能说出口……你是不是觉得我没那么喜欢你?不是这样的……有些人习惯先挑最好的吃掉,有些人总把最好的留在最后,你不能因为我把你留到后面,就以为我不喜欢啊……”   她急得泪流满面,像犯了错的孩子,固执地掏心掏肺为自己辩解。   但他却冷硬看着她红着的眼,被雨浇透的衬衫贴在她长长的锁骨上,他不带一丝温度回答她:“太迟了。”   她的告白着实叫人动容,然而,就像是车祸现场清理干净才赶到的救护车,吃饱以后才上的主菜,葬礼上的溢美之词,他当然能感受到它的真诚,可于现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那只小蓝盒没能在那天在她眼前打开,所以,一切都迟了。   她慌乱地摇头否认:“是我错了,我错了,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变成这样……”她上前抱住他的腰,一时间无法承受那么多打击,只能依傍着他,恳求他对她倾诉心迹,解开谜题。   她与他,本应该是一桩好爱情。   他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任她从他这儿索取短暂的温暖,因为他不敢保证,除此之外,他这辈子是否还能再一次被她毫无置疑地投靠……   雨一刻不停地下着,经过的车来车往,上上下下的乘客,无一不好奇地瞧着这对俊男美女,短短一刻,已经在脑中编造出了一百种可能的故事。   德珍死死抱着他,即是借温,亦是软化,嘴唇贴在他胸口微微颤抖,几番欲言又止。   她何曾这样卑微过,这种无助,这种忐忑,她一点也不习惯。   “……德珍。”他叫她的名字。   “……”   得不到她的回应,他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宽大的手捧起她冰凉的脸孔,“让我们活得潇洒点吧,不问未来如何,只记得曾经的确爱过。”   “我不要!”她飞快地拒绝,像极了任性至极地小女生。   他皱了皱眉,脸色冷得可怕:“既然与你爷爷有言在先,我说到做到,从此以后,你要死要活都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你说谎……”绝望卷土从来,又一次将她拽入黑暗,他那么固执,她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力气,努力把持好自己的失望和绝望,笑对他,却难掩惨淡,“你骗我的,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只是偏过头,不愿看她。   她抱紧他,不让他犹豫,眼泪一滴一滴浸染他的衣衫,既坚强又委屈。   “我没骗你。”他微微冷笑,眼睛疲倦地闭了闭,紧接着强硬地 她抱得死死的手,冷酷无情地甩开她,“岑德珍,你什么时候能停止自欺欺人,我们只不过上了一次床而已,别以为那就是爱,就可以要挟我!”   他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朝她吼道,眼底一片歇斯底里。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疯的!   她如遭当头棒喝,红着眼睛一言不发,但那只手还是下意识地想去拉回他。   “够了!”他突然语气凶恶起来,嫌弃地挥开那只手,本就松松垮垮的镯子瞬间从她腕上滑脱,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玉石崩裂声,一下便再不能成形。   他僵住,神情如遭雷劈,心里像是被人浇了一桶开水,烫地他脸色一片死白。   她呆呆地看着那碎裂的镯子,那是他母亲送给她的心爱之物,那双堆满笑的眼睛,那双隐忍挑情的眼睛,此刻退化成一片荒沙,寸草不生。   他看着她将那些碎片捡起,仿佛一点也不生气,注视他的目光仍残留一丝讨好。他蠕动了一下嘴唇,双手握住她的肩头,无比认真的对她灌输他的道别辞:“听着,岑德珍!我不爱你,不爱你了!别等我,也别纠缠我,让我偶尔想起还能记起你的好,而不是种种厌烦!别犯贱,回你的英国去,这里不适合你,我们,后会无期!”   她摇头,心里已有一座城轰然倒塌。   他的表情凝重着有了另一个面目,眼神寒了周围空气,最终,像是鼓起勇气一般,深吸一气,松开她的肩头,决然转身。   她试着追了几步,脚下忽然一片剧痛,一股殷虹从雪白的脚底冒出,弥漫在浮水里,她当下痛地弯下腰去。   “德珍!!”不远处早就等在那的雨薇举着伞朝她奔来。   卢鸿鸣冒雨快步跑到德珍跟前,二话不说将她从地上抱起。   “德珍,德珍你怎么样了?你醒醒啊!”雨薇全部的伞举高在卢鸿鸣头顶,踉踉跄跄的随着他奔跑。   她朝自己这个行迹夸张的朋友虚弱地笑笑,“我没事……我很好……”   只是痛,很痛。   生离死别,不过如此。   雨一直下个不停,像极了这个女人心里的泪。 人生和爱情寂寞相逢(四)   儿子回来时,仲太太正在客厅侍弄她的花,粉白的蔷薇带着软而长的茎,剪子一起一落,干净利落,儿子的进门打断了她的专注,递眼一看,只见他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她大惊失色的从沙发上起来,跟着楼梯上的水迹上了楼,“砰”一声,房门抵着她的鼻尖摔上。   保姆举着吸水拖把上楼来,只见地上一大片水痕,像是家里进了水鬼一般。她才想问太太怎么了,只听见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伴随着野兽的怒吼隔着门传来。   外头的两个女人皆是怔住了,面面相觑一阵,不晓得该怎么办。   这时客厅的座机响了,保姆下楼去接电话,来人是仲寅帛的秘书,声音有些焦急,保姆气短地回告他:“他已经到家了,你放心。”   是谁?仲太太用唇语问保姆。   “是箫助理。”   仲太太“哦”了一声,摆摆手让保姆把地板弄干净,自己则站在儿子房门口,呆立一阵,才深吸一口气试着敲了敲房门。   房门没锁,她悄声闪进屋子,地上一片狼藉,他打碎的正是他平时宝贝得紧地那个瓷瓶,里头的枯树枝混着碎片错乱横陈,浴室传来沙沙的水声。   “儿子,你在吗?”仲太太小心翼翼地问。   自打她知道了他接近德珍是为了卯卯的事,当初臭骂他一顿实属怒火攻心,后来想想也是极为后悔的,卯卯的事固然很重要,但她现在只剩一个儿子了……   他与德珍的事,想必处理的不是十分顺当,不然与德珍无意在岑家撞见那回,德珍不会表现的如此吃惊。   但瞧着他摔东西的行径,只怕他心里也不好受,由此推断,他该不会是,对德珍用了真感情的吧?   仲太太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拍拍胸口压压惊,心虚地往浴室瞧了一眼,长舒一口气,摇摇头。不会的,她儿子的心肠多硬,她最清楚……   但她显然料错了。   这天晚餐仲寅帛缺席,半夜里,他忽然发起了高烧。俗话说,病来如山倒,仲太太看着儿子被担架抬出去,吓得心脏病险些出来。   在医院陪了一宿,烧只退了一点,医生建议住院观察,仲太太回家煮粥回来,只见病房里公司的人来了一堆,然而这些年轻人显然不是来探病的,临时搭建的桌子上摆满了电脑,打印机一刻不停的打印着资料。   仲寅帛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干燥起皮的嘴唇掀动个不停,沙哑的声音嘱咐着各种事项。底下人不敢关心他的病情,因手头的事情正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就剩下明天竞价了,没有人觉得他带病工作是不对的。   仲太太已经将那碗粥摊凉,她既听不懂年轻人们在说什么,也帮不上任何忙,她是现场唯一一个只关心仲寅帛病情的人。   “你喝粥麽,我已经给你弄凉了,一点也不烫。”她笑得有些尴尬,甚至略带讨好的将瓷碗凑到他嘴边。   但是她儿子只是翻动手里的资料,看完这份,接过箫尘递来的下一份。   仲太太讪讪的收回举在半空中的手臂,捏捏酸痛的部位,“你从昨晚就没吃东西,粥你不喜欢吗?你想吃什么?妈妈回家给你做。”   病房里的年轻人们突然都停下了动作,他们都是专业人士,野心勃勃,深刻地明白事业成败注定他们未来的人生走向,他们没兴趣了解一个母亲担心儿子的心情,但这一刻,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略带好奇地看着病床上面如死灰的那个男人。   仲太太得到了万众瞩目,更尴尬地干笑一记,呵呵一声。   仲寅帛翻到第一页在签字栏签下自己的名字将文件交给箫尘,顺势那起下一份资料,感觉到母亲求救的眼神,低着头分心道:“妈妈,我很忙,而且我什么也不想吃。”   平铺直叙的语气陈述着事实,沙哑的声线本该是会令人心软的一种动人,却不知怎么的被他演绎成变相的驱客。   仲太太愣了一下,会意过来之后,脸上有那么一瞬难堪,只见她缓缓起了身,将粥摆在床头,临走之前仍不忘记给儿子打圆场:“我去见见医生,等会儿就回来。”   说着略过这群年轻人,无声无息的提着她的爱马仕手袋出去了。   等她出去了,病房里的这群人精虽然各怀鬼胎,但脸上像是什么也未发生过,继续手上的活计,连同仲寅帛也是如此。   迟疑和踌躇仿佛注定与他无关,他已为那个女人献出太多纯真,然而昨日已诀别,那就没必要再被那些不愿离去的黑暗所拖沓。   本有一个未来献于她,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未来随着她的名字消失,再也达不到了。听起来像是一件值得惋惜的事,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学着勉强接受了。   仲太太这边出了门,下了楼,走出一段,隐隐地有些想哭,吸了吸鼻子,抬眼看看天,又将将忍住了。   正打算回去,一转身,便看见了德珍。   她以往有多么喜欢这个女孩,现今就有多么心塞。惭愧和歉疚是远远不够的,她先招惹了人家,又怎么能妄图去补偿。   德珍亦看见了仲太太,雨薇去取车还未回来,她与仲太太隔空对视一阵,礼貌地朝她点点头,算是招呼。   昨夜过得甚是狼狈,处理好脚伤,她不愿回家。雨薇也不愿叫她家人担心,打了电话借口送别会狂欢,德珍就在她那住一宿,好歹瞒天过海了。   “你怎么了?受伤了吗?”仲太太见她身边无人,脚上又缠着纱布,情不自禁流露担心。   德珍被她扶住,一番嘘寒问暖,脸上反而有些不自然。“只是不小心踩到了玻璃块。”   “看医生了吗?配药了吗?你怎么一个人?要不要我送你?”仲太太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空气一滞,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过激了,她现在可不是原先与德珍那般亲厚的关系,这些关心毫无立场。   德珍虚弱地笑笑,“我朋友马上来接我,您别担心。”   仲太太讪讪地一笑,可心里是感激她的善良的。   “您怎么来医院了?”这个时间点,说是访客有些牵强,多半是家里有人住院了。   仲太太想也未想,脱口而出:“我家仲寅昨夜发烧进来了……”   话说完,德珍一僵。   仲太太生怕自己此言起作用,对上她的眼睛观察良久,只见德珍轻扯干裂的嘴唇,朝她云淡风轻一笑,殊不知嘴唇干了太久,这么一来便扯出一道口子豆大的血珠顿时冒出来,她下意识的去抿,尝到那腥甜后虚弱地轻笑,有种往事成风的凄楚迷离,说不出的动人。   仲太太还想说些什么,雨薇却来了。“德珍,上车!”她活力十足的扬声喊。   德珍垂落着眼睫,对仲太太说:“仲太太,朋友叫我,我先走了。”   仲太太拍拍她的手,“好,好,你当心点。”   德珍一边答应着一边上了车,仲太太朝她挥挥手,她们中一方没有追问缘由,一方不解释苦衷,礼貌而客气地结束了对话,天上的日头见热,中年妇人用手遮在眉间,看着那车载着那人离去。   她尚不知,德珍这一走,已是异国他乡。   自尊心包裹着巨大的秘密,在雨中经过曾经走过的那条街,犹如迅疾的穿过那些幽暗生辉的旧年月,最终与自己握手言和。   她已不打算回来。   一如爱输给爱,恨无从恨,挣扎和狂妄亦像苍白的路标,认识这一点,便可苟且到永恒。 人生和爱情寂寞相逢(五)   一年春,一年冬。   人间是上帝的花房,有时它疏于打理,有时它 过人,像是骄奢的情人,最大的艳遇,也是忠贞的妻子,而人只是季节的陪衬。   岁月来不及改变太多事情,但往往对某些人又特别残忍,他的诺言如期划破掌心,眼睁睁看着血水迅速给生命和爱情的线染上色,那些难过到辛苦想死的记忆,每每想忘记,却总在他偶然停下来的时候跳出来一帧一帧完美演绎。   那些快乐,像是仙女棒的火花般,细细碎碎地 着。   那些苦痛,像是根深蒂固般,从未远离。   偶尔,他动动手臂,指点江山作画人间。偶尔,他又仿佛是一头误闯水晶店的山羊,十足的破坏力。   现在距离那个女人离开他已经十个月又三天,三个星期的底特律之行没在他身上落下半点痕迹,出了航站楼,他依然是那个衣着考究无懈可击的 修罗。   他走时,天气冷得呵气成霜,短短一阵不见,季节的魔法已经在这座城市施展无疑,正值午餐时间,归家看过父母,连时差也不调整,去公司上下午的班。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箫尘有条不紊地报告大小事宜,他如今顶替了周子康的位置,而周子康早在去年夏天就已调任香港荣升分公司经理。那还是科氏股价大跌之前的事。   仲寅帛的为人众所周知,他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个狭隘的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在很多时候,他的那点狠都用在了自己身上,而与那个女人有关的所有人和事,他却破例没有折磨自己,而是拉着一群人陪葬。   经了周子康提点才明白真相的箫尘,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震惊之中。   那并非是一场叫人瞠目结舌的地块之争,剥去金钱隆重的外衣,那只是一场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个人报复。科家也算是经了两代人耗尽心血的经营,那么大一盘生意,那么多分散各地的子辈孙辈,要想将之一锅端起,并非易事。   那阵子频繁的在上海香港走动,两组人马日夜不停加班加点,不光只是为了拿到那块地,更是为了按着科氏脊梁骨的时候,没人会对它伸出援手。也就是说,箫尘眼前这个心如地狱的男人,压根就没想过给人家喘息片刻坐地反击的机会。   出来混的就要讲信用,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这个男人当然不会真的动刀动枪让自己好看的手见血开光,他只是一步一步,看着科氏掉进他精心设下的陷阱,看它挣扎,看它失态,看它衰败。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解释过一句为什么,哪怕科达明冲进他的办公室揪着他的衣领高高扬起拳头。   “这些,他都是怎么做到的?”箫尘当时这样问周子康。   在升职宴上喝得半醉微醺的周子康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傻孩子,下次别再问这种蠢问题了,我可不见得每次都有好心情回答你。”   富家子是个从古自今被抹黑的身份,但事实上,他们的天生优势并不仅仅只是钱而已,圈子里的长辈各个都是人精,耳濡目染之下,就注定了这个人的眼界,思维方式,执行力都与其他人不同。他们有读不完的书,参加不玩的各式聚会,天性使得他们每顿饭吃得都有目标,每一杯酒喝下去都要见效,他们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科达明纵然有几分本事,但仲寅帛始终是他们这些人中的佼佼者,颠覆科氏虽是一招险棋,但也没理由输了全局。   而仲寅帛对科氏的所作所为,他的父亲仲王生都看在眼里,他并没有推进这个过程,但也没有阻止,当科氏因为一系列丑闻掀起腥风血雨时,仲王生只是优哉游哉地带着自己太太北海道滑雪去了,等他回来,科氏覆亡已成定局。   这一仗,与其说赢得漂亮,不如说赢得聪明,仲寅帛在银行方面向来人脉过硬,而他本身又深谙借题发挥。这或许就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恭维——天生赢家。   就算是业界的几个大佬偶尔闲话人生提及这个生猛辛辣的后辈,脸上都会不由浮现出慈祥的微笑来。   巨大的玻璃帷幕展开这座城市的面貌,有人生,有人死,有人人前显贵,有人背后受累,不过是呼吸俯仰之间再寻常不过的剧目,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箫尘合上文件夹,看着面前这个臭名昭著的举世狂徒,别怪他用这样的修辞,呵,你以为他还在乎自己的名声吗,当然不,他什么都不在乎。   连阳光都会瞬间死在他脚下化为一滩墨迹,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在意的,能被他在乎?   每每有人咒骂他心狠毒辣,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比起工作狂人这个定义,他更像一具行尸走肉,游走人间,不过是为了捕捉一息尚存。   极少有人知道,这一切,只因为一个女人。   科家心知肚明,却不敢说自己招惹杀身之祸全因为一个女人,即使有人问起,他们也不敢承认。   至于那个修罗,谁又敢开口触怒他? 人生和爱情寂寞相逢(六)   初春的校园犹如半成熟的柠檬般泛滥着天真无邪,坐在窗边的少女瞳孔微微发蓝,扎着高高的马尾辫,脖颈纤长,像极了未成年的天鹅。   她即将离开这所学校远赴异国他乡求学生活,消息还未在班上传开,只有班主任和几个任课老师知道。她是个不喜欢被描述的人,同学眼中她就像个月亮上的人,成绩犀利,模样也叫男孩子们窃窃私语,但没人了解她,她也不愿被人了解。   外头的阳光是手伸进温水里会泡开毛孔的那种暖,晒得她支着头眯着眼,圆珠笔在修长的指间飞快转动,偶尔停下来做个笔记。   教室里传动着沙沙的翻书声,其实她已经可以不用来学校上课,没人会说她什么,但每天早晨闹钟一响,她仍会第一时间翻身起床。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她无聊地看看窗外,不知怎么的叹了一口气。   放学后,她刻意留到很晚才出校门,虽然不知道那男人有没有跟上来,她只管低头向前走。   课间同学们会玩五子棋解压,有赌输赢,虽然只关系到一包零食一瓶饮料,但她从来不参与。因为她有一个赌鬼父亲,她对赌这个字眼忌讳颇深。   然而,就在她即将离开这座城市时,她的那个“忌讳”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差点没把他认出来,他瘦了许多,穿着乱而颓废。他以前是个膀大腰圆的胖子,总是满脸油光,偶尔赢钱了,会买一袋卤味哼着小曲回家。他现在很瘦,瘦地只剩下一个骨架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些充满横气的肥肉不见的缘故,她第一眼看见他,甚至觉得这个男人有些柔软温善。   “巧巧——”干热的声音微哑,他叫了她,眼仁激烈的抖动。   她这才认出他来,但第一个反应是,后退三步,拔腿就跑。   她以前就想过,哪怕今后她在某个领域成功了,也不能抹消妈妈为了抚养她而遭受的那些辛苦的付出,现实早已将这个女人剥削的只剩一丝贫瘠的爱意,但她仍然毫不保留的将这点爱留给了她。   哪怕她有时候做的事不够光彩,但她也没立场鄙夷她。   同理,伤害过她的人,即便他改过自新从头做人,有一天面带忏悔来寻求她的原谅,她也不会轻易动容。她觉得,对这个人宽容,就是对曾经那个因为交不起学费被同学嘲笑而躲在墙角偷哭的小女孩的不公,对那个时常遭到莫名毒打的小女孩的不善,甚至是对那个从浪漫变成市侩的女人的不仁不义。   她打定主意不会原谅他。   回家的路她总是绕了又绕,又因为她未来已成定局,放下心来的妈妈对她多次晚归多有放任和纵容,到现在她还没发现那个男人找上门来了。   今天却有些不一样,她去了趟书店,偶然翻到了一本喜欢的书,坐下来就看了进去,等回过神来书店只剩两三个人,店员正整理后续准备关门停业。   出了门她匆匆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道了歉,在路口拦了出租车回家。   抵达惊雀巷已时过九点,她紧着头皮做好准备回家被训斥,付完车资等师傅找回零钱,一直起身来便瞧见了对街的临时停车位上泊着一台蓝色私家车,车里坐着一个男人,车顶天窗半开,路灯下可见微微袅袅的青雾。   她只能看清他一个侧脸,这人眉目深邃,眼线很长,眼尾微微上挑,发际线明明朗朗,衣着服帖精致,显得他的人贵重而忧郁。   她看的这样仔细倒不是犯花痴,学校里长得阳光帅气的男孩子也不是没有,只不过这个男人是个例外,她偶尔一星期能遇见他五次。   去年夏天的时候,从托福培训班下课回来,外头下着大雨,同学的父亲开车送她回来,下了车她还来不及撑开伞已经被淋了半湿,她同学也是,等她一钻出去就立即将车门拉上了,隔着玻璃跟她道了别离开。浓重的雨幕里,她第一次看见那辆蓝色轿车。   他的神情沉默而专注,似在苦候情人。   此后小半个月,丰沛的雨水一刻不停的冲刷着这座城市,将惊雀巷洗得干干净净,家里潮湿的墙壁一直 ,好不容易放晴了,她搀着爷爷出门散步。   出了巷子口,她惯性的朝那个停车位看去,几乎每天下了培训班的课都能在那个位置见到那台车,那天却不见了。爷爷问她在看什么,她老实回答:“这里经常停着一辆车,有个男人坐在里头抽烟,心事重重的样子。”   爷爷往那个位置淡淡递了一眼,没有说话,背着手缓缓向前走去,自从摔了一跤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做什么事都十分温吞迟缓,吃饭如此,走入如此,连话也说得少了。   然而,岑家的生活步调仍是有条不紊,倒是那台车的主人,他偶尔不开这辆蓝色轿车,有时会开黑色的,有时是香槟色的。   偶尔他也会消失一阵,半个月也不出现一次。但一旦出现了,可能又是连着好几天。   后来她带着弟弟出来玩,再遇见他在巷子口待着,也就见怪不怪了。虽然不是能伸手打招呼说“hi”的关系,但彼此之间眼神对视之下的心照不宣早已成默契。   她心想他心里可能有填平一座湖的悲伤,不然也不可能守着这寂寞老旧的巷口如此执着。她甚至觉得他有点可怕。   也是去年冬天的事,爷爷想要个橡胶手袋暖手,她就出门跑了个腿,巷子里积雪有一掌厚,雪地靴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她心里想着小超市的老板最好没提前关门回家,冲出巷子口第一眼就看见那台蓝色轿车上堆着一个雪人。   大概是哪家孩子的手笔,那雪人堆得稚拙可笑,她愣了一下,情不自禁扬起嘴角,然后便看见了车里那个男人。   他同时也看向了她,视线即将对上的刹那,她将脖子往围巾里缩了缩,一路踩着雪往超市去,原以为回来他肯定走了,好奇多看一眼,那雪人仍滑稽的在车盖上,而他依然在。   此后有一阵,城市陷入了严冬,高速路上车祸频频,机场航班锐减,连火车也收到了影响。但很奇怪,她总能看见他在那盏路灯下。   她觉得,这并不像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但事实上他就是无家可归。只有无家可归的人,才会这样无望而无所顾忌地等着一个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人。 人生和爱情寂寞相逢(七)   “明天七点半来接我。”   “是。”箫尘打开后座车门,里面喝得微醺的男人有些狼狈的下了车,他上前扶住他,一直送他进了电梯,才转身折返。   “是的夫人,他还在电梯里。”箫尘仔细地回答电话那头的女人。   这一年,他也不知道陪仲寅帛去了多少热腾的聚场,奔赴了多少鼎沸的餐宴,对于眼下这情形,周遭所有人也已经见怪不怪。   那个人实在太寂寞了,大家不敢招惹他,便只好心甘情愿沦为他悲寞的陪衬。   挂了电话,箫尘回到车边,无意间瞥见对面停车位上那辆白色mini,它长久不动地泊在那儿,像是被主人丢弃的大玩具,经了一年,车身附着着一层浅灰,手指一勾,“啧”。   箫尘搓了搓脏黑的指尖,叹了口气,驾车离开。   密闭的电梯里漾着水银般的光泽,酒气与酸臭味随着男人的呼吸越发浓重,他靠着冰凉的镜面高大的身体下滑,抵达顶楼,仲太太已经候在那里,钟点早已过了午夜,她穿着睡袍,揪紧眉头将她从电梯里扶起,几乎半扛半抱地将他弄上楼,令他睡下,替他脱衣脱鞋洗脸擦脚,做了太多次,她应付地驾轻就熟。   以往他是个体面而周到的儿子,若无必要交际就会早早回家,偶尔醉了也是去酒店过夜,免得家中为他乱成一团。然而现如今,他却是像极了传说中的不孝子,早出晚归不说,还时常酩酊大醉,偶有几次不甚,竟直接吐了母亲一身余沥。   仲太太是个后知后觉的人,时间久了,她才发现儿子笑得最多的时候,就是德珍出现在附近的那一阵。她有些不相信,“他竟然是真的爱德珍的啊”,意识到这点时,出于惶恐和后怕,她踌躇着不肯承认。   但总见他无眼无心日复一日行尸走肉的样子,终于做了让步和妥协。   有几次,他是故意喝醉了回家折腾这个女人的,他不能像报复达明那样报复这个女人,但又不甘心让她活得那么快活,更不想露出马脚被护短的父亲察觉,于是就想出了这种方法折磨她,让她操心,让她受累。   然而,这也是无济于事的。他反复的告诉自己,那个女人已经走远了。   他想念她最甚的时候,他已经得到了一切。那天,他正在伏案工作,忽然间觉得脖子一暖,像是被人从背后圈住,一道甜腻而动人的声音这样叫他:“仲寅。”   这世上,只有她这样叫他。   血液似乎滞缓地难以流动,僵了足足一分钟,他才环顾四周,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心里说不出的失望,以手掩面搓动了两下,终是红了眼,暴躁地挥掉了桌上的一切,水晶名牌,意大利笔筒,台灯,还在看的合同散了一地,哐哐当当一阵动静,箫尘冲进来,以为他杀了人。箫尘看了一眼地上,知道他为何心情不好,不敢问为什么,但也没有离开。他谨记自己是个职人,站稳自己的立场。   过了很久,他才幽幽地吐出一句:“出去。”   箫尘应了一声,轻轻把门带上,将这一天所有的电话和信息都拦在门外。   那日,他在办公室枯坐了一整天,窗帘拉得死紧,透不进一缕光线,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整栋楼都空了又满,直到第二天下午,终于惊动了他父亲。   仲王生在两年前就退出了大部分公司事务,他有一个足以令所有父亲骄傲的儿子,但他这个儿子始终太年轻又太聪明,他没有将自己毕生基业和盘托出,只为了在近处多看他几年,在他仍需要他这个父亲的时候,伸出援手帮他一把。   身为“中天”的门面,无论他想走进哪道门都不会有人阻拦他。一个小时后,父子俩一同出了那道门,回家。   他以为父亲至少会问一句为什么,但他没有。他只是陪他在书房抽了一会儿烟,直到他自己想通了,从位置上站起来离开为止,父亲始终是沉默的。   父亲是现实的,现实的有些叫他失望。   卯卯死的时候,妈妈的愤怒和忧伤无处发泄,那些积怨已久的情绪最后都化成矛头指向了他,他不是不委屈的,甚至问过父亲:“您也怪我吗?”   “我不怪你,但我也不会帮你说话,你妈妈是我的妻子,真要追究起来,我始终是偏心于她的。”   这个回答太诚实了,一下子让他看清了许多事。过去,现在,未来,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总处在世人的对立面,那仅仅是因为即便在这个家中,他也是一个人一边,父亲始终是站在母亲背后的,而母亲出于愧疚总偏心卯卯。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也就只有那个女人,才会在他一次次推开她后执拗地追上来,跟他解释——有些人习惯先挑最好的吃掉,有些人总把最好的留在最后,你不能因为我把你留到后面,就以为我不喜欢啊……   这样明确的,直达的,毫无保留的一份爱,他闭闭眼,就将之拒之门外了。   后来他总梦见她哭的样子。   尤其是当他喝醉之后。   这一次,她背对他坐在窗前,膝头放着不知名的小册子,看得很认真,阳光照在她头上叫她的头发染成深栗色,雪白的颈子上覆着浅浅的绒毛,不知怎么的,她就哭了,伤心极了。   醒来时,他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额头莫名地高热,他来不及穿鞋子,冲出家门下楼,飞快按下密码,弹簧松动,紧闭的大门留出一条细缝,回忆就像一窝蜂一样从那一室黑暗中涌出。   进了门,空气里到处是浮沉的味道,他将这半个操场般大的公寓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每一寸都翻遍后,天亮了。   第一缕晨光落在他脸上,意识渐渐回笼,这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跌坐在沙发上把脸埋进手里,过了很久,“德珍。”   幽幽的低吟无人回应,嘴角苦涩的笑容印证着他本心。   离开前,他在玄关的鞋架上看见一双深灰色男士拖鞋,她离开前大概再也不想进这座房子,连同摆设与大门密码,甚至餐桌上枯萎凋谢的花,都是被施了定身咒的模样。   “这是送我的?”他第一次看见这双鞋的时候不是不惊喜的。   “是啊,我在网上找了很久。”   “那我试试合不合脚。”   她嘲笑地冲他翻了一记白眼,“别闹,赶着出门呢,下次吧。”   他当时心想反正也不急,那就下次吧。   玻璃纸的鞋套上落着薄灰,他撕开口子,将鞋套在脚上,不长一寸,不短一分,像是为他量身定做地一般刚刚好。回到家中,母亲已经起了,正在厨房煲汤,见他失魂落魄地从外面回来,张了张嘴,又识趣地什么也没问。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上班前总习惯将电梯按她的楼层,按门铃,等一会儿,无人应答才离开。   偶尔他也不请自来的进屋待一会儿,他会像个中年妇人一样干家务,从外面买新鲜的花回来 花瓶,往冰箱里塞满食物。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进来自斟自饮一杯,沮丧的时候陷进沙发抽一根烟。   这样的事做得久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像个变态,但他阻止不了也根本不想阻止自己病入膏肓,他总觉得,如若有一天她归来,看见窗明几净的大屋,冰箱里塞满食物,桌上鲜花正盛,她会微笑的吧?   去年“细”的尾牙,他们当初一同看过的那副画,终于被人高价买走了,杯觥交错之间,突然冒出一个女人拿起水杯朝他泼来,所有人始料不及,他当下被淋了一身湿。对方很年轻,怒气冲冲地朝他大叫:“仲寅帛你不得好死!”   其他人误以为这演得是一出苦情女怒骂负心汉,背地里窃窃私语,她甚至还想再浇他一次,这回却是被保安拉住带出门外了。   陈萍过来问他如何处理,他擦了擦头发,云淡风轻离席:“算了吧。”   后来想想,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世人都偏爱她,因了她那明 容,因了她高贵从容,因了她是“德珍小姐”。作为她的朋友,少不了要替她出头,以他当时当日的作为,被水泼脸那都算是轻的,这是他应得的。   七点半,箫尘抵达顶楼,仲太太言他儿子正在衣帽间选袖口,一会儿就来,顺便邀箫尘一块用早餐,盛情难却,箫尘接过一碗粥。才喝了两口,仲寅帛已经下来了,箫尘立即搁下碗,知道自己该走了。   二人一道进了电梯,箫尘习惯性的汇报数据和要点,他也想职场生涯的某一天能像他的前辈周子康那样坐上分公司的经理,最好能快点,再和身边这个男人待着,他迟早也要换上忧郁症和狂躁症的。   出了电梯,箫尘闭上嘴掏出车匙解锁替身后的男人打开后座车门,仲寅帛解开西装扣子矮身坐进车里,箫尘小跑了一圈回到驾驶座,只不过刚打开车门,他就呆住了。   这栋大楼的住户每家都有2到3个停车位,顶上三层的住户最靠近地下电梯出口,光是仲家就占了9个停车位,仲寅帛花了一年时间几乎要将那些空格填满了。而楼下那位小姐家的停车位空了好些年头,去年才可怜的摆了一台mini,而且一摆又是一年,进进出出的住户私下里议论起来也觉有趣。   但是!今天!   箫尘激动地冲到对面,在那三格空位上来回走动,手舞足蹈,又是握拳喝彩,又是咬牙窃喜,面带激狂色彩。   坐在车里的仲寅帛看着猴子样失控的下属,落下车窗:“are you crazy?!”   箫尘远远地冲他傻笑一个,点点头,又有些感动的差点落下泪来,“老板,你没觉得今天的空气格外新鲜吗?”   仲寅帛皱眉,冷哼一声。   箫尘跺脚,手指着自己脚下,大声提醒道:“车子啊!”   仲寅帛不解的皱眉。   “车子不见了啊!!”箫尘再次提醒,激动地跺脚。   仲寅帛微愣了一下,等意识到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见了的时候,他突然瞪大眼睛,喉头一甜,被一阵难以描述的狂喜没顶。   是啊,车子不见了! 因为高贵,所以陡峭(一)   彼时雨薇在线上与德珍热聊,她说:“我的婚礼你一定要来!”   德珍狡诈一笑:“我很忙的哦。”   雨薇险些气哭:“别这样,宝贝儿!”   德珍失笑,她这么活宝,究竟是哪个男人娶了她,她当真还好奇了。下了线,她有些感激过了这么久自己仍被记起,回头去选了一套意大利水晶杯做雨薇的结婚礼物。写完卡片上那些溢美之词,落款附了自己名字后,她看那两个字,不由有些发怔。   生而为人,她因了那样浪漫多情的父亲母亲,恩赐了她美貌德行,小半生顺遂无澜。德珍二字并无高深意蕴,始后明了父母深意,其时还得了年少时的恋人一句点拨,他属寡言少年,哪怕她明目张胆地爱慕他,他心一如深渊,闲闹时的一两句表白,从不见得进了他心里去。然而她高烧卧床之际,他夜里却愿意守她床前,声如提琴:“德珍,德珍,我得而珍之。”   他怜惜她,并固执的守候她长大,且终将娶她为妻。   如若不是上天夺走了他,想必此时此刻,她早已为人妻,生一两个孩子,吃饭、看书、旅行,她所求不过是晨昏欢笑,笔砚相亲,这些并不难,他亦承诺给她。   然,世上所有的誓言似乎都经不住考验,这个他如是,那个他亦如是。   如今,连雨薇都觅得良缘,今日的末路狂花,他日的已婚尤物,只剩了她,守着一份回忆,力图使自己更优雅,更随性,仿佛什么也不在乎。   雨薇将婚礼放在五月,待那时花都开好了,花美人娇,的确是个好时节,但行程上仍稍显仓促,问她,她却羞红脸摸摸肚皮:“再慢,就要遮不住啦。”   她愣了一记,继而莞尔。这先斩后奏的作风,倒贯彻了她的性格。   三月底,她上了飞机去往北京,哥哥嫂子依旧是那副老样子,互不相让看彼此都不顺眼,但好在岳父岳母耳提面命,总算将户口并作了一块。   薰爱生了个儿子,小家伙生了一双热爱美色的眼睛,自打从英国远道而来的姑母到了他家,连妈妈也不要了,只认德珍抱。薰爱乐得清闲,但难免嘴碎抱怨这小兔崽子没良心,像他爹。   蘸白得了儿子还有老婆,一副万事皆不求的调子,认份地在厨房替岳母刷碗。   德珍待了两日,蘸白收拾了奶瓶尿布 德珍的行李,顺手也将儿子递了过来:“喏,你先带他回去,我和你嫂子约个会就来。”   他说得潇洒极了,德珍哭笑不得。到底是谁说的男人当了爹就会成熟起来的?   她最终带着侄子上了飞机,她伺候起奶娃娃来丝毫不手生,家中是个大家族,每年总有一两个新生儿出生,免不了会听到些育儿经验,而王槿鸢名下有一间孤慈院,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如何照顾患有裂唇或者听障的儿童。相比较而言,他这个侄子还是十分给她面子的,一路上没有哭一句,见人就笑,连机长都过来打招呼,抱着他逗了好一会儿。   下了飞机,淳中亲自来接这小祖宗,他在飞机上表现够了,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和喜爱,这会儿累得不行,睡得不省人事,车子到了家门口他才睁开眼睛眯了一眼,慧珠在巷子口引颈相望,车子还未熄火,人已经打开了车门,将这宝贝疙瘩接了过去。   德珍只带了一件行李,剩下的婴儿用品倒是塞了一箱,蔚为壮观,淳中提着那些粉粉 的小东西,一路无奈的笑。   进了院子,德珍停下来多看了一眼,心头一阵泛酸的想念,回忆倔强窜动。是了,又是一年春。   叹息未落,手里的袋子忽然一轻,她转眼看去,面前站着一个面相憨厚的年轻姑娘,约二十出头,脸上的殷勤讨好并不过分,反倒让人松懈,松手脱了行李交给了她。   “你就是德珍小姐吧!”她像是从没见过美得那般天衣物的的人一般,瞪大眼睛一瞬不瞬,短小的睫毛微微颤着,着实滑稽。   德珍笑着点点头,“你好,宝凛。”   “你识得我!?”她嘴巴长得老大,唇边余了一圈泛青,若剪了头发,说她是男孩子也是有人会信的。   “我当然认得你,谢谢你照顾我爷爷。”德珍握住她的手,眼神真挚。   大约是去年秋天的时候,慧珠将宝凛带回家,需她帮衬些家务琐事,但这孩子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照顾起爷爷来了。自从摔了一跤后,爷爷腿脚方面就落下了隐患,尽管已经省略了诸多交际,但有些必要的场合仍需他亲自出面,慧珠却并不能回回腾出时间来,宝凛的出现让这尴尬得以完美周旋。   德珍曾经最为担心的就是爷爷被困在家里,她不愿在他耄耋之际,只因一个不愿麻烦家人的念头,从此失去他的生活。他是个体面的人,他善于帮助别人,却不善于求助别人,这始终是德珍为之担心的事情。   后来,一次半夜接到蘸白的电话,一开口就是一声窃笑,掩都掩不住,等德珍问他做什么了,他擦擦笑出来的泪告诉她:“德珍,你不知道你的爷多幼稚,我险些快笑死了。”   “你别吊人胃口,快说!”   蘸白于是娓娓道来,说是白天的时候张莲池老先生来过,见宝凛将自己的老伙计照顾的不错,因而回去之后命老店家做了几份点心送给这孩子,并电话过,宝凛是知道的。爷爷不知道这点心是专门讨好小姑娘的嘴巴用的,领着礼让一人一块,吃掉了小半盒,等宝凛从外头回来,见东西被人吃了,也不知怎么的就伤心的哭起来,爷爷从来不会安慰人,却又不敢承认东西是他吃的,就推了小孙子出来,一指,“都是礼让干的,你别哭,回头赔你一盒就是了。”   其时礼让身上还沾着一些糕点碎屑,证据确凿,无法推脱狡赖,只好伏法认罪。爷爷自以为此事完美解决,谁料小东西一句“爷爷也吃了”,一下就败坏了局面。宝凛泪中往爷爷那瞧了一眼,噎了一下,回头继续哭。   爷爷不能收拾外人,还不能收拾自己亲孙子啊,这拆台拆得太彻底,他老人家也是又囧又气,便一口咬死自己没偷吃,都是礼让一个人干的,宝凛半信半疑的,礼让不依了,叫嚷着“爷爷你坏!”哭着找妈妈去了。   原本宝凛是十分喜欢这个家的,还有爱管人的毛病,别人都不敢对老爷子出一声大气,她却敢对他呼来喝去,不让干这儿不让干那儿的,这回也就不知怎么的她那么宝贝那几盒点心,还真生气了,爷爷伏低做小好几日,叫她不来也拿她没辙,慧珠又因老不修胡乱给她儿子按罪名也不乐意,就没在其中试着调节。时隔几日,蘸白回来,爷爷把他拉进书房,想让这个军师出谋划策,没想到却引来蘸白一阵哈哈大笑,不仅如此,还跟德珍这儿也报备了一份。   此后德珍陆陆续续的听到过许多关于宝凛的趣事,她感激她给这个家带来欢乐,感谢她照顾她的爷爷,并由衷喜爱她的性格。   她离开的时候,惊雀巷都弥漫着浓郁的沉重,而当她回来时,眼下这份平淡和真实,一下子令她豁然开朗,而这份精神上的愉悦,像是会持续很久。   进了家门,慧珠正在厨房泡奶粉,爷爷坐在沙发上,腿上搁着他第一个曾孙,谁都看得出来,他心上都开出了花。   “回来啦?”看见久违的孙女,他停下逗弄曾孙的手指,脸上依旧是眉开眼笑,仿佛这个孙女也只是出门上了班回来而已,言语中的亲厚,是平静而动人的。   德珍走了过去,慧珠出来在地上铺了一个垫子,爷爷将孩子交给慧珠,一如往常接受孙女的磕头跪拜。   这一拜,在外人眼里显得格外隆重,但两个当事人心底,这却是一个简单的表达心情的仪式。一个欣悦他的孙女完美无缺的回来,一个则感激世事更迭他仍安在。   “是的爷爷,我回来了。”她长发披肩,眼睛散发着暖暖的温度,像是时间最后治愈了心上那道裂痕,将她缝补成别样的完美。 因为高贵,所以陡峭(二)   监控录像一段明一段暗,整整三个小时,他坐在屏幕前犹如一尊西伯利亚来的雕像,纹丝不动。   当那个女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冰冷的玄关时,他才闭上赤红的双目,急泌的水液杀得眼睛一片刺痛。他双手捂面,身子后仰倒在椅子里,看似痛苦万分而不能自持,只差配合一声咆哮来印证此刻惨痛的心境。   彼时她在他家玄关,面对那扇不肯为她而开的门,她长久地等候。她不知,他那时就在门后。他多想,多想在那个女人离开的时候给她披上一件外套。告诉她,外头下着冷雨,记得撑伞。   这卷监视器档案,是他后来唯一能怀念她的方式,原以为自己恪守承诺就此一别永远,没想到,她竟将心情收拾停当,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她开走了他当初送她的车,她去过她的公寓,拿走了一些东西。   她一如历史系少女,留下轻描淡写的痕迹,等有心人来察觉,她回来了。   他应该去找她的,在她面前跪下,道歉认错,恳求原谅。但他没有。他,不敢。   今年清明难得是个好天气,去公墓的路上父亲母亲一言不发,只是卯卯死后他们第一次清明问候,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的复杂。   他静伫,与碑上那两位少年人长久对视。照片上的卯卯眉宇间有一分与他神似的倨傲,他们兄弟俩面容像了三分,性格却有八分,从小二人就看对方不顺眼,分别是两个聪明而古怪的孩子。   至于岑黎阑,她的笑容与那个女人简直如出一辙,明媚动人,眼仁清澈见底,她如果活着,他可能这辈子也不会认识她姐姐,她如果死了,灵魂必寄居在猫的身体里,总有一天他们会苍老,在时光里凋零鲜艳容颜,而她与卯卯,却会在二十岁的世界里永存。   黎阑最喜欢的花叫juliet,连名字也很美。这种奥斯丁月季被王槿鸢从英国带回,在岑家花园扦插成功后第一次开花就迷住了还是小女孩的黎阑,如今它在岑家花园里的表现依然出众。   蘸白与薰爱回来后,筹备清明的事宜里他任务繁重,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在老家留宿是必须的,宝凛也放了两天假回家,一下子家中就只剩下稚巧与德珍。   蘸白他们一走,德珍便招呼妹妹上了自己的车,“走,我们购物去。”   她们逛了一个上午的商场,将小车塞得满满当当,用过午餐,回家一边整理一边聊天。德珍眼里稚巧是个格外有主见的妹妹,她与黎阑习惯被父母指导并信任他们的选择,从小按部就班。但稚巧意外没有在大学这件事上表现得激进,她五月份手续办妥后去往英国,六月到九月间,她为自己找了一份工作,九月入学学习半年预科课程,次年正式进入大学。   她的成绩十分好,直接进入大学也未尝不可,但她觉得,她需要这半年时间。爷爷对她稳中求胜的态度曾有多次褒奖,并率领全家支持她的梦想,德珍与蘸白虽不喜欢慧珠,但对她的孩子却没有恶意,他们家很少出现那么斗志 的孩子,所有人都是乐见于她的成长的。   相比之下,德珍才是被惯坏的孩子,如她自己所说,热忱与宽容不过是套取好感的社交皮囊,当年她的外公落地日不落帝国的头等大事便是上教堂,这并非是改制信仰的伪作,而仅仅是为了与人们社交,以便迅速在那块陌生的土地上站稳脚跟。   家大业大的家族里多的是身不由己的儿女,他们或许按照父亲或者母亲的志愿去了与他们的心愿完全相反的位置,不是没有怨言的,只不过一辈子眨眼间也就那么过来了,到老了反而释然。   德珍是个没有太大梦想的人,因而当她顺从长辈的旨意时,则显得更从容更淡然,这并非是逆来顺受,而是她生来就拥有最好的人生导师,而这样的导师还不止一个两个。   然而和稚巧一对照,她就觉得自己怠惰了。离开自己的身份与地位,她多数像个百无聊赖的妇人。所幸世上还有两件事能激起她的情绪,沾惹她隐匿的承受尺度,或令她惶惑不安,或叫她死去活来。这两件事,一件是爱,一件是死亡。   她在清明公休的第二日一早起床剪了花园里的奥斯丁月季,扎成一束,放进车里,去看黎阑。   她从未去过那公墓,照着蘸白给的图纸在数以万计林立的墓碑中,没费多大周折就找到了她的黎阑,像是冥冥之中自有牵引那样。   黑沉沉的墓碑光洁无尘,案台上仍有鲜花供奉,她在边上找了一块还算 的土地将植物的枝条按进那土壤,至于它能不能活,花开不开,一如钟爱它美貌的人所说的那样,放任自由。   “明年,我带你喜欢的诗集来念你听,可好?”她将发丝别在耳后,温言软语与墓碑上的人商榷。   看着碑上那熟悉的笑靥,她更深地体会,人世间竟也有这样一种重罚,天上地下两处流放,自此山高水远,思念无从跋涉。   她这个妹妹,伤了太多人的心,而今躺在这冰凉的碑下,宛如清莲,湿漉漉惹人一掬。“黎阑,你若还活着,定然也会骂我一顿,为何要回来。”   她叹了一口气,“我已懒得触及那些很远很远的未来,很多事我未必考虑到方方面面,我只知道无论我如何,终究无法逃脱无常二字,它曾经将你从我这里带走,也能用同样的方式带走我身边其他人。我和很多人说过再见,最舍不得的就是你。怎么偏偏是你呢?……当我看惯了一些事,看透了一些人,对所谓的感情失望至极之后,这种想法便更加恳切了。你总有一抹天真,让人莞尔,仿佛世间一切真的与我无关了。”说完,她长舒一口气。   她来的从容,去的随性,远渡重洋归来,只为给这个妹妹种上她心爱过的花,谈谈心,附上一句问候。   第三日,天下雨了。蘸 着一家老小从老家回来,爷爷显然被亲眷们折腾过了,面露疲态,但精神尚好,可见与亲人的联络总是正面而富有益处的。   德珍收拾停当从老家带回来的那些特产,泡了一杯热茶给爷爷,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所有的诗从雨天萌芽,所有的盟誓都被打湿。 因为高贵,所以陡峭(三)   待几日后雨停了,她将心思归一归,放一放,去见雨薇。   她料她是事必躬亲的女子,然而喝一杯咖啡的时间看她电话打个不停,她真的担心她会将孩子生在现场。   左右她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叮嘱了她几句,开着车去了公寓。四月中旬王槿鸢要偕丈夫回国探亲,他俩本该在去年老爷子摔倒住院回来,但岑慎其那时有工作在身,王槿鸢亦不是闲人,也就只好将重任托付给了淳中。   德珍还未将自己与仲寅帛之事对父母和盘托出,爷爷也以为没有告知的必要,因而王槿鸢下榻的地点肯定在这间公寓了。在王槿鸢正式回来之前,德珍需要将家里收拾一番,换上新的家具灯具,窗帘和床垫,厨子和女佣会跟着一块回来,这倒不用她担心,但除此之外,她得觅得一间能长期为家里提供鲜花的店家。   记下这几个要点,她算工作完了,拎起手袋下楼。   屋子里的变动她不是没发现,而是,没有点破的必要,她甚至懒得更换家门密码,他如果一定要进门当那客人,一道门是不可能拦得住他的,思及此处,她也就懒得去做那些无用功,听之任之好了。   这次回来,缘由有许多个,但最主要的,还是黎阑。   说来奇妙,她这个做姐姐的,竟然是在黎阑“出嫁”后才得知她生前尚有一个喜欢的人。这个小丫头与稚巧同住一个房间,继母在那房间进进出出,叫她一些私密物件几乎无处躲藏,因而她从父亲那拿了几本工作手册,将心事写在了那上头。   德珍初时也以为是工作笔记,但翻了几页,大为震惊,那字里行间,全都是少女心事,哪怕黎阑仍担心被人发现,将之描述地极为隐蔽,甚至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之嫌,德珍再看两行,默默深呼吸,她的黎阑心里始终渴望有个人能读懂她写下的暗语,德珍心内的某个机关被之轻易打开,掉落了经年累月锈迹斑斑的铜沫。   等她翻完那些小册子,将那些碎片式的段落前后联系上,她在心里做了一个小小的决定。是的,她要回来。   这并非是她一个人的固执,她完全不知道这些与行李无关的小册子是如何与她一块到的英国,即便如此,它也没有立即被她发现,它们只是在一个平凡的午后,在她打开抽屉寻找自己的裁纸刀的那一刻,忽然跃至她眼前。   她要回来,回来找找被黎阑爱慕的那少年,看看他是怎样一个人,问问他是否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女孩爱他如生命。   德珍并未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连无话不谈的蘸白也一并隐瞒,黎阑费尽周折的不让人知道此事,她看了那些心事已经违背了它存在的寒意,将之公布于众便是罪大恶极。   现在,她手里有很多线索,比如,这个男生是医学院的学生,拼凑想象一番,大约是那种霸道别扭独占欲又很强大的男生,虽然酷炫地近乎冷漠,但从选修课都不会考低于九十分的情形推断,他应当有一副羡煞旁人的好头脑。她们岑家的女孩子,对念书好的男生从来都是没辙的,德珍对云越如此,黎阑也未能逃脱这魔障。   至于身形外貌,黎阑用了一个词形容他:身长似鹤。   德珍反复咀嚼这个词汇的涵义,须臾,那男生的形象跃然纸上。   诚然,黎阑对这个男生的喜欢就像房子一样显而易见,不过德珍还是在一些不自觉的句子中发现,那个看上去强大到没朋友的男生,有时候也会被黎阑控制,像极了一个假装凶狠的小木偶。   或许,他也爱着黎阑呢?德珍忍不住这样遐想。   关于这个年轻人的线索实在太多,但德珍却有些不知从何开始,但不管怎样,她都需要去见见他,哪怕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这是她身为女子逃脱不了的窠臼,与爱情有关的所有,她都不愿被时间和空间辜负。   然而,在德珍将多米诺骨牌往后倒推以前,她尚有许多事要做。清明的时候德珍的大伯母,蘸白的母亲,曾在老家与蘸白相遇过,她知道蘸白当了父亲,但还未见过孙子长得如何。   她本想看看丈夫就走,但爷爷知道后,称她有心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薰爱与婆婆接触的机会亦不多,除却在婚礼上短暂的几面,蘸白偶尔无意间透露的只言半语,她对这个婆婆便再无交集。或许是她身为母亲的此刻已经学会如何将心比心,她与德珍说:“换做是我,谁要让我们母子分离,我就和谁拼命的。”   如今,大伯母已经当了奶奶,虽然她此刻已有自己新的家庭,但德珍依旧自私的希望,她偶尔能参与这个家庭,蘸白看似不在意,可又有谁知道他心里是如何想的。   德珍以为,大伯母始终不应缺席蘸白成为父亲的这份心情,只有她在,蘸白方能圆满,释然所有遗憾。   但家里空余的房间早已被宝凛和蘸白一家子填满,加上德珍,就更拥挤了,而且慧珠不见得乐意在主场失去控制权,为了避免一些麻烦,德珍只好在酒店为大伯母安排了房间。   蘸白为了替远道而来的母亲接风洗尘,早早安排了筵席,德珍与薰爱带着孩子早一步出门见大伯母,大伯母在酒店大堂等候她们,因了小孙子安静乖巧不吵闹,坐下来一逗便忘了时间。   “他的大名叫什么?”   “他这一辈排‘和’字,爷爷定了‘和龄’二字。岑和龄。”德珍翻出孩子贴身戴的刻字小玉牌给大伯母看具体是哪几个字。   其实,德珍一直以为爷爷是仗着自己不是宗家一脉乱来反骨之人,他自己排“润”字辈,但好字都被其他兄弟占光了,轮到他时只剩一个“荩”字,于是等他自个儿有了儿子,就走上了一条随心所欲之路。你听听,“敬在”,“慎其”,“淳中”,这一个个的,要有多别致就有多别致,惹得王槿鸢常讥公公幽默。   至于孙辈的,“蘸白”这名实属大逆不道,“德珍”尚有她谨慎可靠的父母把持,“黎阑”与“礼让”却是他信手拈来飞来一笔,他老人家压根就没有好好想过给什么寓意就这么盖棺定论了,所幸这两个名字倒也不难听,没惹来什么抱怨。   如今他老人家任性够了,轮到曾孙一辈,意料之外地靠谱起来,拿出宗谱合字帖,一个一个细细论过,终于定下了“和龄”这名字。   小东西大概是知道大人们在议论他,踢着小胖腿抱住胸前的玉牌放进嘴里又舔又咬,德珍看大伯母散发的满身慈祥,嘴角不禁上扬,恰逢薰爱去洗手间,便开始拿她哥哥说笑:“哥哥说了,这一个叫‘恰恰’,那下一个便叫‘偏偏’。”   和龄的胎名就叫“恰恰”,是薰爱自己起的,等孩子生下来,家里人早已习惯了这么叫,便沿用作了小名,用在男孩子身上,倒有几分诙谐可爱。只不过“偏偏”就有些过了,那主意一说溜嘴,立即招来薰爱一阵讨伐。她生和龄是足月而无兆,预产期过了四天,终于耐不住了,去医院开刀卸货,十月怀胎之苦她才尝了一遍,眼下还有这个不得心的男人再做一次送子娘娘,她要不发火需她名字倒过来写。   蘸白却是有儿万事足,挨打也就挨打了,满脸笑嘻嘻的,没个正形。   大伯母听了德珍这描述,会心一笑,这的确像是她儿子的作为,也是趁着薰爱不在场才敢说:“其实,要是女孩的话,用羽字旁的翩也挺好。”   闻言德珍一愣,继而莞尔,心中浩叹,到底是骨肉至亲啊。   说话间,大伯母的手机响了,和龄什么都不怕也不爱哭,但就是不喜欢手机铃声,他像是天生就能分辨那电磁波干扰似的,电话响起的前一秒,他那小眉头就蹙起来了。   德珍眼明耳快的将孩子抱到自己怀里,站起身来示意让大伯母安心接电话,自己则拍着孩子的背一阵轻哄,“宝贝儿不哭,谁也没惹你啊……”   和龄也就哽咽了一两句,并没放声大哭,可德珍始终是个过于显眼的女子,当她手里怀抱一个孩子,便愈发惹人注目了。   仲寅帛一走进大堂就看见了她,像是做梦一般,狐疑地将眼睛眨了眨。   她蓄长了头发,发如鸦羽似他心头浓墨重彩的一笔。海马毛织就的绿色连身毛衣长及膝盖上方,两边各开一道小叉,走动间流露一寸春光。   而她怀里正抱着稚嫩的婴儿,她满怀爱意地托着小东西的背,轻声哄着。   仲寅帛呼吸渐渐急促,他以为下一秒自己就会停止呼吸,大口大口将氧气灌入胸腔,气体在肺腑突然 ,悲愤像是冲出栅栏的兽类,觊觎理智的控制权。   “德珍!”薰爱从洗手间出来,快步走上前来。   德珍缓缓回头,目光擦过那个男人,微怔了片刻,他浑身散发着杀戮者的气场,仿佛光线悉数死在他脚下,化作一滩墨迹的浓重,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   她曾经那样仔细地看过他的面庞,如今再见,稍稍尝到了一些物是人非的滋味,他依旧是那个挺括英俊的年轻人,精致,妥帖。   却与她无关。   所谓的爱早已窒息在冰冷的胎中,伴随着伤口隐匿在岁月的某个幽暗角落。她牵起嘴角,固有笑容的模式,抱着怀中那片 沉重,错开了那道执着的视线,优雅离开这事故现场。 因为高贵,所以陡峭(四)   家宴进行的很顺利,德珍挨着薰爱坐,时而帮她照顾小孩,扮演着她应有的角色。   这家师傅做的最好的是鱼,冒烟的鱼锅端上来,开锅前往里头添两条青花椒枝入汤点味,满锅的鱼片像解除封印那般霎时全醒,夹一块搁在嘴里止不住的活蹦乱跳,鲜美无比,脑神经已接收到来自味蕾的一万个致谢声。   再喝一口血糯米酒,刹那间全身的毛孔打开,生而为人的欣悦没顶,快活到几乎喜极而泣。   “德珍。”薰爱叫她。   德珍停下筷子,额头覆着一层薄汗, 红艳艳的,舌尖酥麻,脸露憨笑。“嗯?”   薰爱递了纸给她,嘴巴张了张,又将那话悉数咽下。她早先从蘸白嘴里听闻过德珍与仲寅帛那桩事,那男人固然是狠毒的,不过德珍……   薰爱素来理智与疏冷,饶是她这般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德珍是个轻易能将人打动的女子。想她当初怀孕,嘴巴上说尽了刻薄的言辞,德珍却没有丝毫退让,这个桔梗花一样的大小姐,风雨无阻的为她调理身体,哪怕她告诉她肚子里那孩子与她无关,她也只是笑了笑,信手化解了这份尴尬。   蘸白是应该叩谢德珍的,薰爱最终会妥协,有七成原因寄托在了德珍身上,因了德珍的存在,才不至于让她对整个岑家后怕而失望。   这个女人是拨开荒草颓杨之后的心头浅喜,很像一座湖,需有一个男人揽一手清澈,将她放进腰间的水罐带回家,取一滴用,也能让一切种子生根发芽。   有人不珍惜,却也无妨,她总归会觅得更好的去处发挥她的作用。这座城这么大又如此小,眨眼睛分离,亦能眨眼间遇见,薰爱认得仲寅帛,大堂那一面不是不惊讶,她看得出德珍静静沉睡在他眼中,稳妥了尘世间的躁动,德珍是他强大的牵念,但他依然会遵守先前的承诺。   薰爱的操心仅在于湖虽静美,却始终难以抵挡岸上飞来的那颗石子在它心中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影响它的坚定。   生活环境的复杂,薰爱不是没见过为爱所困的姑娘,她们像是中了魔障般专挑不适合自己的人去爱,换做是别人,薰爱亦恨不得三五个凑成一捆利落拗断她们,以免她们将短促的青春浪费,将弥足珍贵的感情生生辜负。但德珍是个例外。   德珍是个让她无从下手的对象。   现如今,薰爱身为人母,她开始了解了幸福的宽泛,学会如何微笑祝福,回想自己与蘸白这一路磕磕绊绊走来,确实是不断犯错才让他们懂得更多、了解深奥。   罗曼罗兰说,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就死了,过了这个年纪,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余生都将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装腔作势地重复他们有生之年所做作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既然如此,薰爱以为不如来一点不一样。   顺风顺水的感情让人学会理所当然,但坏爱情更有一份根深蒂固,何况,坏爱情未必真的就坏。   她张开的嘴又合上,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有一瞬间当德珍将清澈的眼神递来时,她有一丝慌张,但更多的是当她看清德珍那张炫目的脸孔,她坚信以德珍握有的筹码,定能将未来整理出一片坦途,   家宴过后,大伯母又多住了几日,待她离开时,恨不得将小孙子 自己的手袋一并带走,德珍开车送她,路上接到蘸白的电话,他有些恼怒这些女人瞒着他做决定,班也不上了,赶去机场见母亲最后一面。   “那边缺了我好像不大行,如若不然,我倒是想多住一阵的。”大伯母叹了一口气,“我有许多年没见过你妈妈了吧?”   “是的,全家人都拿她没办法,只有大伯母你能镇得住她。”德珍窃笑。   “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妯娌之间难免有些难解的谜题,你妈妈娇惯了些,但人不坏,我从来不给她面子,也是因为她总挑战爷爷在家中的权威,作为儿媳妇她的做法有多么不恰当,现在她应该都明白了。”   德珍笑了笑,“这次爸爸妈妈回来会长住一阵,大伯母你若得闲,定要回来会会她,她现在是懂事了些许,但是从前外公娇惯她,如今这个人换成了我爸爸。”   大伯母也笑,抿抿唇,“他俩感情倒好。”口气里含带一丝欣羡,目光却在窗外放远了。   德珍开车慢,到了机场才发现蘸白比她早到一步,离起飞时间尚有一段时间,她借故去买咖啡将时间留给了情感深藏的母子俩。   机场咖啡厅里开着暖黄的灯,几个坐姿疲倦的旅客抱胸蜷坐,连头也是歪着的。德珍摘了麂皮手套付钱,服务生看着她那只盈白的手出神,再瞧她长发掩住的半张脸,眼神愈发直了。   她提着咖啡转身,不期然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个熟悉的男人。他只穿着一件白衬衫,外套搭在旁边的椅子上,袖子半卷露出结实的小臂,双手交叉抱胸,人微微后仰,头朝外偏着,双眼闭合,下巴朝上。   桌上 的散落一些资料,裹着皮套的ipad半立着,德珍不了解为何无人来接应他,他并不像是会把时间流连在咖啡厅里的人,何况是如此毫无防备的睡着。   她走近了些,目光 他敞开的衣扣中露出的深凹的锁骨,她想他大概是累了,面容洁净却有些苍白,交叉的双臂显示他在睡梦中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但这一丝变相的 并不妨碍他展现自己的个人魅力。   她不懂礼貌,不知羞耻地注视着他,然后她的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德珍小姐!”箫尘压低了声音打招呼。   她回头,看见这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将食指比在唇上,对他笑了笑,提着咖啡安静离开。   将大伯母送上飞机,因兄妹二人开了不同的车来,且蘸白面色郁郁,德珍提议分头行动。   每次经过机场,她都会忍不住想象这里发生过多少悲欢离合,又上演过多少爱情悲喜剧。巨大的空港与稠密的思念并存的这一刻,天上轰隆隆一片,振聋发聩之下总让人鼓起莫名的勇气,让人意识到哪怕是千山万水,爱下去又怎样?   然而她以为自己的哥哥需要一点时间适应母亲的离去,却没想到落单会给自己留下一个麻烦。   仲寅帛像是老早等在那里似的,站在她的车前。车是他送的,他当然识得,刚才在咖啡厅所见的那个优雅中略带反颓废的男人不见了踪影,他换了一身行头,两条腿笔直站在那儿,脸上则是一种秋后算账的神采。   但她无视了他,径自上前打开车门。不过,他也没打算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她。   德珍看了看自己被擒住的手腕,听他问:“为什么要回来?”   她瞧了他一眼,平静地回答他:“你要多活一些岁月才知道,你跟一些人之间永远没法斩钉截铁画下一个句号。”   闻言,仲寅帛一颗炙热的心像是被忽然放进冷水里,刺啦刺啦碎裂出细密的纹路来,他喉头冒烟,过了许久才反问:“你想报复我?”   她笑,“你错了,因为当时的钝痛,才能后来如释重负。我现在过得很幸福,但愿你也是如此,刚才那句话只是一个铺垫,这座城那么小,天知道我们又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期而遇,我只希望下一次,你别像今天这样冲过来找我算账,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   她挣开他的手,想要上车。   这次他拔住了车门,眼仁里似是要溅出火星,几乎咬牙切齿:“那天那个孩子……”   德珍愣了一下,继而笑了开来,呼了一口气,眼神有些失望,“别担心,那是我哥哥的孩子。”   言尽于此,仲寅帛松开车门,退开一步。   德珍拉上车门,发动车子离开,她开车向来很慢,后视镜的角度恰好能看见仲寅帛大半个背影,他穿着深灰色的风衣,头发微短,站在阴暗的角度里,背影修长而清瘦,仿佛就要与那阴影融为一体。   当初他费了那么大的劲令她离开,如今却表现的那么不快乐,仿佛雨薇的告诫,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最想要的都是不能的,人在喜欢的东西面前,都有一种作践的本性。   其时将他记挂在心里,此刻却能云淡风轻,倒是叫她迷惑了。   神思间,手机响起,来者是王槿鸢。   “亲爱的我看见了一条裙子非常适合你,要买吗?”   “当然。”她从不违逆母亲的购物欲。   “宝贝儿你怎么了,心情不好?”王槿鸢试探地问。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为何光始终照不到有些人的心里去。”   王槿鸢笑,“要是所有的心都收到神的光芒照耀,天国将会在人间重现。你只要记得,神格外眷顾你就够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你操心的?”   “妈妈,你知道我最害怕这种神爱世人的言语。”将理智寄托给虚无,无意于纵容自己跌堕,她虽然倍于疏懒,但还不至于连思考都懒得筹备。   “好吧,我知道你总是爱争取,不过,既然你的光别人不受用,你又何必去浪费?开心点吧我的女儿,我只要你开心。”   德珍弯起嘴角,母亲对她永远放低标准没有诉求,这倒显得她十分无用。   挂了电话,高速两旁是大片青绿色的田野,风徐徐,正如一句告诫:   只要你活着,无法谢绝开端,无法抗拒停止。 因为高贵,所以陡峭(五)   在王槿鸢回归惊雀巷的岑氏旧宅以前,德珍身为她可爱的跑腿,奉命去了一趟北京。   进了绒线胡同亲王的旧府邸,对方尚未将东西规整好,她提着手袋站在厅中环视四周,举目之处皆是古董,只有人是新的。收了东西,她独自驾车离开。   晚上宿在芙蓉园,上次来是她十七八岁时的一个冬天,云越点名了要住这里,清晨的时节,水面起了薄雾,隔着柳枝看去,对面的小楼迷离在云水间。到了晚上,灯光和水波将这方寸照出琉璃般的颜色,薰衣草色的纱帐在暮风中飘起,熏炉焚香,隔了一段兵荒马乱的岁月,依稀能闻到那股淡淡暖香。   王槿鸢是次日午时落地的,却没有立即召见德珍,而是去了来广营和几位旧友打高尔夫,岑慎其自然也在陪同之列,标准的18洞球场是由一间加拿大设计公司设计的山地球场,超高标准导致它扬名立万,岑慎其自然对之有些好奇。   德珍在环岛湖喂了半天的天鹅,没等到王槿鸢,却遇见了一位熟客。   对方是个笑容十分迷人的年轻人,像是从地中海的小镇青年,一生不为金钱劳碌,只负责站在街边,搭着外套眯着眼睛,勾引路过的少女。   “我们,见过?”对方能叫出她的名字她不奇怪,但他制造的那熟稔的气氛却令她有些许莫名。   科达明笑了笑,“我见过你,但你没见过我。”他笑了笑,“你骑马骑得很好。”   德珍点点头,对着搭讪称不上讨厌。   “你热麽?我看你在这儿待了很久了。”她像是习惯将自己落单,亦十分享受安静,叫人多看一眼就忍不住想靠近。   德珍轻扯嘴角,没等来母亲,反倒先上了这年青人的车回到了充满中式新古典主义的建筑里,沿路摆放着些青铜器皿,地毯缀着祥云,散发着一种开阔,一种震慑。   包里的手机响了一声,德珍接起来,王槿鸢命她不要再走了,有几位叔叔伯伯要见见她,她挂了电话,抱歉地看着科达明,对方却只是递上名片,笑得从容:“你若得了空,可以打电话给我一起骑马。”   “我对北京不熟。”她以为她常住这儿。   科达明笑了笑,“我里里外外都熟。”   德珍笑,眼神明亮,“好吧。”   对方满意而去。   等她等到父亲母亲,又见过他们的那些朋友,晚上一道吃了饭,歇了一宿,第二日便启程回惊雀巷。   飞机上,戴着小圆眼镜岑慎其正在看一本俄文小说,那看起来像是一本有趣的书,他始终没抬眼皮,嘴角却挂着笑。德珍在翻看母亲的目录,换季的时节裁缝总会做好本子递上来给她选,但如今王槿鸢也不是很执着裁缝的手艺了,她偶尔兴致来了也去看看牌子里的衣服,年轻时她厌恶与别人穿一样的衣饰,总觉得自己是那样与众不同,现如今,她却觉得与别人撞个衫也是极有趣的,谁叫衣服到了她身上总比别人好看呢,她迷恋人生赢家的感觉。   相较而言,父亲对穿着就不十分注重,大多数时候他温善迷人,老得非常有范儿。他们对她的爱也一样,父亲的爱永远不会像母亲那样鲜红明显炙热耀眼,父亲是细腻而厚重的,内心宽广置放一个世界。   德珍以为自己更多的像父亲一点,不管她现在长成了什么样的女人,但总归是那个爱模仿父亲的小孩。   王槿鸢拉开帘子进来,见着父女俩一模一样的神情,撇撇嘴,笑意朗朗:“你俩得了啊,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亲生的一样。”说着松了松衣领,将手里的刀放在桌子上。   这是一把正宗的大马士革,纹路漂亮极了,也不知王槿鸢怎么单拿着它出来,搁在桌子上那一下,活像个刚走进客栈的漂亮女侠。   岑慎其从眼睛上缘抬头看了眼美丽到极致的妻子,“你又乱玩这些东西,迟早有一天得坏事。”那口气似是父亲训斥不听话的小女儿。   王槿鸢睨了他一眼,拢拢头发,骄哼了声,“我又不拿它下厨切菜,没有你担心的那一天。”   德珍默不作声的将刀子收起来,她不知道这刀是如何被带上飞机的,但以母亲的本事,她总有办法就是了。   “你过来。”岑慎其扶着书页,小圆眼镜落在鼻梁半道上,眼神认真。   王槿鸢不乐意了,“跟谁,跟谁发脾气呢?”   “德珍,你出去,把帘子拉好。”他声音不大,但不怒自威。   “是的爸爸。”德珍好笑地看着这夫妻俩,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将月白色的布帘拉上,去吧台为自己倒了一杯玫瑰甜酒,耳边是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一阵之后,就听见女人委屈的辩解。   德珍嘴角上扬,她母亲从未赢过父亲一次。外人只觉得岑慎其风度翩翩又出身工科,像是十分好摆布的男人,但只有德珍才清楚,他们夫妻之间二十多年来都处在父亲的强权统治之下,尤其是中年以后,母亲换着花样地任性,父亲心中却有一万种收拾任性的方法。   作为他们俩共有的、唯一的孩子,德珍在这份感情面前无处插足,像极了一个局外人。   她是个奇怪的孩子,几乎每一代人都反抗自己的父辈却总能和祖辈交上朋友,但她身上,无论是父辈还是祖辈都是她的朋友,她活了人生四分之一,鲜少遇见天敌。   安静即一切之美,这是她对人生客观浅显的哲学理解;同眠是最终之爱,这是她对婚姻主观的艺术认同。看似不高的要求,却意外困难重重,现在就连母亲都略带不自信起来,特意将她拎到身边去见识她身边那些交游广阔的朋友。   德珍看着那道浅色布帘始终微笑,淡淡的酒精将她的脸庞染上玫瑰色,帘子后头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之道,帘子外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隔世清明。   直到下了飞机,她仍参不透自己作为一份二十几年如一日的情感的旁观者,是幸,还是不幸。   她只知道,生死离别已品过,刻骨铭心已尝过,如此人间一遭,平淡中略有几处激烈起伏的波折,这短暂的轰轰烈烈倒衬得她没白活一场。 因为高贵,所以陡峭(六)   王槿鸢喜欢在自己家中招待客人,这是她展示自己持家能力与社会人脉的绝佳好时机。她与父辈不同,她手上的所有财富都是通过一场又一场的派对累积起来的,而这久别重逢的一个亮相必须足够漂亮才行。   德珍发完请柬,粗略一数,叹了一口气。   等屋子布置好了,鲜花酒水甜点一切具备,她穿着礼服施施然出现,虽然是自个儿的家,但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饶是屋大惊人,也有些叫她透不过气来。   王槿鸢大概是将这座城里名流圈里所有叫得上名号的人全请了过来,现场摆出了几件画作,看似不起眼,却像一台气氛制造机,惹人驻足的同时也引发了几场争论。艺术家的圈子里多得是这般狷介之人,个别脾气还坏得要死,偏偏老天将他们生的才华横溢,叫人又爱又恨百感交集。   德珍从来不是艺术的创造者,她是鉴阅者和欣赏者,她的内心臣服于人间所有意识形态的美。但她本身,却是一件被其他人欣赏的完美作品,她的脸,总能一下子叫凡夫俗子体会到诗歌的宏大。   今天晚上她穿了一身白色曳地长裙,它是被赋予极强的质感的,为了不让它过于硬派,王槿鸢特意找了两只鸵羽臂套给她,这样一来,不至于有皮草的炎热而不合时宜,同时还营造了一丝别样的甜美。王槿鸢希望自己的女儿是楚楚动人的,是被趋之若鹜的,一出场就迷倒众生的。诚然,德珍最终不负众望地做到了这一切。   王槿鸢很忙,两片 几乎就没停过,岑慎其便拉了女儿在舞池跳舞,他俩从来配合默契,舞技不至于惊人,却十分温情动人。   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这话落在岑家父女头上,又有一种全新的诠释。端看这裙摆摇曳动人心弦的力量,并非仅限于平日一味的宠,一味的疼的体现,更多的倒表露了一种深情。   岑慎其看女儿的眼神,是爱中的一种——珍爱。   他俩是感情笃深的父女,这关系显而易见。   因而,好战的年轻人一等他们结束一曲,便急忙忙赶上前来,托住了德珍的腕。   德珍微愣了一下,她有权利不去迎合客人的邀舞,但等来人抬起头来,她顿时放松了警惕,朝他一笑:“原来是你。”   达明搂过她的腰,只绅士的轻搭,并不表现占有欲,“你今晚美得让我很想用‘您’称呼你。”   德珍轻抿嘴角,踩着音符随他一同踏出去,他这调侃亦算是对她莫大的恭维了。   达明虽是个玩世不恭之人,但此刻这赞美却是真心实意,他终于能对仲寅帛的沦陷产生了一丝共鸣,眼前这镜中花水中月,当真是需要走到近处了才看得真切的,然而她又有几分神秘,哪怕贴得那么近,却也叫他一改热闹轻浮,冷静清醒地敬她如神明。   他们本不熟悉,一首曲子跳下来,大多数时间还是在聊马,德珍四五岁就学这个,堪称半个行家,不觉间竟也说了许多,散了场,他带她去喝东西润喉,特调的梨汁里拌了点琴酒,喝起来少了梨的甜腻多了一份清冽,喉咙的那团火瞬间灭了下去,再喝一口,便觉得整个人都爽利了。   她高兴起来整个人脸庞莹莹生光,话也会跟着变多,达明端着酒杯看她兴奋的小模样,心里软软地塌陷下一块,他曾经那些酒肉朋友若是看见他这般模样,想必会一个一个瞠目结舌。   仲寅帛拨开人群找到德珍的当下,不期然地便撞见了达明眼底截然不同的笑意,专注的过分不说,还温柔得让人觉得吃惊。   达明也看见他了,同样身为男人,虽然称兄道弟但私底下的较劲从未有一刻停歇,从前如此,以后想必依旧。   达明初认识仲寅帛时,仲王生状似刚卸任不久,达明是个随心所欲之人,交朋友的亦没有准则,他当时只觉得仲寅帛这名字特别,见了面,又觉得这个人很特别。   无论什么场合,他话都不多,出口谨慎惜字如金,不过这都不是问题,无论他往外吐出一句什么,听的人立刻就会脑补出一整个故事,记者们再拿去另行加工,他那只言片语就变成了成套的故事。   在社交圈里,一个年轻男子,他富有,聪敏,低调,神秘,虽有一点傲慢,但也对得起他的身份,看客们善于捏造事实,渐渐的,仲寅帛便成了他们想要的样子。人们在他身上制造了一种强烈的反差,一方面他是成功学的励志代表,另一方面他又有英式贵族的种种劣迹,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普通人眼里的传奇,因他本身就是一个已经被成全的顽固梦想。   达明与他太不一样,从前尚以为自己会输给他只不过是自己不愿去争,但去年家族骤变,他顿时明白了,他俩从未在一根起跑线上。   这颗星球上数十亿人中,想必也不会找出那么一个为了一个念想、一份执着,破釜沉舟地进行打击报复的人。   教训太过惨痛,达明一分一秒也不敢忘记自己曾经的掉以轻心。   仲寅帛的计划刚实施的初时,达明以为他出于某种考虑,或者是公司长远的发展,才出手与他竞争那块地。彼时作为对立的一方,达明当然不甘心就要到手的食物从嘴巴掉出,他费了点精神将局势倒向自己这边,他以为丢进去的钱改日还能再挣回来,但仲寅帛却直截了当的告诉了他,这世上没有属于他的“改日”。   为了防止家族周边接济他,仲寅帛甚至发动了各方人士镇压住这些他可以求助的人,干净利落的断了他的后路,紧接着,一些列的行贿丑闻抖落在媒体面前,桩桩件件有条不紊。科氏,曾经的一方巨擘,转眼间就倒塌在了这个倨傲的年轻人脚下。   一年后的现在,科氏失了血肉,只余下一个庞大的骨架,远远看上去依旧十分慑人,但达明知道自己科氏元气大伤,能不能缓过来,全靠天意。   仔细算起来,他和姑姑科敏敏应该是整个家族的罪人,当初如果没有去招惹这个男人,此后的事多半也不会发生。但他也不是会将时间浪费在神父面前掏心掏肺的人,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反思,但眼下却有更重要的事等他来做。   达明看着仲寅帛一闪而过的痛色,嘴角微微上挑,时隔一年,总算为当初那个被杀得戳不及手无力还击的自己挽回了一点颜面。   好戏,才刚开场。 花都开好了(一)   这场盛大的春宴,人间四月天,融化不了他如岩石般冷峻的脸。   德珍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他穿一身黑,蝴蝶领结紧着他的喉头,单手握着细瘦的香槟酒杯,那一管澄净的亮黄被他半握在手里,犹如指间稀世黄钻。   而他本身的存在就形容一件奢侈品,华丽地有些叫人想后退,无人上前与他搭讪,他就这么看着她,一瞬不瞬。   派对邀请卡寄给了陈萍,王槿鸢本要答谢她去年一些作为,但没想到“细”的主人竟亲自来了。   她才说过,永远没法和某些人画下斩钉截铁句号,她为了此后一次又一次的不期而遇做好铺垫,却不料他自降身价来刻意将凑。   今晚,他分明可以不来的。   而刚刚从德珍这儿赢得崭新的信任的达明,在二人隔空对视一番后,微笑着打断他俩,在场有些明眼人一早发现了科氏与仲家这一对冤家对头,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在角落里静观其变。   德珍没有留恋,随达明去了游戏室。   游戏室里聚着几个年轻人,外套早就不知道丢在了哪里,一个个挽着白衬衫的袖子,举着球杆打斯诺克。他们抽烟,边上几位年轻的女士指尖也是猩红闪烁,媚眼如丝地吞云吐雾,这闭塞的房间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   达明有些后悔带她过来了,本想带她去别处坐坐,德珍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她不是随波逐流的女人,她不跟着他们抽烟,也不跟着他们喝酒,但她打斯诺克。   蘸白是各种好手,以前他们赌压岁钱,德珍时常被他骗个精光,但她的球技却是女人中难得一见的好手。她甚至比在场那些半吊子公子哥还要专业。   “这一杆你再打不进,我可要罚你钱了。”德珍将杆子交给达明,让他替她擦杆头。她开了漂亮的一杆,使得对方连落下风,她并不十分确定对方有没有让她,可她心情就是很好。   “别啊,我今天来就为凑一个热闹,口袋里可是一分钱没带的。”   达明嗤笑一声,“车钥匙总有的吧?”   那人一愣,德珍固然美得叫人失去理智,但男人都爱自己车,达明这一句话,可是要让他把老婆压在赌局上,这若是赢了还好说,若是输了,车子给别人还算轻的,关键是面子下不来,不甘心又徒增尴尬,那可不是玩乐的初衷。   他正踌躇间,德珍却轻而易举替他解了围:“我不缺车子,要赌就赌我没有的。”   众人纷纷暧昧地笑起来,这人倒是着急了,抓抓后脑勺道:“我怕我有你没有的那件,等我真输了你也不肯要呢,不如这样吧,你输了得亲我一下,我输了出去逮个人回来,当着所有人面亲一个。”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乐呵呵笑起来,他分明就是想占德珍便宜,达明却有几分把握德珍输不了,也就默许了这份狂妄的司马昭之心。   结果呢,几杆子下来,德珍果然赢了。   屋子里的年轻人开始起哄,输家有言在先,也不好推诿,拉了一个证人作陪,出门逮人去了。   达明朝德珍笑了笑:“这帮人平时就混,你别介意。”   德珍莞尔,“我倒觉得挺有趣的。”   她靠着台桌边,左手握着杆子,右手接过达明递来的水杯喝了一口,心情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笑得明媚真挚。   须臾,输家带着证人一道回来了,证人是个爱闹之人,才进门就大笑大叫:“这回有你们好戏可以看了,你们瞧我给你带回谁来了?”   证人毫不客气的将输家拉到一边,露出身后阴影里的那人。   啊,这人不是仲寅帛又是谁?!   在场除了达明,无人得知仲寅帛与德珍那段过往,纷纷想要看那输家怎么摆弄仲寅帛,又笑又叫又给鼓掌的,好不热闹。输家身量不及仲寅帛,本想求饶,但大家不依,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黑着脸抱过仲寅帛的脸飞快的啄了一下,后拍拍他肩膀:“兄弟,委屈你了。”   仲寅帛脸色不改,目光落在台桌边的那个女人身上。他挖空心思弄垮了科家,只为了填平心里那个绝望的深洞,她倒好,时过境迁收了眼泪,施施然地站在了科达明一边。   “又见面了呢,德珍小姐。”他牵着嘴角在笑,字句走得很慢,语气却十分坚硬。   “你俩认识啊?”边上人好奇地问。   德珍不承认,亦不否认,“我有些醉了,你们换地方玩麽?”   达明紧忙上前扶住她,将杆子收罗到一边,“我们去打牌吧,刚好凑一桌。”   一行人于是出了游戏室,进了一间带吧的牌室,在场的这些都是见过世面的,请一位身材热辣的姑娘发牌,底下一列公子哥齐齐坐好,女士们各选了一位男士在边上看牌,德珍自然跟在达明身边,他每看一张牌都是德珍替她翻,面染喜色,筹码扔得极为利落。   仲寅帛没有让身边的陌生女士为他代劳,甚至有些抗拒她在他身后看牌,久而久之,这姑娘也不再自讨没趣,悄然离开了。   半个小时后,仲寅帛输了个精光,达明却赚了个盆满钵满,达明将筹码全推给了德珍,“给,给你买衫穿。”   德珍微笑着尽数收下,可爱又不失俏皮道:“谢谢老板~”   看客们也纷纷上扬嘴角,瞧着这对金童玉女你来我往十分赏心悦目,丝毫不察有个人心脏快要裂开的心情。德珍不以为意的数了筹码,将数目写在纸条上让人递给仲寅帛,仲寅帛远远地看了她一眼,掏出支票薄签了数目对折让人转交过去。   德珍展开那张支票,微笑着收妥。   这时又有人提议玩一些不用钱的游戏,这球也打了,牌也玩了,在场的对彼此都作了些了解,没有初时那样尴尬,言谈举止间又十分融洽,因而便闹着玩个配对游戏。   女士们从贴身物品中取出一样来丢在桌子上,男士们不能看,经过允许才能回头,然后从中选取一样,谁选中谁,仅看天意。   耗了一分钟,桌上摆着化妆镜、口红、发夹、甚至现钞,男士们一一选过,仅剩下仲寅帛与达明。桌上现在只剩下一盒红色拜仁铁盒装运动糖果,还有一枚车钥匙。   按顺序来,是达明先选。德珍此时尚未被选走,因而这两件东西走必然有一件是属于德珍的,他摸着下巴抱胸看德珍,眼里含笑,指望美人能给他一个提示。   德珍笑而不语,反而错开了他的眼神。   这简单的互动在大家看来,便是一种亲昵,他们的神态中流露出的那种神秘的默契,叫人既欣慰又感动,也嫉妒。   达明在糖果和车钥匙之间犹豫了很久,最终选了那罐糖果,而糖果的主人抱歉地对他耸了耸肩,所有人都知道他想选德珍,可惜最后只便宜了仲寅帛。   大家纷纷离开牌室,男士带着各自的女伴回到王槿鸢宴会上,仲寅帛却没有动,他不说话,沉默地掏出内袋里的烟盒, 一支,为自己点燃一根烟。   德珍半坐在牌桌上,手里拿着粉红色的西柚花漾,不时喝一口。   他抽烟的姿势很迷人,颀长的身子半靠在椅背上,微微下滑显露一份慵懒,青色的烟雾里是他深邃的五官,他抽一口,抖抖烟灰,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呼气,吸气,然后又抖抖烟灰,这才调整了坐姿,看向德珍。   德珍恰恰也在那时看他,目光交接的刹那,他没避开,她也没避开。   他们在彼此脸上搜查心塌陷的痕迹,谁也不主动开口,给对方留下把柄。   最终,更爱的那个人先开了口:“我不会道歉的。”   德珍发出一声轻笑,“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离科达明远一点。”   “je ne comprends pas.”(我不明白)   他看她一眼,“谁都可以,除他以外。”   “pourquoi?”(为什么)   “不为什么。”为了忍受她出来招枝花展,他已经饱受煎熬了一个晚上,如今只要求她离科达明远一点,可见他有多大度。她再甜再好也是他的,他们不准抢,也不准喜欢。   德珍似懂非懂,似笑非笑,酒精饮料喝多了也是会醉的,这对于一场谈判来说,不见得对她有利。但她还是那样做了。   车钥匙是他当初亲手递到她手中的,是gift,也是贿赂,那是他竭尽所能的讨好她的证明,彼时她就算问他开口要所有的财产,想必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将之过户到她名下。   如今,这份曾经相爱过的凭证,如同卖春女子手里的花手绢一般被搁置在台面上供人挑选,他有理由生气,因她的确是过分了。   但是,“可我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别人可以,达明却不行?”   他突然掐灭烟头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走向她,粗鲁地拿开她手里的花漾,杯子在桌上转了几圈,粉水撒了一桌。   他拉住她去扶杯的手腕,痛心疾首地看着她,几乎想要嘶吼地告诉她,不能就是不能!就因为科达明他才被母亲误会!就因为科达明那只小蓝盒从始至终没打开的机会!就因为科达明他不得不将人生顺序调换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何尝想象过自己有一天会站在她的对立面,但他看着眼前这张脸,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她死死抱着他在雨中苦苦哀求的样子好像还是昨天,她不顾尊严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住他的那一刻不断在他脑海重演,他告诉自己,是他对这个女人太狠了,如今这一切,都是活该。   有一件事蒋雨薇弄错了,他不是应该下地狱麽,他待的这地方本来就是地狱! 花都开好了(二)   她不会明白的,他甚至不想从她嘴里听到达明的名字。   他的眼神闪烁地厉害,最终却像是与愤怒的那个自己握手言和,松开了她的手腕,离开。   德珍的眸光还停在他消失的方向,那里现在只剩下一道半虚掩的门,她仍是笑,时间久了,那客套的笑容逐渐裂开一道口子,嘴角撇了撇,闪过一种失落。   其实,她只想知道,今晚他为什么要来。   至于达明喜不喜爱她,玫瑰开不开花,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来。   不知道是否应该感谢他还愿意主动招惹她,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上帝对她的考验,能够站稳立场却止不住蠢蠢欲动的人在这个冷酷的时代是不容易的。也许他们从来就是一伙人,折磨对方,折磨自己。   她不敢说自己的爱情和别人的不一样,但她的确走了一条不见得理所当然的路,无奈进了一扇很少人走的窄门,华丽跌倒后又重新站起,一路上孤独到不行。   虽然只是住楼上楼下,但母亲的晚宴之后,德珍再也没遇见过仲寅帛。期间,达明约她一起去骑马,他们也喝咖啡,喝茶,达明是个循循善诱的男人,他的出身注定他能轻而易举的得到一切,为了不让日子那么无趣,他在成长过程中自行研发了一套不让自己无趣的为人处世方法。   他对德珍,是慢条斯理,是循序渐进,不过,他很快将自己的家人介绍给德珍认识。   德珍按照佛历做功德,在英国的时候,她也寄钱给寺庙,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深受一起做善事的那些婶婶阿姨的喜欢,达明的姑姑科敏敏知道她这日会到寺庙,将自己打扮一番清雅,也一道来了。   德珍将手套和围裙发给她,自己去打扫庭院。她白衫配了浅蓝色的裤子,头上扎着淡蓝头巾,脖子上挂了一个颜色的围裙,提着扫帚打扫树叶,长扫帚沙沙略过石子,拢起一堆一堆落叶,她不断重复着这个简单的动作,在其中体验属于她的缓慢的、寂静的、松弛的人生。   直到,“德珍,是德珍吗?”   德珍转身,意外地看见了仲太太。   一年前在医院门口一别后,她俩未再有过照面,遑论从前的事多么让人尴尬,即便能够放下,彼此也已落下心结,王槿鸢搬家这等大事,同一栋楼里进进出出那么多人,仲太太这耳听八方之人,不可能不知道。   但这是寺庙啊。   “您好。”她谦恭地打了招呼。   谢仙大喜过望,上前拉住德珍的手,仔细将她端详一番,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您来烧香吗?”   谢仙摇摇头,“卯卯的长明灯点在这儿。”   德珍微笑,“我见过他了。”虽然只是墓碑上的照片,那少年人的确是个让人觉得去之可惜的人,紧抿的嘴角显示了他的倔强,而他的眼神同他哥哥一样有些慑人,对视间,仿佛他能穿透那张照片,活生生站在她眼前。她不知道黎阑与这样的人天长地久的待在那里是否会快乐,一想到这个她的心就会揪紧。   谢仙知道这事会引发一些不快,勉力掩饰着自己的难堪,眼神有些许闪烁,左顾而言他:“你怎么在这儿扫地呢?”   德珍回答:“这里很安静。”   她笑的时候那股真挚只戳人心,明净澄澈令人心灵颤抖,那一笑,便足以尽释前嫌。时隔一年,谢仙对这个年轻人仍然有着高度好感,这份喜欢一如她的丈夫钟爱一种面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吃了大半辈子一般心意不改。   德珍自查自己的俏皮在这位长辈面前早已入不敷出,她的心是疲惫的,靠重逢的惊喜营造的情绪持续不了多久,便心生敷衍,可无奈谢仙对此也是照单全收。   这般境地下,科敏敏来了。   谢仙与科敏敏本是昔日旧友,此后互生嫌隙,也正是基于德珍,现如今,他们中的一个对德珍依旧痴心不改,另一个则转变了方向,希翼仗赖德珍挽回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与颜面。   “你怎么在这?”科敏敏叫嚣道。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倒是你,你怎么在这儿?”谢仙处变不惊。   “我……我来做功德的!”科敏敏心虚地回答。   谢仙冷哼一声,本想借此机会讥讽她几句以泄心头只恨,可她到底是聪明女人,很快就将她和德珍联想到了一块。科敏敏看谢仙眼神就知道谢仙已经察觉了各中原因,急于脱身之下上前拉过德珍,但谢仙却眯着眼睛喝道:“慢着!”   科敏敏撇撇嘴,背脊有些发凉,但还是强打精神将背挺得笔直,“你还想做什么?”   “我知道你家达明回来了,怎么着,烂梨装苹果,还想干出点什么漂亮的事儿来?!”   “你说谁烂梨呢!”   “说的就是你侄子!”   科敏敏心气儿高,气量又小,谢仙这当着德珍的面羞辱她,她怎可忍,上来就抓住了谢仙双臂,一下将谢仙撂倒在院子里的地上,气呼呼的扒拉起谢仙的衣物来。   谢仙被那猛地一下弄得腰摔坏了,可她的脾气也不小,虽然失了先机,但科敏敏个子小巧没多少力气,谢仙一下便翻身坐在了科敏敏肚子上,她先是拨了拨自己 的头发,狠狠往科敏敏肚子上那么一坐,科敏敏险些气绝身亡。   德珍被这一幕惊呆了,等她俩厮打了一阵,她的意识才逐渐回笼,上前拉开她们。但这两个妇人,也不知怎么的,今天撞在了一块儿,打算新仇旧恨一块清算,谁也不轻饶谁,各种拳打脚踢,恶语相加。还是其他人来了,才将披头散发仪态尽失的二人拉开。   但这样还不算,她们殴打了彼此之后,谁也不甘心,闹着要去报案,德珍且去药店买了些药膏,回来却见警车停在门口,一下也束手无策了。   但警察对这两个女人没有止境的争吵也没办法,最后只好叫来他们的家人处理。   仲寅帛赶到时,他只看到德珍在边上焦灼,不像她母亲晚宴那样奢华迷醉,温吞酽滟,眉梢眼角都是素雅风情,比起现今大多数女子孟浪的热情,自是显得小家气些,但这不妨碍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德珍也见到他了,这个男人依然像是从修罗斗场里走出来的一样,满身的杀气,她虽从不参与家中的事业,但也知道身处那个位置的人没有活得一刻轻松,那些所谓的碟中谍计中计,全靠环环相扣的铺垫,笑容里也是不动声色的刀光剑影,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更痛些。   然而,他却敢撂下担子,亲身来处理母亲的任性。   不一会儿,达明也来了,他们照面当下彼此互不道歉,只是声称这是家务事,请警察离开。   两个女人也吵累了,丧气地瘫坐在香客跪拜的蒲垫上,上头是五米身高的金身大佛端看这人间热演的悲喜剧,狭长的佛眼慈悲而肃穆,却有着震慑人心的效用。其他人纷纷做鸟兽散去,只余下五个人,静默着不说话。   仲寅帛冷眼看着达明,想来他是心太善了,竟然在他来招惹德珍的时候没有作为去压制,以至于现今他们姑侄俩爬到了自己头上来。可纵使他十分想将科家二人撇除在此情景外,现状却不依他而规章办事,正如人生太多的天堑难逾,于是理想与浪漫大抵都屈从了现实。更难为的是,德珍之于他,即是天堑,亦是理想与浪漫。   最终,是谢仙率先打起了精神,但开口便是朝儿子叮嘱:“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送德珍回去,不然我不放心。”   话音落了,达明才自觉失了先机,扼腕不已。但他还是试着挽回,“你那么忙,还是我来吧。”   仲寅帛冷笑,“你顺路?”   达明一愣,这才想起仲寅帛与德珍是上下邻居关系。   仲寅帛没给他多做挣扎的机会,不由分说地拉过德珍的手腕,大步跨出了殿门。 花都开好了(三)   “上车。”仲寅帛打开车门,看着远远站着的德珍。   落日温婉,她此时风华之貌,昭然若揭,多看一眼,都仿佛灵魂进了补药。   惊闹了一下午,德珍亦累了,她不想将仅剩的体力浪费在争辩上,她上了车,却不是副驾,而是后座。   仲寅帛僵了一会儿,松开副驾的车门,虚空地握了握,磨牙一声响动,绕道上车。当初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让她肯心甘情愿的坐副驾驶,如今却全部倒退了回去,一想起来,心便凛冽地抽紧。   “去哪个家?”   “爷爷家。”   车子移动起来,德珍看向窗外,仲寅帛在一个红灯路口动手脱了自己的外套,他里头穿着一件芦扉花纹样的衬衣,这是民国初年上海崇明地区的代表性纹样,但他的衣料显然金贵了许多,那光感十分想惹人触摸。   车子进了花园里,最终停在惊雀巷西口,她与他都知道从这儿走这巷子有多长,他既然执着,她只好放任。   德珍走在前头,步伐不大亦不快,仲寅帛跟了一会儿,最终抿了抿嘴角追了上来,拉住了她手腕。德珍回头看他,只道了两个字:“放手。”   “不放。”   “我说放手!”她加重了语气。   他一字一顿,“不!放!”   她咬过下唇,瞪大眼睛看他。   一年前他招惹她时,回想起来都是毫无顾忌,肆无忌惮的,时间也没过多久,她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头发长了,眼角梢多了一丝倔强。此时他再看她,再去触碰他,既向往又恐惧,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老天却要叫他再失去她一次。多残忍啊!   他看着她的脸,一个字一个字从牙关里挤出来:“想报复我是是不是?好,你来!我从没做过好人,不差你这么一个往我身上捅刀子,往这里来啊,来啊你!”他握着她的手往自己心窝子上狠狠地戳,那张英俊的脸扭曲到失态,但仍能感觉到他正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愤怒。   德珍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握得更紧了,“真当我是死的吗?我说过离姓科的远一点,忠言逆耳是吧?还是你心里被那几句甜言蜜语逗得高兴地很,以为下家有着落了?岑德珍,拜托你能不能醒一醒,要找也找一个更强的男人回来气死我啊,科达明算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   他这几句话还没说完,德珍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她的双肩被他紧紧抠住不能动弹,她不想听他说这些刻薄的话,却又无处逃生,真的就和十字架上的受难者一样,被死死的钉在了那。   “那你呢?”   “……”   “那你这样算什么?”当初难道不是从他这张嘴里亲耳听到的那些决绝吗?他又有什么立场指责他人的作为?他又凭什么管辖她的人生,对她指手画脚?他!凭!什!么?!   仲寅帛一怔,忽而觉得掌心一烫,骤然弹开落在她肩头的双手,踉跄的倒退一步。他失措地看着德珍,只看见她眼底水光粼粼,像是对他无声的控诉。   是啊,他这样又算什么。   “我只是……”失了底气,却仍不忘记为自己辩解。   德珍罕见的咄咄逼人,“你只是什么?”   “我只是……不能忍受……你把我的心跳弄快后……再逃跑……”他怅然若失的喃喃自语,像个受屈的孩子,亦像厚厚的日记本里一句轻描淡写断断续续的无主情话。   德珍僵了一下,心头涌现无数凄楚,她仍记得当初自己是怎样被轻易放弃的,她也仍记得此后自己如何漫长将自己治愈的,那些痛,那些苦,岂是这样一句幽怨的嗔怪能抚平?!   他越是这样,她越是想变得狠毒,绽放冷笑送与他,“够了仲寅帛,我不是一件物品,不是你说捡起就捡起,放下就放下,我爱过你,那就够了,现在,我可以不爱你,你大可不必在我身上浪掷你宝贵的时间,以免误了你的大事。”   他如雷贯耳,抬起头来看她,很想强硬,却再也无法强硬。   德珍深吸一口气,肩膀提高,又落下,机械地转身。再不走,心就要淤青了。   上一次,她这杯茶还没端来,他已经起身走了。   这一次,她如何忍受这样无情的 ?她花了一年时间整顿自己,可不是为了将人生推翻整个重来。   幽深的巷子如同一根漫长的喉管,仔细吞咽着她的心痛和悲漠。她走得飞快,始终没有回头,直到家门口,闪烁的眼神带点小坚定,吸了吸鼻子,她推开院门。   既然已经在心里说服自己接受现状,就会不断反复强化,让自己真正去接受,说是强迫也不为过,可是在一份心痛面前,她不想再当一次傻瓜。   她总是告诉自己,想漂亮地活,那就必须牺牲一些什么。   告诉父亲母亲暂时不想住公寓,她想陪爷爷,父母没说什么,他们总是对她的决定无比信任。   夜里她独自辗转反侧,她想,这一年,她失去的不仅仅是时间,也是关于生命的段落,她勇敢地将自己活成一幅清远幽静的水墨简笔,不见繁华喧嚣,只留给人一抹若有似无的清远光影,朦胧是好的,可是那个人一出现,就如一阵狂风轻易吹散用回忆堆积起来的迷失雾团。这样一来,她的背影就再也不能若有似无了。   4点钟,她穿了外套起来准备出门散步,穿过客厅,经过厨房时,留心看了一眼,却惊讶地看见爷爷正抱着一个玻璃罐站在储物柜前,爷爷也看到了德珍,下意识的将那罐子往身后一藏。   德珍打开灯狐疑地走过去,“爷爷,你需要我帮你打开吗?”她看着台子上一溜的各色干货罐子,香菇木耳笋干金针菇,边上还有红糖黑糖枫糖绵白糖。   身穿睡衣的岑润荩有些赧然,迟疑地将手里那罐葡萄干递给德珍。   德珍接了过去,试着拧开,可是瓶盖吸了空气,靠蛮力根本不行,她才拿起开罐子用的小起子,爷爷紧忙拦住了,讪讪的说:“我不吃了。”   “您要是饿了,我可以煮几个鸡蛋。”德珍说。   爷爷甚至有些仓惶,重重地摇摇头,将台子上的罐子一个个全部塞回柜子,然后回房继续睡觉。   德珍看着他逃也似的背影,奇怪他的举止,更好奇爷爷竟然没过问她早起的原因。摇摇头,她拢着外套出了家门。她试着在巷子里跑步,五点钟天发白,路灯一盏一盏熄灭,晨曦照着她满头大汗的脸庞,好似绽开的莲荷顶着露珠。   胸腔里热得像要炸开,进了院门,她将双手撑在膝盖上弯腰重重吐息,等呼吸稍显平静才直起身子进了屋子。   宝凛已经起床了,正在料理和龄母子早餐吃的食物,奶瓶泡在热水里消毒,见德珍进来了,她灿然的笑了一个,“德珍姐姐。”   那一瞬,德珍误以为见到了黎阑。   她怔了一秒,才缓过神来,露出笑容说道:“早安,宝凛。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不用了,我这儿都快好了。”   “爷爷的粥呢?”   “也好了。”小姑娘热情地笑笑,建议道,“如果你不忙,替我往粥里搁半勺绵白糖。糖罐在第二格柜子里。”   她是个做事麻利的小姑娘,但到底是年轻,早起还爱困,对德珍说完话,仰着头打了个悠长的哈欠。德珍打开柜子取出糖罐,本以为这不是件难事儿,可那盖子就是没动静。她皱眉去找起子,可起子却不见了。   宝凛关了水龙头问她,“不好开吗?”   德珍无奈地点点头,好像真就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做不好。   宝凛往围裙上擦擦湿手,接过德珍手里的糖罐,抵在大腿上,用力一拧。   没拧开。   她不甘心,又试了一次。仍然没打开。   这时候爷爷起床了,见德珍也在厨房里,于是走了过来,“都怎么了?”   宝凛 嘴不说话,是德珍回的话:“糖罐太紧了,我们打不开。”   爷爷看了一眼那纹丝不动的糖罐,清了清喉咙,沉声说:“给我吧。”   厨房里的两个女孩儿都很怀疑,但爷爷已经先发制人,将糖罐子拿了过去,二话不说,虎口钳着瓶口,“噗”一声,罐子里的空气跑出来,手指一拧,瓶口就开了。   他镇定自若的将糖罐交给宝凛,“喏,给。”   德珍诧异了片刻,继而笑起来,“爷爷你宝刀未老啊。”   宝凛却十分不情愿的将罐子接了过去,轻轻的“哼”了一声,好不别扭。   德珍在这一老一小之间逡巡一阵,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八成是老爷子倔脾气犯了,哪里得罪了这个同样脾气倔的小姑娘,他老人家男子汉大丈夫不好委曲求全,只好半夜起来将瓶瓶罐罐悉数拧紧了,等着小姑娘开口来求他。   呵,真幼稚。   岑润荩早前被孙女撞破过,现在即便得意也不能做的太明显,爷孙俩对视一眼,对彼此作为心知肚明,一前一后出了厨房,只有傻姑娘宝凛一个抱着糖罐稀里糊涂地蒙在鼓里。   德珍扶他在沙发上坐下,将早报递到他手里,又从抽屉里取出老花眼镜给他戴上,轻声笑道:“您干嘛对她用这种计谋,就不怕其他人知道了笑话您?”   老爷子调整了一下眼睛,从眼镜上缘觑了眼了然的德珍,干干的清清喉咙,装作没听见。   德珍也不继续拆他台,好笑地离开客厅去了哥哥嫂子的房间,他们夫妻俩还在熟睡,但小东西却已经醒了,见德珍的脸在眼前一阵放大,蹬蹬小腿,吐了一个口水泡泡,被德珍轻轻抱起,满足地趴在德珍肩头咿呀了一声。   德珍抓起小床上的薄绒被,半裹着小家伙,垫着脚尖出了卧室,轻轻带上房门回了自己房间,她将小东西放在自己床上,熟练的给他换上新的纸尿裤,换好贴身衣物,给他洗了脸,擦了头发,这才将他抱到客厅给爷爷看。   这期间他没有因为被 来 去而苦闹,至多也就哼哼了两声,德珍看着他,他确确实实是个叫人省心的小孩儿,甚至乖得叫她有些憧憬,以后她若成了母亲,也得生一个这样的才好呀。   念头一起,等回过神来时反倒把自己给愣住了,她定然是会结婚生子的,可不知怎么的,那些步骤对于她却是遥远虚无的。   她微笑地看着爷爷膝盖上的小东西,想起了自己还落在工作室的那块黄铜版画,“爷爷,今天下午我得出门一趟。”   “有事?”   “我刻了一张版画给他,太忙都忘记了,现在才想起来。”   爷爷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天气好,多出去走走也好。”   “妈妈订了一箱鸽子蛋给大嫂,大概傍晚能送来。”   “替我谢谢你妈妈。”   “知道了。”德珍轻描淡写的站起来,回房间洗澡换衣服。   日子是可以荒凉而平淡的,或许偏执的寻找细枝末节的隐约,彷徨在迷离情节的上游只是一种时间上的浪费,老天也许早就在掌心纹路里标记上你苦苦寻觅不到的福祉,只是你无法看到而已。   她终将会朝来自他人的赞美努力,雕刻时光,动人而美丽。 花都开好了(四)   雨薇的婚礼当天清晨下了一场小雨,德珍出了家门站在惊雀巷里,淡淡的雨水味道带着绿色植物特有的清香,滴答滴答,一如是时间的敲击。   她不是伴娘,但雨薇要求她必须盛装出席,雨薇并不介意德珍来抢她风头,反倒恨不得德珍花枝招展惹人眼。作为新娘,她想直率地炫耀自己高贵大气的朋友,泰然地享受那份与有荣焉。   德珍一早出门回母亲的公寓,管家说她父亲去河道划船了,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回来,她母亲却还在睡觉。王槿鸢是个不带心事的中年女人,她爱晚睡晚起,享受运动完的丈夫回来叫她起床,她是个婚姻中女子的良好范本。   德珍去厨房,为母亲做了早餐,端到她的卧室。王槿鸢 眼睛起来,打着哈欠喝了口咖啡,这才对女儿招招手,德珍凑过去被她亲了亲,“早安,我的宝贝儿。”   “早安,妈妈。”德珍笑。   “你爷爷好麽?”   “他很好。”   “哦,告诉他,我也很好。”   “好的,妈妈。”   王槿鸢微微扬唇,伸手摸摸女儿的头发,“你真美,宝贝儿。”   “那是因为我是你生的啊。”德珍垂眸为她撕掉面包的边边。   王槿鸢笑意更甚,说道:“你爸爸听了可要不高兴了,没他的份。”   “怎么会。”   王槿鸢看着她这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心里很宽慰,“亲爱的你知道麽,你是我每天早晨睁眼的理由。”   她是个骄傲的女人,当第一条皱纹爬上脸庞,她开始学会叹气,尽管上天厚爱她,赐予了她一切,但她仍然避免不了因衰老而产生自厌,但牵挂却总能大过这份自厌,而这份牵挂的来源,一半来自于她的丈夫,另一半来自于她的孩子。   她已经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呈现在她这个女儿面前,却始终觉得,仍然不够。贪心导致她对德珍抱有缺憾,但丈夫总说,德珍应该用自己的方式活着,不应被他们干预。   于是,这个女儿最终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固然是美好的,乖巧可爱的,但她的心,却有伤痕。   德珍像个小女孩儿一样被妈妈抱进怀里,听她说:“我最近认识了一个不错的年轻人,有空你去见见?”   德珍闭了闭眼睛,没有拒绝,“好的,妈妈。”   岑慎其回来的时候,见到女儿也在家,显得十分高兴,他上前拥抱了一下他可爱的女儿,“怎么舍得回来了?”   “今天是朋友的婚礼,我需要两套衣服。”   岑慎其眨眨眼,“需要我为你参谋吗?”   德珍莞尔,“我已经选好了。”   “这样啊,那不如穿起来给我看看。”   “爸爸。”德珍无奈地耷拉下眼角,语气拖长。   “好了,那就不逗你玩了。”他的帽子是半湿的,着急去洗澡,但临行前对他貌美如花的女儿却有叮嘱,“不要自己开车,我让司机送你,另外,记得多为爸爸迷倒几个英俊青年,但新郎除外。”   德珍啼笑皆非,爱娇地推他去浴室。   她赶在午餐前抵达了雨薇家,小区里停着婚车,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进了家里,新郎与他的傧相正在被伴娘们用各种方式折磨,而雨薇接到德珍的电话后,开门红包也不管要了,提着婚纱亲自拨开一群胡闹的伴娘打开房门将德珍拽了进来。   房门火速被关上,屋子里的姑娘们笑哈哈乐成一团。雨薇笑嘻嘻的抱住德珍的脖子,“哎呀,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她对德珍的喜欢素来直白。   “恭喜啊。”德珍将红包塞给她。   雨薇也不客气,大大方方的收下转交给自己的伴娘。二人坐在床上聊了一会儿天,伴娘们也闹够了,终于把心急的新郎放了进来,皆大欢喜,转而去吃午饭。   下午三点所有亲属转站去酒店,仪式会在酒店花园露天举行,早上的雨水早已收干,天空明净如洗,粉蔷薇开了满墙,一对新人如约步上红毯,在众位亲友的见证下喜结连理。   德珍作为新娘的女友中最为贵重的一位,应邀致辞,她从小到大参加过无数典礼,对这种场合并不陌生,虽然对新郎不很熟悉,但将起他与雨薇的情由却是娓娓道来。   她看着新郎,说道:“雨薇曾对我说过,时至今日,她才懂得能遇到一个对自己吝啬对她却很大方的男人是多大的福祉。”   新郎侧首看了一眼自己的新娘,嘴角带笑。   德珍继续说道:“世上就是有那么一个人,他恨不得倾予一切护你周全。那些你所痛苦的,他统统抹去。那些你所惶恐的,他统统扛起。你任性刁蛮,他平着性子看你笑闹,内心喜漾。你眼帘泛泽,他胸膛温暖,如父亲兄长,宽宏有力。他在,眼里风景尽旖旎,生命亦庄重可敬,不敢随便完成。那些描画的携手共抵的未来,或良辰美景,或柳暗花明,其中路途艰险繁复,困苦阻踞,抑或山青水明,隔世洞天都俱无法得知。”这是她父亲母亲那样的婚姻,她希望自己可爱的朋友也能同她父亲母亲一样幸福长久。她微笑看向雨薇:“你很幸运,你遇到了这样的男人,你唯一需要去做的就是打点好自己,怀着温情与信仰陪伴与他左右。一生很长,亦很短,我衷心希望你们珍惜彼此,幸福,直到永远。”   台下掌声响成一片,她的声音通过话筒,是温柔的,是温热的,宽泛却具有说服人心的力量,犹如一只暖暖的手,穿过你的胸膛,轻 住你的心脏,让你心悦诚服。   交换戒指的时候雨薇没有哭,但德珍几句话下来,她却笑着流泪了。她顾不上自己的新郎,上前抱了抱德珍,在她耳边说,“德珍啊,你也要幸福啊。”   “当然。”德珍含笑看着那道窄窄的红毯,风吹来时,雨薇的头纱迷了她坚定的眼。 花,都开好了。 花都开好了(五)   五月的婚礼很热闹,所有仪式在傍晚举行完毕,晚餐早就已经热闹备齐。德珍与新娘子一道换了晚装宴客,新娘穿西瓜红色的Elie Saab平肩礼服,她则穿了天堂鸟印花丝绸阔群。   她的盛装无疑是给雨薇极大的面子,二人出了化妆间,德珍说:“瞧瞧你,真像个仙女。”   雨薇笑道:“你简直贵气逼人。”再多看一眼,雨薇发现天机,“你这背开的,是不是太给我面子了?”   德珍莞尔,“淑女么?”   “你显然在淑女的边缘线徘徊。”   “我本就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雨薇皱皱鼻子,忽然忧伤起来,“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要记得请我啊。”   “那是毋庸置疑的。”   雨薇比比自己的腰,“可你都把背开到腰了,那我得开到哪儿?”   德珍一愣,她又继续嘟着嘴说道,“算啦,实在不行咱就露事业线,你的朋友圈接受我这样的谄媚吗?”   “你放十万个心,所有男人都爱你的事业线。”   “那我就放心啦。”雨薇豪迈的耸耸肩,露齿一笑。   德珍也被她的滑稽逗笑,二人一道出了化妆间,迷倒众生去也。   雨薇的婚礼和别人的很大不一样,因了她是学艺术的出身,宾客中有很大一部分俊男美女,或怪诞,或桀骜,或静美,不一而足,会场是按照她的要求亲自铺设的,绝大程度上迎合了客人们的审美,除此之外菜品也细致的甄选过,她甚至亲入厨房对厨子们固有的摆盘模式指手画脚,厨子们一方面感到气恼羞辱,但另一方面却按照她的想法去实施了。诚然,雨薇才是筹谋色彩与搭配的各中好手。   在折服于新娘的才华后,德珍动了筷子,但没吃几口,就迎来了一位熟客。“德珍小姐。”卢鸿鸣打招呼道。   德珍站了起来,伸出手,“你好,鸿鸣。”   边上有人为卢鸿鸣让出了位置,他俩于是坐下来说话。“没想到你又回来了。”   “是啊,我听雨薇说你又升职了。”   “哪里哪里,托你的福。”   德珍微笑,不论这个精明的男人居心如何,她都是感激的,一年前那个雨夜,是他与雨薇扶起了她,他对德珍有心结,但意外的却与雨薇很合得来,甚至雨薇嫁于的这个丈夫,也是他的同事。   “怎么没见你太太来。”   男人不掩喜色,“她还有一个月生产,是双胞胎,肚子很重,不方便出来走动。”   德珍一愣,她只听雨薇说他与当初那个跟踪她的女生结婚了,却还不知道他要当父亲的事。“真的吗,真是要恭喜你了。”   她说不上再见到这个年轻人是怎样的心情,当初他对她投注了极大的野心,是讨好的殷勤的,但放弃之后却变成了一个可靠的朋友的形象,尤其此刻他与蘸白一样脸带初为人父的喜悦,这令他看起来很真实。   卢鸿鸣对她的观感亦有大不同,一年前她是高不可攀的大家小姐,直至今日,当他称呼她的时候,仍然惯性地在她的名字后加上“小姐”二字,每一次称呼她,他都有一丝虔诚和难以描述的尊敬。后来,他亲眼所见她为了一个男人而折堕的模样,这几乎不可能被外人所见的场景被他见了,并在他心中发酵一年,时至如今,他觉得那个雨夜已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而人与人之间有秘密存在,才会成为朋友关系。   德珍与他又寒暄了一阵,她感怀于他身上巨大的变化,因而心情有些畅快,这个年轻人本来身具致命的缺点,他修正了,变成了更好的样子,这让她感觉微妙,又十分高兴。原来岁月真的会让他们彼此变成更真实的模样啊。   卢鸿鸣看着这个美得无懈可击的女人,她从始至终不过问他与慧珠如何相识,他又缘何被引荐,诚然,她是聪慧的。他笑着起身,握手道别之际,只有对彼此的祝福,转身的刹那,他带着感激离开。   德珍是九点钟离席的,雨薇的局才到 ,根本无法抽身,她仅留了口信就离开,以免被雨薇的热情牵绊到后半夜才得回家的机会。   司机载她回母亲那里,她喝了几杯薄酒,这会儿脸蛋热热的发烫,司机将车窗预留一道口子给她吹风透气,她却将车窗整个落下,趴在上头眯着眼细数这座城的迷离,呵一口气,她的香气就飘了整座城。   她是个没有多大作为的人呐,你看,雨薇也结婚了,有小宝宝了,鸿鸣也结婚了,要当父亲了。她让自己的时间在零碎的是事情里度过,这会儿对比起来才觉得可惜了。   如果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电影,那无疑她会是一部又闷又长的文艺电影,作为主人公,她只是在消磨那些无所事事的时光,被枪杆子抵着,才肯往前走一步,剩下的时间,却又像是一场漫长而疯狂的等待。   究竟在等什么,自己却没主意。   仲寅帛是跟着她的车子进的停车场,这辆车每年产3辆,每一辆车的后备箱上都刻有车主的名字,车牌号是她的生日。   可笑,当初他还认真的问她要不要他买给她。当时虽是追求她的伎俩,但如今,只剩一声冷笑。   他将自己的车停妥,见她穿着高跟鞋摇摇晃晃的从车上下来,嘴里轻声用英文和司机说着什么,电梯“叮”一声抵达,走出来她家的管家和女佣,女佣正儿八经的端着一杯解酒的饮品,离了有些距离,他分辨不出。   她接过杯子,仰起头咕哝咕哝喝下,将杯子递还,被搀扶着进了电梯。但管家女佣司机却没有与她一道上去,而是站在了门口,估计是要等下一班,仲寅帛见电梯里的女人就要滑到地上,快步闪身进了电梯。   站在外头一脸谦卑的管家徒然将眼睛瞪大,看他的眼神好似自家小姐的香闺闯入了一个登徒子,本想开口阻拦,但已经来不及了。   电梯门关上的刹那,仲寅帛出手扶起了地上的女人,干燥洁净的手掌不小心触及她的 ,她感觉出了一丝不一样,缓缓抬起头来,睁开眼睛。   她没料到今晚的酒后劲那么大,或许是兴奋之下没有察觉,又或许是路上的那一阵风将之放大,总之,她史无前例的失态了。   “放开我。”   男人冷哼一声,脱了她的高跟鞋 她怀里,一条胳膊穿过她的膝窝,转瞬间女人已经离了地。他抱着她在电梯里转了一个身,这时电梯已经升高到一半,剩下的一半,他像一棵树那样站的笔直,两条腿好似在这电梯里生根发芽。   德珍忽然感伤,她尚有一丝清醒,可更多的是迷茫,尽管已经将他推开一次又一次,可他还是会煞有其事的出现在眼前。她的心,也不是不烦的。   婚礼上雨薇偷偷相告,他是送了礼物来的,东西少说也是四位数起跳,雨薇本想退回去,但又直接坦然的告诉德珍,“他就算把全部家当搁我这儿也不为过,就这点东西打发我,我才懒得跟他计较。”说完还重重哼了一声。   德珍不以为意的笑笑,雨薇讨厌他只差在报纸买版块公示了,她当时并不往心里去,但此刻心情却有一丝复杂。   电梯开了,他抱着她走了出去,她家的门是开的,光是站在门外看,就知道是和他的家截然不同的风格,这座曾经拥有他们回忆的房子,在她的父亲母亲整顿后,变成了大气雅致的样子。   一早等在门口的女佣看着自家小姐被陌生男人抱着回来,心跳到了喉咙口,张了张嘴,眼睁睁地看着仲寅帛破门而入。   王槿鸢宴客那晚他来过一次,她的房间仍是那一间,他知道她爱跑到她爷爷那儿,但每晚在自己的房间入睡,总幻想她在这间屋子里与他一起呼吸。他的魂魄已经来了这儿无数次。   但她此刻是醉的,他厌恶她这样子。   德珍抱着自己的高跟鞋伏在他胸口不敢动,脑子里空白一片,他这么狠,搞不好会将她扔在地上的。   最后,她的确是被他扔掉的,不过是在床上。她觉得自己像一颗丸子,在床垫上狠狠的弹了几下,摔得她眼冒金星,嘴巴里说不出话。   这时岑慎其夫妇已经赶到,面前这个年轻人背部线条坚毅完美,转过身来,一张脸无疑是俊美的没叫人失望,他站在他们女儿的宽阔的闺房,犹如草原上突然生长的树,优雅又寂寞。   仲寅帛朝这二位点点头致意,“打扰了。”说完人就要走,他可没什么信心应付她的父母。   岑慎其却及时叫住了他,“我送你。”   仲寅帛没有说话,只是倔强的朝前走。等电梯的空挡,穿着居家的岑慎其走到他跟前,伸出手,“还没谢过你。”   “不客气。”他僵硬地和那个女人的父亲握了握手,神情复杂多变。   电梯开了,出来这家的管家和女佣,他们看见仲寅帛的当下如临大敌,岑慎其却笑着说:“那么,慢走。”   他看着仲寅帛进了电梯,他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在那个密闭的小铁盒里迟疑过,究竟是将电梯按上,还是往下。   岑慎其转身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红色的剪头是意外朝上的,他微微愣了一下,继而淡淡的笑了开来。 花都开好了(六)  德珍醒来的刹那,脑际一阵刺痛,身上仍穿着昨晚的礼服,怀里仍抱着自己的高跟鞋,脸带残妆。出了门,王槿鸢正端坐在沙发上等她算账。   母女俩对视间,她已想好一套说辞为自己正名,但开口之际,王槿鸢却绽开一朵牡丹式的笑容,大喜过望,“亲爱的,我和你爸爸总等着你有朝一日喝醉被男生送回来,等了二十六年,这个夙愿终于被实现了耶!”   德珍:“……”   王槿鸢站起来跟着她进了洗手间,在她卸妆洗漱的过程中,兴奋的描述着她身为人母终于体尝女儿变坏的激动,德珍老神在在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宝贝儿呀,你终于找到了一丝属于你的叛逆,妈妈真为你感到骄傲。”   这不是值得骄傲的事好麽妈妈……   德珍无语的腹诽了一秒,擦擦脸回房换衣服,并且全程忍受着母亲激越的喋喋不休。   直到她父亲从外面划船回来,王槿鸢才消停了片刻。德珍坐在自家的餐厅,端着牛奶杯,抬头的刹那,只听她抱着船桨的父亲惊喜地介绍道:“女儿,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哎呀,早啊,俊男。”王槿鸢看着跟在丈夫身后的仲寅帛,风趣的打招呼。“没吃早餐吧,过来坐。这是我女儿德珍,哦哦,我给忘记了,你应该认识的。”   仲寅帛脱了外套,在德珍对面僵僵坐下。女佣替他上了杯碟刀叉,这是一顿纯英式的,复杂的早餐,他不敢看对面那个女人的眼睛,歪着头喝了一口咖啡。   岑慎其还需去房间置换衣物,因而招待客人的责任落到了德珍身上,趁管家也走开的空档,她瞪眼看了一眼对面那男人。   仲寅帛耸耸肩,“我也不是故意的。”   今天是休息日,他早起去跑步,下楼撞见了工人们在搬运皮划艇,岑慎其鬼使神差的看到他,扬声招呼道,嘿,年轻人,要和我一起划船吗?   他就愣了一下,于是就在晨跑的路上没头没脑的被这个中年男人拐走了。   岑慎其在德国攻读大学,皮划艇是他与兄弟们都十分热衷的运动项目,大哥岑敬在体能最好,喜欢对付激流,还拿过几次比赛冠军。岑慎其喜欢静水,他一共有五艘船,分别流散在各个国家,他每到一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一条美丽的河道。至于岑淳中,他的大半生似乎都在模仿父亲和兄长中度过,这使得他看上去很没个性,但也足以威慑外人。   话说回来,仲寅帛并不会划船,他以为自己会出尽洋相,不过岑慎其并不介意,一番耐心教导之下,他俨然是名师手下高徒,甚至动了回家之后立即买条船的念头。岑慎其看出了他这份情绪,笑了一声:“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原来德珍十四岁生日,岑慎其曾亲手做了一艘白艇,并在艇身刻了她的名字送给她,他描绘起德珍看到那只船当下的表情,绘声绘色的对仲寅帛重演道:“这就是我的生日礼物嚒爸爸?这样啊,我知道了,谢谢你爸爸。”,她垫着脚尖亲了他一下,然后一溜烟的跑走了,十分无情。而王槿鸢怕风头被丈夫压过去,送给女儿的是一只柠檬黄色的热气球,彼时德珍还是个热闹的小女孩儿,当然更偏爱母亲送的热气球,而父亲送的小白船一次也没下水过。   岑慎其说起自己爱逞强的妻子,神色缓和而深情,那是一种叫其他男人无地自容的神情,不能模仿,不能复刻,多看一眼都叫人自卑。   这一家三口,不管是夫妇二人还是他们的女儿,都有一股叫人着魔的力量,他们生来就是为了证明美的存在,为了弥补这世间的缺陷。这让仲寅帛顿时以为,自己折在德珍手里是情有可原的。   此时此刻,他端坐在她家的餐厅中,岑慎其夫妇换了衣衫出来招待他这稀客。   四五月是鲜花的天下,走到哪里花便开到了哪里,繁盛的不得了。如今这间公寓是不同于以往的另一种格调,大概是有了人烟之故,又或者有了十分有追求的女主人照拂,处处透着让人着迷的气息。   餐桌上摆着的是各色荷兰芍药,或大红大紫,或粉粉白白,无一不是气壮如牛坦坦荡荡的样子,他透过那些大艳俗小清新看着对面那女人,心中只觉她才应是花中王者才对。   他吃着自己的那份早餐,嘴巴上应付着热情洋溢的岑氏夫妇,心里却只想着她,莫名的那张英俊的脸就染上了羞臊,好像站在街上流着口水惦记橱窗里的蛋糕的小孩儿。   吃完饭,他总算能离开了,进了电梯,重重的喘了一口气,这才把整个人活回来。而他心里的那份蠢蠢欲动,则愈演愈烈,将每分每秒都化作了煎熬。   德珍这边,因为父亲母亲对那个年轻人毫无保留的欣赏,反而不能将以往那段心伤表露出来,压抑之下,她谋到了别样的出路。既然已经挥不开赶不走,那么她也不要气不要哭了,他当自己是客人,那她便扮演那主人就是了。   这招在之后的几天里果然发挥了大效用。   她父亲仗着邻里便利,几次三番邀他来家中做客,而她母亲,则爱上了他的英俊冷傲。她托了人为她查黎阑的事,这几日频繁接电话外出,倒也没回爷爷家,回到家见他捧着书用法语为她母亲读小说,她叹了口气,抽掉脖子上的丝巾。   “你回来啦?”听着小说半睡的王槿鸢睁开眼睛看着外出归来的女儿。   德珍应了一声,回房换衣服。等出来时,仲寅帛已经离开了。   “找谁呢?”王槿鸢笑眯眯的看着她左顾右盼的女儿。   “没找谁。”她咕哝了一声,抱起自己的饼干铁盒,盒子上印着五月的月季,上头还有两个花体字:德珍。这是她一个人的饼干盒。   不过,“妈妈,你吃了我的曲奇吗?”   “我没有啊。”   “那蓝莓味的为什么少了一块?”   “这你都知道?”王槿鸢好笑又好气。   德珍不大高兴了,盖上盖子。送来果盘的女佣见状弯唇偷笑,心想这母女俩可真有趣。   “哦,我想起来了,仲寅来了,厨子外出不在没啥好招待他的,我就拿你的凑数先了。”王槿鸢突然拍拍额头。   “妈妈!”德珍失声大叫。   “我听着呢。不就是一块曲奇,亲爱的你可二十五岁了。”王槿鸢不以为意。   “可这是我的饼干盒!”德珍强调。   “我知道啊,正因为是你的我才拿出来招待他呀。”   “什么意思?”德珍皱眉。   “乖女儿你怎么还没明白过来,他是我的贵客,我当然要拿出家中最贵重的东西招待他。”   “妈妈你该不会对他……”   “呵呵,好了宝贝儿,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确实喜欢这后生呢,你别吃醋,我怎么忍心冷落你,你可是我的心肝啊。”   德珍听着这诡辩,丧气的在沙发上坐下,她不了解自己为何情绪波动那么大,或许是因为黎阑的事进行的不顺,或许是因为母亲有心的偏爱,又或许是……刚刚出来的时候没看见他。   适才进门的时候,她看到了他的鞋子,客厅里传来疾缓有秩的朗读声,他的法语称不上流利,毕竟不是他的母语,那本小说他也一定没有读过,一定是她母亲强求他去读他才读的,然而他那生硬的腔调与陌生的语感叠加在一块儿,却别有风味。母亲一定要他读,或许就是这个原因。   王槿鸢看着她涨红着脸不说话,以为她仍在生气,终是服了软,“好了亲爱的,妈妈错了。起来吧,去打扮一下,今晚有客人。”   “客人?”   “嗯。”   王槿鸢并未多做描述,一个小时候厨子回来,厨房便不再让人进了,屋子里的花悉数换了新的,王槿鸢穿了一件黑色蕾丝刺绣裹身裙,德珍为她选了一双尖头鞋,如此这般,是罕见的慎重。   门铃响了,德珍与管家去应门,但外头的却是仲寅帛。   仲寅帛看她已是精心乔饰了一番后的模样,耳际别着夸张的钻石耳坠,一身庄重的素色,还没置换鞋履,脚上那双拖鞋十分眼熟,是他家中那双的女款。   灰色的鞋面,意大利小店里定制的舒适精品,走一步,每个脚趾都是惬意的。原来,那本是一双情侣鞋,他不知道而已。   德珍见他盯着自己的鞋子瞧,吸了口气,开口请他进来。   六点钟,岑慎其去过惊雀巷问安回来,洗漱置换了衣物,和仲寅帛进了酒窖选酒。王槿鸢作为女主人,张罗着晚餐对女儿无暇顾及。   七点钟,客人终于到了。   来的是两位,一位姓金,一位姓赵。金姓青年男生女相,面容长匀,双眸细长,眼角飞斜,看人时媚气横生。赵姓青年则完全相反,这是个十分英俊的男人,好看到叫仲寅帛头皮发紧。   寒暄过后,一行人拉开椅子坐下,酒是法国的,餐具是英国的,甜点是意大利的,主菜是一道西班牙菜式,这很像是女主人在问客人讨口碑,心急地亮出了厨房里的看家本事,虽混乱,但美味也很实在。   六个座位,男女主人分坐一头,金赵二人坐在德珍与仲寅帛对面,他俩皆是健谈之人,由王槿鸢控制节奏,有问有答,每一句话里都有1个G的信息量,仲寅帛光是坐着,都觉得受益匪浅。   “你不高兴?”他轻声问身边的女人。从前他太在乎她,她的高兴与不高兴,都是影响他的重要因素。她开心的时候人也是明媚的,狡诈地不像话。她不高兴的时候外人多半看不出来,但他却知道。你看她现在将背挺得笔直,脖子也不弯分毫,脸上虽没什么,但这就是不高兴。   “有人吃了我心爱的曲奇。”她答得似是而非。   仲寅帛“哧”一声冷笑,他当是什么呢,“改天赔你就是了。”本就不是他的错,何况还是她母亲半逼着招待他的。   德珍喝了一口白葡萄酒,拿洁白的餐巾印了印嘴角,不再说话。   左右是没人顾及他们二人,连岑慎其也加入了对面的热聊,仲寅帛便问:“这俩人是谁,坐了这么久,连叫什么的我都还不知道。”   “怎么不清楚了。”   仲寅帛诡笑:“你知道在国外叫Alex的华人有多少吗?”   德珍轻叹一声,瞥他一记,无视他的阴阳怪气,“你不需知道他们叫什么,不过他们的姓你确实应该知道。”   “叫什么?”   “Aisin Gioro。”翻译过来就是,爱新觉罗。   仲寅帛当下沉吟,此后,便再也没多余的闲话了。   德珍心里并不比他好受,母亲回国后接触了那么多人,暗中张罗她的婚事,挑来选去,最终将金赵二人一并带到了她眼前,却又硬生生将仲寅帛也安插在她身边,她只觉得这情形说不出的诡异和别扭。   十点钟散了筵席,金赵两位年轻人整晚与德珍说话不超过十句,但对德珍的褒奖溢于言表,留了话改天再见,王槿鸢自然欢迎之至。   仲寅帛也一块离开,他是熟客,不用寒暄,但岑慎其仍绅士的将他送出门,不出来还好,一出来他才惊讶了,不长不短的过道里,少说也有十几个保镖。   岑慎其自然知道这是金、赵二人的排场,压压惊似的拍拍仲寅帛的肩膀,将他送进了电梯。   待客人全走了,王槿鸢指挥佣人收拾残局,德珍回房摘了耳环项链,尚未褪礼服,王槿鸢施施然进门,“你喜欢他们中的哪个?”   德珍怕自己说得模棱两可,让母亲徒生误会,心念一转,开口便是决绝:“我哪个也不喜欢。”   王槿鸢也不生气,仍是笑吟吟的,十分宽容,“没关系,这两个不喜欢,我还认识其他的呢。”   德珍叹息,“那您为何让不相干的人来?”   “你说谁?”   “你知道。”   王槿鸢装作恍然,“你说楼上那位啊?他怎么是不相干的人?他必须要来才行啊,不然他怎么会知道,他就是再修十世,也是配不上你一个脚趾的?”   德珍怔住。   原来,她与父亲全都知道啊。   王槿鸢从背后用双手捧住女儿的脸,看着镜子里的她,“乖宝,你要记住,你妈妈我和你爸爸只要是关乎到你的事,从来都是心胸狭隘的!” 如屑怎揽,风起缘散(一)   被提及的往事,总会有水土不服的过敏的感觉。   她苦心经营,惴惴不安,终于还是被慧眼识人的父母看破。他们没有错,她亦没有错,有的人为了自己的追求磨灭别人的感情,有的人为了自己的追求苛刻自己,说到底只是各自对guilty分寸感的把握。甚至连那个刚愎自用的男人也未必是有错的。   她又回到了惊雀巷,实在是有些无颜面对那样的双亲。惊雀巷总是热闹的,但热闹与欢乐并不相等,有人在热闹中沉默,有人在欢乐中难过,谁也不知道彼此的心事。甚至连她也觉得,大部分时间,她的心只能容纳两三个人,那窄小的空间感,会让她觉得安全。   她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从前的她总是施施然的,落落大方的,但随着年岁渐长,有些悲痛来得太过强大,使得她不得不强行将根植在过去的身体剥离出来,这个剥离的过程,带走了她很多勇气。而且非常疼,疼得上面牙齿咬破了下面的嘴唇。   这天德珍回到家,慧珠不在,薰爱说巷子口的婆婆快要不行了,慧珠帮忙去做五彩米,估摸着晚上才能回来。   德珍问:“巷子口的婆婆?养猫的那位吗?”   薰爱抱着孩子,点点头。   德珍握了握拳,没再说话。   她与那位老人家称不上亲厚,只是一段短到随时都会被遗漏的邂逅,依然会在凝华的心内起斑斓。   不多时,慧珠打电话回家,说婆婆叫德珍过去一趟。德珍从家中匆匆赶去,院子里很热闹,婆婆独居,丈夫在上个世纪的一个清晨出门上班,便再也没有回来。她没有儿女,养着一只叫“猫猫”的猫,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在院子里种了蔬菜瓜果,今年所有身体机能却迅速衰败了下去。   德珍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点名去见,但少时这位老人家对她多有照拂,临终一面,总不好推诿。   惊雀巷的老老少少对婚丧嫁娶很多场景早已鲜明于心,经年累月反复锻造演练,使得他们十分坦然,生与死,仿佛就是恒久时光里看一朵花绽开的片刻须臾,眼神虔诚地毫无杂念。   德珍进了门,他们纷纷停下手里的事看了她一眼,打了招呼,继而又各自忙活去了。慧珠过来带她去婆婆床前,她缺了牙齿,一张嘴仅剩五颗齿牙,带着呼吸器艰难喘息,瘦小的身子是干瘪的,身上已经换了入殓的衣物,齐耳的发丝别得整整齐齐,她俨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德珍在床前坐下,牵起她虚弱无力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婆婆,德珍来了。”   本闭眼的老人家忽然睁开眼皮,双目浑浊,紧了一下德珍的手,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交代什么。   德珍会意过来,在屋子里逡巡一圈,问道:“是猫猫又淘气出门了吗?”   婆婆点了点头,把眼睛闭上。   这时有知情的人进来,补充了猫猫又离家出走的情况:“那只猫已经不见好几天了,前几天你孙叔叔钓了一条鱼送来,婆婆才浇上汤汁,那猫就跳上案来,婆婆一个心急,打了一下它,它扭头就走,我看八成是不会回来了。”那人说完,又嘟囔着畜生好没良心,这才搬了屋子里的桌子出去。   德珍听明白了,婆婆拖着到此刻,想必是要等她的猫回来再阖眼吧。   “婆婆,您再等等好么,我帮你把猫猫带回来好不好?”她从椅子上起来,看着老人家睁开又闭上的眼,深吸一口气,出了门。   她已经对付过几次那只小顽皮,只要给她一点时间,她一定能将它找回来的。   德珍出了院子,远远见她家小妹妹稚巧背着书包走过来,她看婆婆家进进出出那么多人,心里已有数,双手抓着背包肩带走到德珍跟前,德珍与她说了找猫的事,稚巧便领她去复印店打印了猫的照片。德珍回家换了一双鞋开车找了个热闹的街口,一张一张派发传单。   两个小时过去了,手机响了无数次,但都不是提供猫的下落的,很大一部分来电都是为了确认接电话的是否是路口派传单的那个美女本人。但她却不能不接电话。   霓虹亮起,天开始下起漫天细雨,穿着一件绿色透明雨衣一路跑过来,先递了雨伞给她,继而打开手机应用页面说:“姐姐,有人把你和猫传到网上去了。”   德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撑开雨伞,拉过妹妹穿过人行道往自己的车跑去,至于其他的,她哪里顾得上。   回到惊雀巷西巷口,将车停妥,手机又响了,稚巧翻了个白眼,推开车门下车,德珍接起电话,又是无谓人士的求证,她这时心头已有火气,只强忍着不发,耐着性子与对方讲道理:“先生,那只猫对我来说很重要,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无聊会导致我接不到那个最重要的电话?”   对方讪讪的道了歉,挂了电话,德珍推开车门,雨幕里只见稚巧正被一个陌生中年男子拽住手腕,德珍快步走上前,只听稚巧扭曲着身体呼叫:“你松手!我根本不认识你!!”   那男人却迫切地证明:“巧巧,我是爸爸啊,你不认识爸爸了吗?!”   德珍顿时愣住。 如屑怎揽,风起缘散(二)   十几岁的少女,已如桃李般鲜亮,长成了动人心弦的模样。在她奔波流离的童年所剩不多的记忆中,父爱颗粒无收,以至于辗转在每块骨骼每块血肉之中,偶尔纠缠记忆里的温暖,最终只被一声叹息封存。   “我是你爸爸啊。”   德珍在近处看得分明,少女也愣了一下,继而被这句话吓得嚎啕大哭。   “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她失控的大叫。   德珍这才知道,她原来偶尔也脆弱,只是从不允许坚强全部沦陷。她原来偶尔也泪流,只是从不允许悲伤侵占她整个生命轨迹。   男人拽着她不放手,她有些无助的看着德珍,有一些话卡在喉咙,不能说出。   德珍张了张嘴巴,眼中有个黑暗的漩涡,手微微扬起之时,一人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   仲寅帛将她拉在身后,雨将他打得湿透,他果决地上前分开那对纠缠的父女,“既然当初做错了事情,就别指望一定能得到原谅,即便是道歉,也请有个道歉的样子,你吓坏她了,知道吗?!”   他像是知道一切似的,将中年男子远远地推到一边,不怒自威,极富领袖气质。   闻言,中年人怔忡片刻,再看躲在仲寅帛身后的少女一眼,抹了一把脸,沮丧离开。   仲寅帛见中年人走远了,才拉起身边两个女人,直到家门口,德珍说:“巧巧,你先进去。”   稚巧看了眼那高大湿透的男人,默不作声的进了院子。   德珍站在新刷的白色木门外,手里撑着一把纯黑色的Totes高尔夫晴雨伞,按照蘸白的说法,这是一把即使不下雨不艳阳也忍不住让人打开来使用的伞,一把在它下面会偷偷微笑的伞。这也是她父亲常用的伞。这伞如今在她手中,就说明,父亲此刻就在惊雀巷。   “你还要去哪里?”仲寅帛拉住转身要走的德珍。   隔着伞尖那道雨帘,德珍挣开他的手:“我还有事。”   “找猫吗?”他尖酸的道破,嘴角弧度刻薄。   她不过问他是如何得知的,反正他总有他的办法,她想逃跑,一方面是因为父亲在家中,另一方面,心头又有一抹不详的预感。   她看着他的眼睛,“是的,这件事很重要。”   仲寅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些日子来她的父母对他表演的温柔亲厚的确是一剂强大的迷魂药,他在爱情里笨拙,并不代表他不通人情世故,虽然暗中仍期许他们不知道他当初对他们女儿的那些作为,但那场相亲筵席,已叫他明白了他们真正的用意。   这个女人不会报复他,因为她不屑。但她的父母,却很可能恨不得他去死。   他苦思冥想一整晚,最终做了决定。   “再重要也先放一放,我需要见你爷爷一面。”   “你想做什么?”   他腮帮鼓动了一下,双眸慑人,看着她仿佛在掂量未来的份量,深吸一口气,最后说道:“要我下跪也好,认错也罢,总之,我错了。”   她冷笑,这是她真的动气的显像,“那是你的事,何必带上我。”   “为什么不关你的事?我说我错了,我当初就应该跪在你爷爷面前求他将你妹妹的骨灰给我,一次不行就跪十次,十次不行就一百次,直到他成全位置。该死的,我当初就应该那么做!!”他失控的吼道。   德珍被他双手紧紧抓着摇晃,心里有描述不出的害怕,她不是不曾幻想过有一天他痛哭流涕后悔当初自己作为的画面,她是女人,她对伴侣的选择本身已经挑剔超过了现实的愿景,后来,她遇上了这个男人,既目中无人又不可一世,还很卑鄙,但很不幸,她就是爱上了这个男人。   如今,她终于听到这句话了,看到了他的后悔,可她为什么一点也痛快?   仲寅帛死死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她任何轻微的触动,最后,她缓缓扬起眼睫,清楚分明的告知他:“你应该感谢黎阑的。”如果不是黎阑,在这有生之年,她与他或许只是素未平生。“但这也不重要了,我相信了当初你放弃我必然有你的理由,很长一段时间过去,我渐渐习惯了去接受。而现在,我习惯我的人生里没有你。”   “你!撒!谎!”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臂,咬牙切齿。   “我没有,你不愿接受是你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看上去镇静有理,雨漫天的下着,覆盖了他逆走的血流,狂乱的心跳,却浇不灭他心中重燃的爱火,自尊早已跌入深渊,“别折磨我了好麽?我心眼不好,我卑鄙无耻,我弄痛了你,我错了,我道歉!我受够继续这样活着了,看到你笑不能陪你笑,看到你一次又一次出现却不能上前拥抱,我并不铁石心肠,只是误以为我没那么爱你,你没那么重要!”   他眼神明烈,请求卑微,可她也有自己的思量。他是个聪明人,如今过往已被她父母得知,继续高贵演戏便失去了意义。她能理解这番破釜沉舟的心情,可是,她为什么要选择去接受这迟来的歉意?她忍不住就想象,如果不是父母揭穿了他的不堪,那他是否要持续对她上演恶言相向?   到底是那个艰吝刻薄的那个他是真实的他,还是这个满口慌乱不知所措的他是真实的他?   答案不在她这儿,相爱的错觉她不需要任何回答。   “我曾经对你说过,要我答应你参与我的人生需要回答我三个问题,第一个你已经答了,现在,我不妨问问你第二个。”   “你问!”他万分迫切。   德珍放松身体,笔直地视线落在他脸上,“为什么要放弃我?”   撇开他与爷爷在其中设置的交易不谈,让她无法想通的仍然是这个问题,当初,为什么那么轻易的放弃她?诚然,不论在什么时候,他爱她都胜过她爱他,更爱的那个人却那样轻易的松开了她的手,这着实是一件让她费解的事。   在爱情里她独自一人,看了许多电影,读了许多书,但她始终不愿随波逐流地去想象那个答案。他卑劣,或者她不够好,这都不会是正确答案。   仲寅帛却被第二次被她的问题问住了。   是啊,他为什么要放弃她?是没想象过后果的可怕吗?不是的,一开始就不是那样的。   他仍记得在这道木门外面在妹妹灵前红了眼的女人,那一瞬,他就心动了,他觊觎着这个让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回到家后对母亲开了口:“我想结婚了,妈妈。”   这个无可厚非的请求来得突兀,却是被她所迫,因为他知道,如果不了却自己的当时的念想,那就极有可能不可自拔。但是,命运对他开了玩笑,他越想避开的东西,老天却拱手将之呈现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他,终究没能抵挡这份诱惑。   然而一开始也不尽然是惶恐和后怕的,那些若有若无的靠近和招惹,都是走着心里的计划,他既想得到她,也想成全心愿过大的母亲,直到有一日他回了家,莫名其妙发了一通脾气,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鱼与熊掌兼得的计划,很可能不能实现,很可能会伤害这个女人。   但是,他那时候是做好下跪道歉的准备的,那颗从始至终未能在眼前呈现的钻戒,就是唯一的证明。那个美丽的夜晚,他们说了很多话,她像仙女一样坐在他眼前,他想拉着她的手不放,被她含嗔带怒笑为夸张,可那就是他笨拙表现爱意的唯一方式,除此之外,他已经不知道还能如何去爱她。   后来,他们说起了知更鸟,他的手指和心蠢蠢欲动,紧接着,他会下跪求婚,然后将自己的卑鄙和盘托出,想利用她迫使岑润荩交出黎阑的计划是真的,但他爱她,也不假。至于她爱不爱他,接不接受,他愿听天由命。   是他松懈了,他应当更周密些,就不至于被小人见缝插针来戕害他才萌发的爱情,也不至于让老天倾尽诚意来试炼他。 可是,他为什么要放弃她呢?   是母亲的咄咄逼人吗?是对未来的隐忧与不确信吗?还是不够爱她? 如屑怎揽,风起缘散(三)   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难免也有自相矛盾的时候。但仲寅帛知道,促使他放弃这个女人的原因,并不仅仅只是那么简单而已,他意图与自己的心意做个妥协,但也有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无法诉诸他人,哪怕对象是她。   他的欲言又止让德珍期待了片刻,紧接着又失望起来。   “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德珍转身欲走。   仲寅帛拉住她,“我难道还没一只猫重要吗?”   她的心不由揪紧,语气淡淡的,忍受着这僵持不下,“你很重要,但与我无关。”   他视线渐冷,心仿佛被针扎了一记,再不敢动弹,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要令他心寒,可他却总拿她没有办法,心急之下难免又暴露了自己的刻薄,“你一定要这样?你就甘心你母亲领着一个又一个不相干的男人给你挑给你选?你不觉得累吗?”   “是的,我不累!他们再如何不好,再如何不相干,但至少不会像你这样侮辱我!”   仲寅帛气得说不出话来,恨不得上前掐住她的脖子一块死了算了,咬咬牙,死命忍着喉头那口血,手也跟着颤抖起来,他回答不了她那个问题,事情就不会迎来转机,没有转机她便不打算回心转意,这要叫他如何是好?   德珍挣开他,冷着脸放弃跟他做继续无谓的纠缠,然而才与这人擦肩而过,就见他伸手要去推爷爷家的木门。   “你想干什么!”她飞快的制止他。   仲寅帛语气森然,“既然你的父母与长辈全部都知道了我当初的作为,那我也不必再强忍着了,你不肯原谅我,无非是因为在他们面前下不来台,好,你没办法解释,我去解释!”   他的话说地并不全错,但,“你不能进去,我不允许你进去。”   “为什么?”   她垂着眼不去看他,“我的自尊在那里。”   是的,她的自尊在这道门内,里面关着她所有的脆弱和软肋,她没办法让他进去。   仲寅帛顿住身形,她的伞不知什么时候脱了手,雨水迅速浇湿了她的脸,她的衣。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是这样瘦弱。一年前那个站在画前俏皮捉弄他的女记者是健康而美丽的,然而如今,风穿过她的侧肋,仿佛能将她托起。   是谁夺取了她的血肉,他心里有一个答案。   德珍亦看着他,雨幕里的这个男人为她开启过一道未知的大门,她还没将脸凑过去将里面的风景看个仔细,他便无情的关上了那道大门。   很多人都想回到过去,以为那才是美好的黄金时代,恋旧的人将这样的话说过无数次,可是,回到过去又能怎样?想改变什么,又能改变什么?仔细论证起来,这都是无稽之谈。   于是,她转而憧憬起了未来。这个男人又倨傲又无情,但他或许才是她真正人生的开端。彼时他做尽了急功近利的本能之事,他以为她是豪门中寻欢作乐的女子,将她扑倒不给解释,他不像她的祖辈兢兢业业风雅长情,也不像她的父辈温柔体贴八面玲珑,更不像她的兄长执拗但敢作敢当。他不像她所认识的人种的任何一个,他对她拥有最真实的需求。   他爱她,就会想要牵手、拥抱、亲吻,并倾注欲望。这些,她都能够接受,只因足够真实。她不能接受的是,这个男人带着他那英挺倜傥的皮囊自然无阻地走进她的心,却以那样的方式放弃了她。   或许,她更在意的是,她在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中可悲的位置。   至于结局,从来没有新意。他有他固有的骄傲,她有她不能做的退让,一开始对彼此的定位就已南辕北辙,一路下来的那些索取、占有、揣摩、算计、和不甘,一点一滴淹没了爱的初衷,如今只剩下疲惫的周旋与无意义的斗智斗勇。   仲寅帛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尽管心中百感交集,可那张嘴长了又合,想说的话完全没有头绪,又怕一开口又惹她皱眉。她总是这样,淡淡的,仿佛什么也不在乎,眉头一皱,他已经知道自己如何卑劣。   但是,他的自尊呢?   她的自尊在这道门里,那他的自尊又在哪里?   这时,蘸白出面打破了僵局。   早在一刻前,家中已成闹局,稚巧从来不是会当众落泪的孩子,今天却嚎啕大哭地回了家里,不管慧珠如何循循善诱,这孩子就是不道出缘由,只是拉着爷爷的手哭着要求:“我不要姓‘林’,爷爷,我不要姓‘林’了可不可以?!”   众人不知道她为何这样,爷爷也有些束手无策,又恰巧岑慎其与王槿鸢也在场,大家纷纷有些尴尬,慧珠用尽一切办法套话,却不得法,最后还是王槿鸢出了面。   王槿鸢没问那些眼泪的来由,却三言两语止住了那些泪珠,稚巧最终被母亲带回房间,至于要盘问还是放任,全凭慧珠自己做主。   宝凛站在一边欲言又止了一番,直到爷爷问起了,她才支支吾吾的说德珍小姐在外头和人争执,已经好一会儿了。王槿鸢像是开了天眼一般,不去看也知道是谁,施施然将侄媳妇手里的和龄抱到自己怀里哄着玩,一边漫不经心地按捺着众人的好奇心。   到底还是蘸白坐不住,他仍记着一年前的德珍无助的模样不敢忘。   她当时已经什么事也不做了,就连基本日常也无法维持,吃几口饭就会停下来,啜泣一声,抹一把泪,机械地咀嚼几口,等他问了,她却强颜欢笑,故作平静地回答:没什么。   云越去世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闷闷不乐的反省,去了很多地方认识了许多人,回到家中,却又变成了原来那个自己。   黎阑的离开也没有摧毁她,她知道黎阑一定会希望她好好活着,更好的或者。   但惟独仲寅帛是不一样的。她没有将自己哭得一塌糊涂,也没有借酒浇愁,她从小就是隐忍的孩子,长大后变得爱掉眼泪,皆因过早体尝了人间百味,云越黎阑之后,她变得更珍惜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因了这份珍惜,她才无法将一份绝情释怀。   蘸白从前就不喜欢仲寅帛这人,此后更加厌恶,若不是妻子按着他不让他管,他早就揍仲寅帛几百遍了。   此时此刻,蘸白站在这对痴男怨女面前,他俩被雨淋得透湿,孤零零的,一个气得发抖,一个倔强异常,一如世间其他无意间折远的情爱,念念不忘与纠纠缠缠终于沉淀出如此一种深情。   蘸白目如深井,传话:“爷爷要见你们。” 如屑怎揽,风起缘散(四)   惊雀巷的岑宅是一所会让王槿鸢看了就皱眉的旧房子,说不上融合了欧式还是日式风格,它是古怪而大气的,陈旧却精致的。   书房燃着沉香,岑润荩眼神冰冷如蜥蜴。   从前,总有两个小女孩坐在檐廊下剥花生吃,雨声与风铃声化为一体,她俩伸出手去接檐外的雨线,手心被雨滴打得发痒了,便咯咯笑作一团。一夜大雨,香樟叶落了一滴,天地阒静,她们一人一双红雨鞋,牵着手踩着积水去上学。   彼时,她们都是看着风吹落叶跑都会觉得好笑的年纪,一晃眼,她们都长大了,一个成了他心上的皱纹,另一个成长的美丽动人,却在自己的爱情里不得要领。   慧珠偶尔在背地里冷嘲热讽,叹王槿鸢好福气,女儿被这般重视,言语中像是在替自己丈夫鸣不平,又尖酸附上善恶有报之词,恨不得黎阑的鬼魂半夜回来找老爷子算账一般。   对这些,岑润荩不是不知道,只不过,他不怕黎阑鬼魂来找既是了,他甚至还有些期待呢。只不过,黎阑连半个梦也未托给他,这真是一件叫人丧气的事情啊。   仲寅帛跟在蘸白身后进了岑家,宝凛递来厚厚的毛巾,他接过去,转身递给身后的德珍。德珍看了很久,长舒一口气,接过毛巾别过头去。男人对这已经很满意,拿起剩下那块,迅速擦干自己的头发和面庞,身上的衣物湿得能拧出一斤水,却也顾不上了。   进了客厅,岑慎其夫妇坐在沙发上,薰爱抱着孩子坐在另外一边。德珍叫了一声爸爸妈妈,不做停留,往爷爷书房走去。仲寅帛紧随其上。   岑润荩的书房有教堂般高大的木棂窗户,匠人出身的他讲究采光,天气好的时候,在阳光照耀下光线穿透那一片片明亮,放射状的光束落在栗色木地板上,光里纤尘毕现。   这样一间屋,用来喝茶看书听古典乐再适合不过,但风花雪月之外,有时也会夹带柴米油盐的现实。   岑润荩看着眼前这对湿哒哒的青年男女,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坐等这天,他希望看到这个骄傲过分的年轻人能认识到自己的狭隘,也希望自己的孙女能意识到范畴内可以做的妥协。   不负众望的,仲寅帛爱着德珍,但他将事情想得太过复杂,花哨的拳法套路太过迂回,远不及德珍一击重击。如今将自己弄成这般狼狈的局面,是笨,也是愚蠢,让人怜悯。   岑润荩尚未开口,他已经率先提裤跪下了,“我错了,那天的话,我收回。”   单刀直入,简单明了。   岑润荩看着他潮湿的发顶,再看德珍,她的嘴唇微抖,脸色煞白,鼻子微红,长睫毛三两根并作一块,眼里水光一片。   “德珍,你如何说?”岑润荩发问。   “对不起,爷爷。”她垂落着脑袋,心中五味陈杂,她不应在家门口与男人纠缠闹事败坏门风,更不应将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叫长辈无限担忧。   岑润荩已知她的觉悟,沉默片刻,转而看向地上那个年轻人,轻描淡写地说:“起来吧,我不值得你跪。”   回想一年前,这年轻人有备而来,条理清楚步步为营讲述了他的目的并亮出他漂亮的底牌,他那不择手段不可一世的气概,后来想起来是会让人发笑的一种印象,或许,是他太年轻,而他却太老。   一年前仲寅帛的十分钟,岑润荩从头到尾未有只言片语的答复,而仲寅帛也是胸有成竹的说完即离开,一把灰交换一个活人,谁都知道岑润荩会选择谁。   “德珍,你也听好了,爷爷老了,看的事足够多,活得也足够久,你不要拗,好好的,仔仔细细看看你脚边这个人,他是什么样的。爷爷可怜他,你知道吗?”   德珍只觉残酷,这段感情就如看一幅画的心情,置身事外的欣赏自然是一种浪漫的美好,但画者却往往代价高昂,必要的时候,自我牺牲必不可少。她以为尝到痛苦的滋味便足够了,爷爷的意思却是让她从头到尾再梳理一遍,他并不满意她现在所作的答案。   “爷爷,我的确爱过这个人,后来逐步消耗殆尽陷入困劲,也符合自然情理。我只觉得我与他之间气数已尽,多说无益。”   “不,孩子,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你深谙自己的坚持,却不是很了解他的偏执,我叫你可怜他,并非让你重修旧好,而是你要为今天之后的事做好打算,如若不然,他还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上门来。”岑润荩目光如炬,转而对仲寅帛说:“撇开感情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误不说,你是个优秀的人。但我的德珍并不是你足够优秀就能摘取的,你不能否认你的人格上具有瑕疵,而我也不能容忍你这些瑕疵,德珍的父母与我是一致的见解,你与德珍开始,我从未阻止,拿德珍交换黎阑也是你单方面的决定,从头到尾我都没有阻止你追求德珍,只是你自己将之当成筹码与我博弈,最终谁输谁赢,我想你此刻应该深有体会。”   “爷爷……”   岑润荩继续说道,“卑鄙本身并不可怕,但将世间所有人都想象成卑鄙的模样那就很可怕了。不要消耗自己的尊严,也不要轻易磨损自己的热情,起来吧,年轻人,德珍不了解你,你自己也不是很了解你自己,既然如此,那就让时间来做个决断吧。”   仲寅帛抬起头来,此时颜面扫地已成定局,但似乎再跪下去也毫无意义,他看向德珍,她微微颤抖着,目光平静如初,经了点拨之后,眼底便再也没有对他的舍不得。   他别过头去,双拳在身侧握紧,又松开,腮帮一阵鼓动磨合之后,深感大势已去。   正如她亲口所言,她爱过他,他已然成了一个过去时。   “那就,叨唠了。”他将目光停留在这个女人脸上,投注最后一分不甘心,但他的求证一如丢进深渊的石子,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双腿沉重形同灌铅,再不走,他的自尊心也要悉数夭折在这儿,他命令自己赶快离开,离这个危险的女人远远的,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书房的门打开又关上,他的每一记脚步都像是踩在她心上,直到他彻底离开,酸麻的身体一阵过血,肌理底下是成片的刺痛,她掩住自己的面孔,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泪痕划过脸庞。   岑慎其推门进来,见状,与父亲对视一眼,默不作声的弯腰抱起自己半湿的小女儿,“德珍,我的女儿。”   她将双手箍住父亲的脖子,头紧紧的埋进他胸膛,“爸爸……”   后知后觉的,终于失声痛哭。 如屑怎揽,风起缘散(五)   爱情与两样东西发生关系时,会变得荡气回肠,一样是死亡,另一样是时间。   黎阑喜欢东野圭吾,她偏爱小说里没一个痛彻心扉的杀人动机,崇拜每一场电影里为了生死而与时间举行的赛跑。德珍以为,这个妹妹比她敢爱敢恨。   年轻的感情,一场豪赌,他们近得只隔一条隧道。他们各自走着,朝面对面方向。擦肩而过的刹那,她明白他爱着她。像一杆喑哑的猎枪,从此与她分隔万里,人海流离。   她并不是这场游戏里的赢家,而是与那个男人一同双双输得彻底。确实,他们太过年轻,理智和盲目并存于一身。   其实,她并不害怕与云越那样天人永隔的遥远,他们只是年少青春停留在了最美好,悲伤也唯美。相比起来,她更害怕最后远离的是她自己,这段感情让她迅速成长,学会了对人绝情,并对次深信不疑。   巷子口的婆婆在大雨后的清晨咽气的,雨水将她饲养的花草打残了一半,送行的人浩浩荡荡,她的猫依然在离家出走的途中。真是个无情的小畜生。   德珍没能去送行,她生病了,去年的那个雨夜,她踩中了一块玻璃,回到家之后便开始持续低烧,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回英国前夕,医生没办法,对她使用了强制退烧药,这才让她得以上飞机。   但是,她的体温在飞行途中就爆发了,机舱里安静的没有任何声响,屏幕右下角时间跳到了当地时间零点,引擎声在窗外轰鸣,她额上的冰袋已经全化了,抵达迪拜机场时,她是被救护车接走的,两个小时后,一个白袍医生微笑着告知她:“小姐,你长了一颗智齿。”   一颗智齿。   五月被植入过去的回忆里,她记得的所剩不多,脑海中故事的纹路复杂斑驳,老天给她留下的唯一凭证,便是这颗智齿。   当她回到父母身边,它悄无声息的生长在她的口腔中,不痛不痒,顽固生长。母亲担心它会顶坏她其他牙齿,她去拍X光片,阴影显示它是一颗正直的智齿,它不歪不斜。漂亮大方,与其他正常牙齿无异,仅仅只是多余的一颗,就受到莫大关注。然而她并不担心它会造反,最大限度顺其自然。   直到,它再度将她撂倒在地。   她本身并不讨厌下雨,但她人生中的重大事件似乎都被安排在了雨季,这次也不例外,她在夜里发起了高烧,三天后才消退,究其原因,自然是这颗牙齿在作祟。   王槿鸢又问了一次要不要让牙医拔掉它,她捧着水杯不知道,过了许久,王槿鸢摇摇头:“德珍,你不应将‘顺其自然’常挂嘴边,你知道的,习惯是很可怕的。”   德珍摇摇头,“妈妈,你也知道的,虽然我嘴巴上那么说,但你也没办法说服我拔掉它。”   王槿鸢愣了一下,眸光一闪,继而“嗤”一声笑出来,摇摇头作罢,左右都由着她去了。   德珍这边方才尘埃落定,稚巧那却愈演愈烈。   慧珠终于知道了稚巧遇见生父之事,有淳中在场,她自然是尴尬万分,但爷爷没有放任此事继续发展,稚巧就要开启另一段崭新的人生,他希望这孩子离开的时候,心是踏实的。   那个曾经作恶多端的男人被请进了岑家门,王槿鸢与岑慎其避开,但蘸白夫妇与淳中礼让都在场,爷爷意图展示慧珠母女如今的生活,但那男人也十分坚定,既然慧珠已经有了新的丈夫和儿子,那么稚巧就应该由他抚养。   爷爷说:“稚巧并不是你的财产。”   大家从头至尾没有提稚巧即将离开的事情,爷爷深谙为人父母之道,他知晓一旦自己跑出这则消息,势必会影响这个男人的决定。他要这个男人心甘情愿的做出最妥当的那个决定,而不是妥协于为人父母望女成凤的拳拳之心。   爷爷一向如此,招待仲寅帛如此,招待这个男人也不例外。他要他们自己去抉择,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幸不幸福都仰仗他们自觉紧要。   稚巧在这场漫长的谈判中沉默了许久,直到最后,那个男人为了得到她开始诋毁慧珠,形容她是带着他的孩子逃跑的女人。这样一个形容,彻底激怒了稚巧,她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狠狠推了一把那个男人,幼兽般朝他嘶吼:“我不准你这么说她!你有什么资格,什么资格这样说她!你扪心自问,自己做对了什么敢在这里大放阙词!!把那句话收回去!我不准你这么说她!!这个女人,这个为了养育我,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的女人,是我的妈妈!!”   因了这句嘶吼,那个男人终于明白,在曾经那个形同虚设的家中,他没珍惜自己的位置,如今追悔莫及,但在女儿心中,早已没有了他的位置。   他离开的时候很狼狈,淳中送他出门,二人道别之际,淳中意识到他可能再也不回来了,看在稚巧的份上,仍掏出紧贴胸口良久的那个信封塞到他怀里,“钱不多,希望你好好生活,这样她也放心。”   男人迟疑片刻,将信封收下,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德珍夜半起床喝水,在厨房撞见了独自一人的慧珠。精明与市井气全然不见,剩下的唯有历尽沧桑的疲态。德珍走近时,她正在整理冰箱,地上陈放一堆,里头也是红红绿绿满满当当。   她看见气血苍白的德珍,苦笑了一记,“别见怪,这种时候,心和冰箱,总有一个该是满的。”   德珍认同的点点头,取出碟子一人一块蛋糕与她吃起来。“德珍,你恨我吧?”   德珍摇摇头。   “怎么会,我那么对黎阑。”   “黎阑从来没说过您的坏话,她一直希望自己有个妈妈。”   慧珠轻笑,人靠在流理台上,银色的水龙头泛着冷冷的光,屋檐下还有水声滴答,不知是不是又下过雨了。这样寂静的夜晚,委实是畅谈人生的好气氛,哪怕对象是那样不适宜。   叹了口气,慧珠道:“你别嫌我多管闲事,上次来的那个年轻人,还算不错。”   “是吗。”德珍说。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也看得出你心里的隐藏,更同意你爷爷让时间做决断的方法,只不过德珍,你心里知道的,那个答案。”   德珍从未从她嘴里听到过如此一番语重心长,寂静之外,这番言辞极富煽动性。但是,德珍说:“婶婶,我们不妨有话直说,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一直帮他说话,从前你是见过他的,鸿鸣才应是你的筹码,但你轻易就将他放弃了,您是执着的人,不像是计划中的举措。”而仲寅帛那样机敏的心性,早就对德珍坦言过,她这个婶婶对他太过热情,反叫他心生莫名。   闻言,慧珠没有被揭穿的懊恼,也没有事事不如她意的沮丧,嘴角淡笑,不答反问:“德珍,你知道你爷爷最疼爱的儿媳是谁吗?”   德珍一愣,但很长时间也没回答。   慧珠自问自答道:“是你大伯母。”   她深吸一口气,目沉如水,瞳孔是咖啡色泽,分享不到黑夜的投射。“你母亲高贵倨傲,而且太多细节她不会去顾及,她根本不在乎老爷子喜不喜欢她,只要你父亲爱她就足够了,因此,她从来不知去讨好你爷爷,她满不在乎。作为一个女人,你母亲活出了一个样子。至于我,我不能演别人,我只能演好我自己,别人喜不喜欢我,讨不讨厌我,我也不在乎了,但这不在乎是被迫形成的,它低级。黎阑的妈妈身体不好性子也弱,你叔叔曾经的未婚妻不是黎阑的妈妈,这个你不知道吧?”   德珍老实答道:“是的,我不知道。”   “也就是说,你叔叔违背了你爷爷的意思娶了他自己喜欢的女人,别看你叔叔任人搓圆摁瘪的模样,但在他年轻的时候,也做过那样疯狂的事,而且,几乎耗尽了他毕生勇气。可怜的那个女人,没能活得长久,让你叔叔的那个决定值回票价。” 德珍沉默了一会儿,她幼时在这个家中也能感受到一些别样的气氛,爷爷对大伯母的钟爱是显而易见的,大伯母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儿媳妇,爷爷一听人提起大伯母的名字,脸上就会浮起满意的笑容。后来大伯父离世,大伯母也跟着离开了这个家,慧珠进门后,家务上若有不当,爷爷会下意识脱口而出:“换做兰贞就不会这么做。”   大伯母,一直是岑家儿媳的一个完美范本。   慧珠继续说道:“我说你爷爷最疼你大伯母除了这些可以看出来,还有一件事你应该想象一下,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叔叔去世了,你觉得爷爷会不会让我改嫁?”   不会。德珍险些脱口而出。   慧珠笑了笑,银叉拨弄着盘子里那块可怜的蛋糕,兴致索然,道,“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是可以有一个男人可以傍身,你爷爷是如此衡量的。”   “这与您偏向促使我与仲寅帛又有什么关系?”德珍不想再继续妯娌之间的争风吃醋,转而回到了原题。   “当然有关系啊,你爷爷疼你大伯母才会让她去改嫁,你爷爷疼你大伯母,才会在她改嫁后仍然在遗嘱里为她留了财产啊。”   德珍怔住,“您,偷看了爷爷的遗嘱?!”   “是的,我看了。”慧珠泰然自若。   但这并不是偷看,她曾经因为看了那份文件惴惴不安过一阵,最近才发觉,以老爷子那副老谋深算的心肠,怎么可能露出这等破绽?   所以,她只是如约中计而已,算不得是偷看。   “我不光看了,还背下了那些条目。”慧珠轻哼一声,看向德珍,“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永远无法丈量出你在你爷爷心中的地位。”   “您是说财产吗?我并不需要那些。”德珍叹了口气。   “不,德珍,你要不要是一码事,他给不给是另外一回事!你不会明白的,我为什么能与仲先生感同身受,就是因为我和他都受够了你这幅样子,我们心心念念之物,对你来说却是可有可无!你永远不会明白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内心诉求!呵,我也是进了这道家门才明白的,世上哪来什么慷慨,无非是我在意的东西有人觉得不值钱而已。”   “小婶婶……”   慧珠抬起手,头疼地揉揉太阳穴,眉头紧皱,“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鸿鸣介绍给你吗?”   “您自然有您的理由。”   “我是被逼的。”她垂下眼皮,“被你爷爷逼的。”   那张遗嘱所立的条条框框悉数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范畴。这份遗嘱是不公道的,因为原本黎阑所有的一份全部转由德珍继承!   蘸白是孙辈里占分最少的,但蘸白是嫡孙,他自小所享受的已经超过了所有人,自己长了一身本事,不像礼让,礼让还那么小,是个庞大的未知数,因此老爷子倒是给礼让留了不少,稚巧因是外姓孙女,不属于她的慧珠也不会去为她抢为她夺,但即便这样,留给德珍那份已经十分过分,跟别提黎阑那份也要划到她名下!   慧珠是怀着怎样一份心情将那份遗嘱看完连她自己也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合上文件的刹那,那一丝丝略带恨意的咬牙切齿。   不过,这条之下却是有转圜余地的。   “德珍若在我百年之后未嫁,黎阑那份全部归她,若能在此之前顺利出嫁,划她五分之一,剩下四份,一半捐赠,一半留给稚巧。”随文件中的录音笔里,老爷子是这么说的。   五分之二,这对慧珠来说,已经成为诱惑。   她搜肠刮肚的找出鸿鸣,鸿鸣失败后,眼见德珍与仲寅帛走到一块,她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落下,谁知,这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这般造次闹到现如今,又是一场分道扬镳,可她算是看得真切了,德珍对那人并不是毫无感觉的。   “就在几天前,因为稚巧的事,你叔叔怕我生变,对我坦白,早先蘸白拦着爷爷不让我替你张罗,爷爷把他俩叫了出去,说了遗嘱之事,那东西,是他故意让我看的。只因你父母都太惯着你,你若生了心思不嫁谁也逼不得已你,你哥哥也惯着你,总觉得谁也配不上你,而你叔叔是个软柿子,没办法替你做主,这个家里唯一会为了钱着急上火的人,只有我!只有我!!能替他完成心愿的人,也只有我!只有我!!”   说着说着,慧珠激动饮泣,淳中不是不在乎她的,她也怕她的心偏向前夫,怕失去稚巧,失去礼让,淳中要的,是维持这个家,他是个单纯的人,方式也单纯,这才对她忏悔道出这桩蛰伏已久步步为营的计谋。   慧珠听罢当下,出神良久,方才回了一句:原来如此。   难怪当时没有阻拦她强出头,难怪对仲寅帛听之任之,老爷子根本就是生怕这羸弱的火苗烧不起来,才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当作什么也看不到!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清清楚楚,桩桩件件,没有谁能算得比他更清明!   抛下这么重的诱饵,只为达成这一件事,这是下了重本了,即便狠决若仲寅帛之辈,论起未雨绸缪深谋远虑,恐怕连老爷子的小指头都够不上。慧珠再傻,此时也量出了德珍在他心里的地位。   将积压在心头的怨气悉数吐尽之后,慧珠终于觉得好受了一些,肩膀微微颤抖着,她连掩饰都懒得掩饰,她依然恨德珍,但恨地不是她拥有那么多,而是恨她这样不在乎。   德珍并不是丝毫不被撼动的,在一份不掺假的情绪面前,她是被影响的。   其实她的脾气里的确更多存在冷漠,看似来者不拒八面玲珑的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多么不善与人相处,不善长久维持与某个人特定的关系,不善应对仓皇的突变。   对于不相熟的人保持距离是一种本能,她不习惯太多的人游走在她的意识里,几句话之后就可能陌路的人,并不需要费心经营,她也从来没有觉得可惜。   然而慧珠,这个将她看得透彻之后的女人用语言诠释出另一面的她,在这个她不曾在意的区限内,她持仗的天赋不是美貌,却是美貌培养出的自我意识和理所当然,或许她用这份理所当然刺伤过很多人,只是她从来也不知道,慧珠将之描述成洪水猛兽也不无道理。   德珍不再说话,她被这个红尘中摸爬滚打修炼一生的女人呛得哑口无言。此刻,她感受到了她的失落与忧郁,却不知她心里的温暖与悲凉,对方是否都能感受到。   再抬头时,慧珠已经不在了。厨房里亮着一盏蜜色的灯,锅碗瓢盆整饬有秩,回荡着一声轻微的叹息,形同鬼魅。窗上倒影的女人,素手如玉,额头冰凉,一双如水的眸正梳理着灵魂的自我折射。   窗外,夜沉沉,雨潇潇,除她以外,无人思考。 如屑怎揽,风起缘散(六)   中国人向来有归隐田园、寄情草木的传统,以此作为修炼心灵的方式。城市寸土寸金,霓虹招摇,一部分人不断向上奋斗攀爬,酒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自然就会有另一部分人选择离开闹市,寻求久违的宁静。   仲王生在横城乡下有座农居,置办这份产业的目的很单纯,一是因为自己的喜好,二是固执农夫与土地的契约,不管自己身在何处,都不忘记深土里的那份湿润。   但他的儿子们并不热衷这些,他们是精致的,甚至不喜欢鞋边沾染泥土。但仲王生并不放弃用自己的方式调教他们,他常带他们去看自己园子里的植物:大风吹掉满地的山楂,快要成熟的南瓜和豆角,树叶里星星闪烁的柿子。   仲太太是个能说会道的开朗妇人,她爱她的儿子们,来到这荒郊野外,扎上围裙,采摘新鲜的果实给孩子们做饭。她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女儿陪她一起在厨房做果酱,传授茄子拌面和煎鸭腿的秘诀,这个愿望直到最后也没能实现,她便指望儿子能替她找个与她合得来的儿媳妇。而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   卯卯去世后,这是他们一家人头一回又回到这个园子,才放下心里,仲寅帛便打算去山上看望经营茶叶生意的朋友。他这个朋友擅长各种乐器,每每获奖都要对仲寅帛炫耀,直到有一天,他爱上了一个女孩,不顾一切的放弃了大好的青春和舞台,进了这山里。   车子开到半山腰前方已经没有路,仲寅帛下了车换上登山鞋徒步上山,从中午走到傍晚,终于看到了房子。   朋友的妻子是个脸上长有雀斑的普通女人,她一年里主要的时间都在翻译小说,照顾孩子和丈夫,其他时间则用来收拾她的野花园,这是个心里很平静的女人,她的女儿早产来不及下山,她便指挥丈夫拿出生产手册替她接生,连孩子的脐带都是她亲手剪的,胎盘被她埋在一颗杜鹃花下。   仲寅帛第一次翻山越岭来朋友家,是为了参加孩子的百日诞辰,他回去时皱着眉拍拍朋友的肩膀,发誓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但左右还是一年会来一趟,不为别的,就为了看看清晨漫山的大雾,听听夜里山风的呼啸。   在物欲喧嚣的今日,能远离人际摩擦、利益纷争、伺候各种脸色的生活,着实令人心向往。但这种田园生活,远观固然有诗情及美感,当它与现实接轨的时候,总会有操作层面上的麻烦。水电煤气、孩子受教育、人身安全等等都是必须面对的问题,毕竟他们都是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当代文明人,像梭罗那样扛着斧头去林中建屋,或是像那个叫西莉亚的女作家一样带着孩子在孤岛上的那种生活方式,确实让人心有隐忧。   不过,好在他们夫妻俩皆是出生富贵之家,房子是他们自己亲手盖的没错,但锅碗瓢盆席梦思皆是直升机运来的。如今他们的孩子都五岁了,小姑娘生得十分野秀,不怕生,能抓鱼会爬树根本不怕毛毛虫,狂野地像只松鼠。   她的教育并不落后任何一个孩子,她的母亲教她英语法语中文,她的父亲则硬是让她学会了粤语,学这门方言不为别的,就为了孩子能有一天能念古诗给他听。   孩子两岁时,她的父亲便开始经营一档子茶叶生意,茶树都是野生的,他的主要收入来自于岩壁上的三株茶树,一年不到两斤茶叶,每一片叶子都被卖出了天价。当然,也有不那么贵的。但不论贵与不贵,都是这个贵公子亲手采摘下。而后,他亲手炒茶,妻子外出交稿的时候顺手帮他卖了。   仲寅帛看他们拍的照,写得文章,生得孩子,都能感到静气的弥漫。   闲时弹琴吹箫,也去寺庙里找老僧人问道,夏天山涧里抓鱼,冬天里庙里看梅花,白天养养鸡,晚上翻翻古书,试试新茶,“茶烟轻扬落花风,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这古诗词里才有的唯美意境,对他们来说,是日常生活。   这次仲寅帛来,权当给自己放假,只不过人才到地方,朋友便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你的脸怎么这样了?”   他老实地答:“长了新牙。”   “你几岁哦,好意思拿这个骗我,说吧,被哪个女人打的?”   仲寅帛苦笑,倒是五岁的小姑娘比她爸爸懂事,为他端来一杯解渴的茶,仲寅帛仰头饮尽,张开嘴巴,以正视听。   朋友掰过他下巴往里头瞧了几眼,这才作罢。断言:“你恋爱啦?”   他不否认,掏出芭比娃娃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接过娃娃抱进怀里,上前揽过他的脖子亲了亲他潮红的脸颊。她的父亲则在边上弯着眼睛笑了笑,就这么允许他安生住下了。   两天后,仲寅帛带着一包茶叶,两条鱼干告别这家人下山,依旧是翻山越岭,因为心上缠绕着荆棘藤蔓,面对眼前大片的苍茫野绿,心情并不见得有变轻松。   大抵是为情所困的男人都有同一种面孔,遮掩亦没有用,朋友虽然从始至终没问他突然拜访的原因,却也知他心里住了一个女人,夜里二人开了一坛小酒,朋友说着女儿的趣事儿,他讲自己的生意,直到后半夜,二人都醉了,迷糊中,仲寅帛听他说:“既然有追求,那就别将就。”   他当然知道,正因为不愿将就,才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他的人生,何尝如此惨淡过?   又是傍晚,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车,车上落满了树叶和灰尘,玻璃上有白色鸟粪的痕迹,上了车,喘息片刻,双腿肿胀发软,他独坐片刻,手机收到一格讯号,打电话给箫尘说了一阵公事,再打电话给父母,他们已经离开农居回去了,电话里仲太太对他说:“你奶奶让你过去住一阵,她那有个牙医很不错。”   他沉默了一会儿,将此事答应下来,挂了电话,发动车子,掉头离开。   他的奶奶,哦,更准确的来说,是卯卯的奶奶,这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女人,仲寅帛很少与人提及她,甚至是父亲也是很少提起她的。她总是阴阳怪气的,不接受别人的好,小气抠门,是个一点也不可爱的老太太。   从前她与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谢仙是个心直口快但还算能忍耐的人,却也被她折磨地不成样子,她们教育孩子的方式也截然不同,有一次二人争吵,谢仙脱口而出:“这个用不着您管,我又不止只生这么一个,您替我着什么急啊?!”   结果,卯卯出生一个月后,老太太突然杀过来,二话不说抱走了孩子,谢仙腿脚还不及她利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卯卯被抱走了,等仲王生回来,她早已将自己哭得不成样子,卖力捶床哭喊“作孽啊”。   仲王生连夜去了乡下母亲那里,老太太把孩子哄睡了才出来见儿子,开口就是:“她自个儿说的,我也答应不管老大,但这个小的你必须给我留下。”   仲王生一番掏心掏肺的恳求也没能化解她们婆媳之间的水火不容,最后沮丧离去,从此,卯卯就成了老妖婆手里的抵押品,也为他们兄弟之间的争锋相对埋下了祸根。   仲寅帛不喜欢自己这个奶奶,不仅仅因为她古怪令人生厌,还因为她的刻薄隔代遗传。他和卯卯的个性,和父亲母亲丝毫不相关,准确说起来,根源全来自于这个老妖婆。   但是,卯卯的死仍然重创了这个女人。   仲寅帛在乡间开了一个小时车,终于抵达乡镇,奶奶的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风格,如果可以,他宁愿在车里过夜,就着矿泉水吃一包压缩饼干。但是,老妖婆绝对会把他从车上揪下来。   谢仙事先打过电话,老太婆知道他要来,他将车子一停,屋子里灯就亮了,他想了一会儿要不要下车,老太太已经打着手电筒出来了。   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一件蓝色对襟外套,看了眼他仍然肿起的腮帮,皱皱嘴角,晃了晃手电筒,闷声道:“愣着干嘛?还不快进来。”   他吸了吸鼻子,这才迈开长腿。   她比之前老了许多,变得更瘦更小了,越来越接近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样子。   仲寅帛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子,房子是二层旧楼房,邻居依旧住着人,电视机的声音嗡嗡嗡地传到这边来,堂屋里祖孙俩对看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老的拿出一盘水果,就一个字:“吃。”   屋子倒是干净的,因为卯卯有严重的洁癖,爸爸每年都会请人将墙壁粉刷一遍,检查电线线路,但这和仲寅帛如今住的那顶层公馆仍然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卯卯有严重洁癖,但和他这个当哥哥的比起来,卯卯是比较级,他是最高级。   仲寅帛从果盘里取了一颗苹果握在手里,但并不吃,放下简单的行囊,鱼干和茶包被老太太瞧见,只听她用当地方言嘟囔了一句:“都说了,人来就来,非得买东西。”   仲寅帛听见了,眼睛看着墙上的画,嘴巴上漫不经心的用方言回她:“朋友给我的,我要带回家的,不是给你的。”   老太太顿时将眼睛瞪大,鼻翼翕张,呼哧呼哧的,恨不得当场揍他。当想想如今她家就剩他这么一个了,她若真动手,儿子儿媳妇那也不好交代。   仲寅帛并不担心自己触怒老太太,他这小半辈子都是这么对付这个老妖婆的,一点也不担心她会被气死,她老人家道行高着呢,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墙上的画是卯卯画的,他们兄弟没什么共同之处,但二人自小画画就好,只不过长大后,他将自己培养成继承人,而卯卯选择当外科医生。   卯卯只画风景从不画人,也就老太太七十大寿破例画过一幅肖像,还惹来谢仙吃了一个月的飞醋,后来谢仙每每提及此事就要伤心落泪,她儿子的好笔头,竟然一次也没画过她。   仲寅帛站在灯下看着那阿尔卑斯的山脉,天空是透明的蓝,山峰白雪皑皑,被雪压弯的落叶松和灌木参差不齐,山下人家是童话中人字形房顶的小屋,一排排整整齐齐,好像火柴盒。   可卯卯,一次也没去过阿尔卑斯。   他是被老巫婆禁锢在塔楼里小王子,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梦想,日子久了,他也忘记了自己为何要被禁锢。   直到他走到生命的尽头,躺在病床上说不出话,才握着哥哥的手,怔怔地淌下泪水表达后知后觉的后悔,他没趁自己健康的时候去环游世界,去爱去恨,去想去做,他是扼腕的,恨不得痛哭出声,却没有余力,只能那样怔怔地流着眼泪。   “不是你的错。”双目混混的老太太忽然说道。   仲寅帛稍稍迟疑一阵,才懂她在说什么,板着脸,不作声。   “你妈是个无理取闹的人,她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欠了债,儿子一死,她顿时慌得不知道怎么还,你别和她一般见识,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你夜里睡个好觉,别想太多。”   他“嗯”了一声,这番安慰,一点也不觉感激。   老太太也没指望他谢她,这孩子从小就这副臭德行,如今共处一室还能和平共处已经十分难得,她不奢求别的,也不屑与之亲亲热热。   祖孙俩,皆是古怪的。   这时,一只猫从二楼窄小的楼道里信步下来,老太太见了它,一张脸笑成菊花,半蹲下招手哄着:“来,兰花,奶奶抱抱。”   它的眼仁漂亮地像琉璃,蹲在台阶上看了一会儿仲寅帛,“喵”了一声,站起来自己走下楼梯,没去老太太那儿,来到仲寅帛脚边,胖脸蹭了蹭仲寅帛裤管,然后懂事的蹲坐在地上,抬头看向仲寅帛。   仲寅帛弯身抓住它两条前肢,以免被她的爪子勾到,左右将它审视了一遍,才放下心来抱在怀里,毛茸茸热烘烘的一团。“走了,我们去睡觉。”   他兀自抱着猫上楼,徒留堂屋里被小畜生的喜新厌旧气得张牙舞爪的老妖婆。   他想,这样也好,离那个女人远远的,过另外一种生活。 如屑怎揽,风起缘散(七)   岑家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送走了这家最后一个少女,一大家子浩浩荡荡,甚至连爷爷也一并去了机场。德珍在途中说着在香港转机时需要注意的事项,稚巧点点头,神情略显紧张。   沉默了许久未说话的礼让,忽然从自己书包里掏出了一只兔子玩具塞给姐姐,送完礼物又十分不好意思,德珍抱过他亲了亲,兔子缝得歪歪扭扭的,是他手工课上的作业。   稚巧将那兔子仔细端详了一阵,拽了拽兔子的长耳朵,嘴巴不饶人,“好丑。”言罢却紧紧的将兔子塞进自己怀里。   抵达机场办完所有手续,德珍将买好的咖啡递给淳中,眼睛弯弯,“叔叔你休息一会儿吧。”   淳中接过咖啡,看着自己侄女,“多少次你出国回国都是我在替你办手续,如今,终于轮到为自己的女儿做这些了,我自然需要卖力一些咯。”   德珍笑了笑,叔叔是儒弱的,却也是可靠的,她,蘸白,黎阑,上上下下数百次出行,皆是他一人在奔波操劳,如今,又轮到了稚巧,未来或许还有礼让,他的心情德珍不得而知,可她试着想象了一下,嘴角不禁上扬。   是啊,她这个叔叔在这方面的确很了不起呢。   稚巧的姓氏自然没能更改过来,一来,她那句话是在悲愤中说的,二来,爷爷鼓励她成为这个家中特别的那个,以便将她和德珍黎阑区别开来,呵呵,谁叫她念书这么厉害,岑家的女孩子在这方面可没她如此出彩。   至于她此番越洋镀金,他日指不定成了一代风流人物,她的生父必然会为之骄傲,这是淳中对那个男人抱憾离开的最终赔偿,人已经归了他们岑家,再夺了姓氏就略显过分了不是?   德珍瞧着眼前这早熟又稚气的少女,她以后会成长成怎样的面貌,谁知道呢。   登记前,爷爷另外给了一份礼物,那是一枚车钥匙,车在柏林他的一位旧友家中,他希望稚巧能开着那辆车将欧洲走一走,逛一逛。   稚巧在母亲的注视下迟疑了一秒,但很快就收下了那枚钥匙,“谢谢爷爷。”   她附低身子抱了抱轮椅中的岑润荩,眼眶顿时有些湿润,“请你不要一个人去散步,请你千万长命百岁……等我回来。”话音刚落,眼泪就砸在了手背上,慌里慌张的擦了擦,勉力笑了一个,抬起头来,“爸爸妈妈,我走了。”   慧珠在昨天夜里虽抱着这孩子睡了一宿,却憋了一肚子的话没说,她日思夜想这孩子能有这么一天,可真到了这一天,有是这样的舍不得。来不及张嘴,眼睛先红了,等孩子进了通道,她才扬声喊了一句:“一路顺风啊!”   那个倔强的少女回过头朝她笑了笑,扬起手里的怪兔子用力朝亲人们挥了挥,眼底尽是明亮的色彩。   等她的身影终于消失,慧珠一个没忍住,终于啜泣出声,躲进丈夫怀里。   德珍推着爷爷转身,边上的礼让却很乐观地对德珍说:“我妈妈可真没用,我都没哭她却哭了,有什么好哭的,我姐姐不是还会回来的嘛!”   他那稚嫩的声音在机场大厅中显得格外掷地有声,德珍忍不住就笑了,“你真不哭吗,你要想啊,以后没人给你零花钱买贴纸买模型买机器人了,夜里没人给你盖被子,吃饭没人为你把葱和胡萝卜挑出来……”   小男生被逗地不行,越听眉头越紧,最后干脆打断德珍,一脸委屈的对爷爷说:“爷爷你看,德珍姐姐好坏……”   爷爷摸摸他圆圆的小脑袋,“别怕,零花钱爷爷会给,被子有你妈妈为你盖,至于葱和胡萝卜,就交给你德珍姐姐处理吧。”   德珍又好笑又好气,“爷爷!”   老爷子呵呵一乐,“我还活着呐!”   闻言,德珍莞尔,推着他继续向前走,看着他灰白的头顶,额头上细碎的斑点,心里将稚巧的话重复了一遍:您可千万长命百岁啊——   回到惊雀巷,宝凛已经在准备午餐了,按她的说法,家里有人远行,其他人必须吃一顿好的才行,毕竟,世间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她像只快乐的小麻雀,德珍禁不住就认同的她的观点。   不过岑家厨房里并没有她的位置,慧珠碍于其他原因不会让她做这些事,而宝凛干脆将她奉为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亦或是这二人都太过自己在这家厨房中的位置,不容其他人轻易涉足,反正,德珍左右又被晾在一边。   稚巧临走前曾语焉不详的对她说过,在房间里留下了礼物。德珍进了妹妹们的卧室,上下铺仍在,却因少了主人徒生尘埃之味,德珍走到书桌前,手工笔记本上折了一只纸鹤,拆开来,是稚巧留给她的信件。    德珍姐姐: 原谅我用这种方式对你告别,我无数次想找你谈一谈,却因为缺乏时机而一次次错过。仔细想想,或许是因为我们今 后还会再相见,而秘密一旦说出来,总是会令人尴尬,而我讨厌尴尬。 但是这次我离开,我预感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很忙,而这份想倾诉的心情却是只有静下来的时候才能抒发的。我想 了很久,才决定给你写下这封信。 我要说的只有两件事。 孙婆婆家的猫,不找也罢。因为那只猫是黎阑的,黎阑不知从哪儿捡的它带回家,妈妈不喜欢小动物,因为它们会弄 坏家具,所以要黎阑丢掉它。那天黎阑罕见的生气了,抱着猫离家出走,可她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我出去找她,是在花 园里小学的秋千架上找到她的。我给了她一些钱,让她随便找家旅馆先住着,等妈妈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自然会妥协,毕 竟,那是她第一次反抗妈妈。可是她没有,她把钱还给了我,抱着猫打算跟我回家……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 在我这种普通人眼里,她这种行为多少有些让我觉得怒其不争的意味。于是我也生气了,她也不说话,才走到巷子口,遇 上了孙婆婆,孙婆婆没那次没招呼我们去她那里吃点心,只说“这猫挺好看的,送我作伴得了”,黎阑愣着不动,我就将 猫抢了过来直接塞给了婆婆,然后拽着她回了家。 所以,德珍姐姐,不要再去找那只猫了,曾经照养它的两个人都离开了这个世界,它对惊雀巷已无丝毫眷恋。 第二件事,这本日记是黎阑的。她是个记性十分差的人,爸爸开玩笑的让她把每天的事记下来,她就真的每天记下来 。 只是,她又略有小聪明,担心妈妈会来翻查,所以将日记本塞在我的抽屉里。我知道看人日记是不道德的,可是德珍 姐姐,她离开的步伐太过仓促,我措手不及,原先夜里睡觉我俩总闹着谁去关灯,如今这个人却不在了,我也过了一阵恍 恍惚惚的日子呢。 我努力将岑黎阑拼凑成我记忆中的样子,可是我低估了时间的力量,渐渐的,我习惯了一个人去书店选文具,一个人 去商场买球鞋,一个人静静的写作业,再也没人嘲笑我挑的笔既花哨又幼稚,再也没人拉着我瞎逛,再也没人在我写作业 的时候缠着我问东问西。 一年过去了,我不敢再看和她的合影,我问自己为什么每张照片都不笑,可她却笑得那么漂亮,我想告诉她如今我也 能笑着拍照了,总有一天我会笑得比她更好看! 德珍姐姐,你只知道失去一个可比较的人,是一件多么叫人……难受的感觉吗? 我尊敬爷爷,可是因为他将黎阑嫁给了莫名其妙的人我质疑过他的权威,有一阵子,黎阑嫁的那个人的哥哥时常来惊 雀巷,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在他的车子上用钥匙划过痕,踢过他的车胎,我很想问他把黎阑要回来,黎阑喜欢的人是一 个叫“邱清乾”的人,才不是他弟弟!有钱了不起吗,等我有钱了,我一定把黎阑“买”回来!!但我又有点害怕他。他 很像那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疯狂的男人。 姐姐,你可能不知道,黎阑喜欢过一个男生,她都在日记里写了,她叫他“阿乾”,她总是很讨男生喜欢,男生都愿 意带着她一起玩,但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她喜欢过谁,这个男生是第一个,她或许太紧张了,所以谁也没告诉,或者那个 男生不够好,说出来怕你对她失望,总之,她将此事捂得死紧。 她出车祸前的一两个月,学校打电话到家中,警告她不许再缺席旷课,电话是我接的,我没有告诉妈妈,但去了一趟 她的学校,她的同学告诉我,阿乾和她分手了,出国研修,或许再也不回来。其实她也不是不可以出国念书,但她一直想 当护士,等爷爷老了她就能在一旁侍奉不必借外人之手,这个愿望和那份喜欢背道而驰,她选择让男生走,一个人承受其他。 可是,她真的很喜欢阿乾,家里人不知道她车祸时正处于失恋,认为只是天意,但我知道她有多么失魂落魄,以至于 车子冲向她时她根本毫无知觉。 我多希望那一刻她没感受到丝毫痛苦。 那个阿乾真是古怪的人,我用黎阑的账号登入他们学校内网,竟然一点和他有关的线索都查不到,问黎阑的同学朋友 ,他们一个个讳莫如深。后来一个机会,我们学校几个保送生去参观他们学校,我问老师我可不可以去,老师同意了,他 们学校医学系一年级的几个人接待了我们,磨合之后,我问其中一个要到了内网账号,这样一来我才得知为何我查不到邱 清乾的原因。 原来,内网的技术和留言版的版主几个人都是阿乾的好友,他们对黎阑的账号设置了搜索屏蔽! 后来,我又花了许多精神寻找阿乾的去向,因为我得告诉他黎阑死了,几乎是因为他死的!一个周末的时间我都耗在 这上面,终于知道,原来阿乾也不是出国了,因为那年的交换生名额里根本没有他,而且,还有一些风言风语在流传,大 抵是他得了什么重病,不能再进行学业。 我还想再多知道一些什么,账号的密码却被原来的主人修改了,并且那个姐姐打电话来很气愤地质问我,为什么再翻 一些陈年旧帖,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是,而且她从我同学那儿得知我根本不会去他们学校念书…… 从此以后,与阿乾有关的线索便中断了。不过,去年妈妈整理黎阑遗物,却让我有了一些新发现。 我无意间得到了一张往返城乡的车票,我检索了地址,问了爷爷是否在那儿有我们家的故交,爷爷否认了这一点,我 很兴奋,所以认为这或许与阿乾有关,我对照了车票上的日期,日记本上的那一天是空缺的,只花了一个笑脸。 黎阑遮掩心事的手法很拙劣,因此,我几乎断定这和阿乾有关,或许阿乾就住在那个乡镇呢,或许黎阑拜访过他的家 呢,或许…… 这里面有太多可能了,但原谅我没有勇气去亲身求证,无论阿乾是健康还是疾病,就从他托朋友将自己的痕迹抹除不 让黎阑知道这一点,就足以推断,他的这一举动,若不是十分厌恶黎阑,那么就是爱她爱得深切。 我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可我想象了一下,只觉得可怕。 他若疾病在身,如果知道他处心积虑阻挡的爱人,已经先他一步离开人世,他的表情……我不敢看。 他若健康完好,时隔一年,这段空缺的岁月,他若有了新的恋人,我该怎么办? 我没经历过,所以,德珍姐姐,原谅我不能亲身去求证。 说到这里,两件事都已说完,此时我心里遗憾只剩一半,想起明天我就要离开惊雀巷,终于能够轻装上阵,不由得松 了一口气。 至于其他的,我想,今后我会变成更好的样子,回来弥补剩下的那一半遗憾。 命运从不曾当过我的朋友,反倒是我失距的敌人。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旷阔淋漓地奔赴下一个未知。但我终将会回来。 稚巧。   德珍读完信,脸颊已湿,放下信笺,打开那本日记,扉页夹着那张簇新的车票,她怔怔看了一会儿,陷入了一个人的深思。   她叫人去查的,无非也就是得到了一个名字,她也知道黎阑喜欢的男孩名叫邱清乾,可是她却比稚巧晚了那么多。   黎阑啊黎阑,你究竟爱上了一个怎么的人?他竟然可以做到不留一丝痕迹,叫人费尽周折? 海上繁花(一)   送孙女回来后的岑润荩独自静坐在书房,房间内茶香袅袅,是尚好的春茗香气。他的桌台上放着几只相框,有他的妻子,他的儿子,还有全家福。   全家福上众人都将自己打扮了一番,黎阑稚巧穿淡蓝色长裙,头发乖巧的披散在肩头,黑皮鞋配白袜子,这是经得起时间洗礼的装束,而他心爱的德珍彼时已有婚约在身,着了一身潇洒套装,温柔婉约的东方美人配上这样一份简单足以,她生得不偏不倚,穿得不丰不俭,姿态不疾不徐,正是一个美人应有的样子。她是很多人心里的眷恋,而他这个糟老头愿意为了多看她几眼勉力多活几年。   然而,抽屉中那只蓝盒子已被尘封一载,如今尘埃落定,是时候将东西归还给原主了。   德珍被叫进爷爷书房的时候心里是不安的,那间屋子上演过她的心碎,时隔多日,依旧历历在目。她在门口呆立多时,宝凛从洗衣房出来见她杵着,刚想出生,她将食指比在唇上,继而敲了敲门,闪身进去。   “你来啦?”岑润荩停下整理资料,摘了鼻梁上的老花眼镜搁在玻璃台上,“坐吧。”   “您叫我来有事吗?”   “并无什么大事,只不过你妹妹也上飞机了,哥哥嫂嫂忙着照顾孩子,我想问问你未来一阵你有什么计划。”   德珍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吸了一口气,答道:“我可以帮妈妈经营她的生意。”   岑润荩端起茶微抿一口,“不,德珍,你知道你不是那块料,你妈妈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名女人,她是你外公的宝贝,她天生八面玲珑,而你,你是我岑家的孩子。”她应当是单纯善良的,智慧,却不及机智的地步,而她又生长地过于美丽,既单纯又美丽的女人并不适合做生意。   “或许我也可以去哥哥那里帮忙。”   “如今你爸爸回来了,淳中他们那里有他,你以为他会愿意将自己的心肝丢进狼群里?”   德珍泄气,“您是在赶我回伦敦吗?”她可以继续经营母亲的48张椅子,可是,她目前提不起劲。   “不,我希望你待在我身边,所以这件事不急。”岑润荩指了指自己的头脑,“可是我需要你迈开脚步离开困境去计划未来。不过,在那之前,你仍需要处理一件事。”   岑润荩拉开抽屉,取出那只总叫少女疯狂尖叫的小蓝盒,推到德珍面前。   德珍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求婚戒指。买下这只戒指的男人肯定很爱那个女人,不然也不会在求婚戒指上就如此大做文章,她是在珠宝堆里长大的女孩儿,自然知道这只钻戒的份量,因而,那个男人不但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甚至是有些用力过猛的。   “这是?”德珍疑问。   “去年我住院治疗期间,他曾带着这只戒指来探访我,用意很简单,要么我把黎阑交给他,要么他拿着这只戒指向你求婚。”   德珍瞬间明白了,是了,爷爷选了前者。   “戒指已经在我这里放了一年,期间我无数次想揣测那个年轻人的心意,毕竟凶狠的演戏并不需要购买如此贵重的道具,不过,如今事已至此,我希望你亲自处理。”   德珍垂眸注视那只熠熠生辉的钻戒,一年前,一年前爷爷住院期间,一年前他们如胶似漆的日子,他买了一辆车给她开,他们躲在车里吃棒冰,后来他要出差去纽约,问她要怎样的手信,她在那个夜晚对他交付身心,她不要任何手信,她只想他早日回来。而他,在一个浓雾的早晨出现在了惊雀巷,将睡意朦胧的她从床上叫醒,拐走。当晚,他们在外头约会用餐,他提起了自己的学业与爱好,讲到了知更鸟的蛋。   回忆遵循着故事的脉络重现在她脑海,而故事的节点成为了那只钻戒上的一点闪耀。   她如梦初醒。   原来,那晚他夸张的赞美,粘人的眼神,和知更鸟蛋的故事,悉数都是为了这颗钻戒做铺垫。   “想到该怎么做了吗?”岑润荩在她的恍然中询问。   德珍咬了咬下唇,合上盒子,抓握在手心,眼眶有些微红,“是的爷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岑润荩莞尔,摆摆手,“那就去吧。”   德珍转身离开书房,回到房间,原先的号码因为寻猫启事被曝光在网络上已经无法使用,因而箫尘接到电话的当下,分神愣了一会儿,才转而笑道:“德珍小姐,好久不见。”   “是的,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有活力。”   箫尘看着乱糟糟的办公室,强打起精神来,打了手势让秘书处的姐姐给他再来一杯咖啡。“我也只有年轻这一资本,德珍小姐谬赞了。”   德珍心下怅然,原来自己一旦成为“外人”,连箫尘也开始用起官腔来敷衍。不过,这不重要。   她深吸一口气,视线落在手中的盒子上,“仲寅帛先生是否在公司?我有一件东西需要退还给他,需要他亲自查收。”   箫尘先是不明所以,复又想起那辆在停车位上停了一年之久的mini,便擅自替老板做了主:“德珍小姐不必谨遵那些礼数,我想您分辨得出什么是conditional gifts和单纯的gift。”   德珍摆弄着手里的盒子,“箫尘,你误解了我的意思,这不是gift,只是需要退回的物品。”   箫尘深知这女人有多固执,顿时也头疼起来,秘书姐姐已经替他端来咖啡,加冰的,他用勺子取出冰块在嘴里含了一阵,然后端起杯子深喝一口,咽下,几百万味蕾在瞬间苏醒,头脑也清明了许多。   但他还是叹了一口气,作为一个旁观者,他是同情仲寅帛的。“德珍小姐,仲先生已经有许多车了,恐怕停车位会不够用,我很诚恳的希望您能收下那份礼物,这样一来,某人至少会好过一些。”   德珍怔了一下,这才发现她与箫尘不在同一频道。德珍对开谁买的车是无所谓的,只不过在王槿鸢眼里看来就是一种刻意为之,在德珍发现车子不见了以前,他们就已经将车子悄无声息的处理掉了。眼下她需要处理的是这枚钻戒,它比车子棘手太多,几乎刻不容缓。   “箫尘,我说的‘东西’,并不是车子。”   闻言,箫尘纳闷了。这一年间,仲寅帛购买了多辆座驾,从suv到保姆车,不一而足,而他买车的目的也十分单纯,仅仅只是为了在那条巷子口安安静静待一会儿。他不开太贵的车去,大部分车子都平淡无奇掩人耳目。他想独自呆着,却又不想引起路人不必要的猜测,放之四海之内,也就惟独他一人会花这样的心思去做那样别扭的事。   不过作为下属,箫尘是喜欢他整理心情后第二天来工作的状态的,就像电池被充电了以后的样子,不必担心他随时失去控制。   “德珍小姐,恕我失礼,您能告知是什么物品吗。”   德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排斥,这个年轻人紧守本分对她戒备森严,将她误以为分手后死缠烂打的女人,错不在他,她并不应生气,但她又无法告知他事实真相,一时之间脑筋无法思考运作,最后,她妥协。   “箫尘,我会将东西寄到你的办公室,你替我转交给他吧。”   箫尘急忙说道:“仲先生目前不在公司。您的愿望,恐怕短时间内我无法替你达成。”总之,他心知德珍手里的东西是仲寅帛送的,而周子康教导他的规矩他很好的学习了,不管是什么,箫尘都不会让德珍退回来。因为,不管是什么,都会再度刺伤那个失魂落魄去休假的男人。   “箫尘。”德珍被逼不得已正色起来。   箫尘却叹气,“德珍小姐,请你不要为难我……无论仲先生赠送给你什么,你都值得拥有它……不必退换。”   可这是求婚戒指啊!德珍在心中咆哮。   但她没有失控,语气很好地克制着,转而问,“他何时回回来?”   “我并不清楚,我们公司拥有良好的信誉和许多中流砥柱,仲先生不在,我们自当尽心竭力维持这份荣耀和辉煌。”箫尘咧嘴一笑,目光触及作案上繁重的文件,又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德珍极度失望的挂了电话,她原来不知道自己一旦被划入黑名单,那个男人就会为自己铸起这般铜墙铁壁来抵御她,现在体会到这种滋味,心情不是不复杂的。   她不敢断定他是真的离开了,还是箫尘搪塞她的借口,总之,这枚戒指暂时只能在她这儿了。她不是没想过直接寄到他家,可是,她总觉得这样的方式,似乎会贬低当年他准备这份礼物时那些铺垫的价值。   她是个十分注重仪式感的人,草草收场是对曾经那份厚重爱意的不尊敬,爷爷会将戒指退还给她,想必也不会希望她用那样缺乏礼貌和教养的方式。   她希望,即便不能面对面交还给他,但当她决定将这份礼物退还的时候,是明确的知道他已重新接纳的。   因为,爱情里一旦缺乏固执,便不再重要。 海上繁花(二)   横城边郊的小镇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来了一位访客。   她深具女子的美丽气质,言谈举止带有浅淡的异国腔调,她在打听一个人,一个方向,路人折服在她天使般的微笑里,恍恍惚惚地为她指明去向,她道谢而去,在人们心中塑造了一个美丽童话。   德珍重新戴上墨镜,小镇上的路并不平坦,她显然还在与新车磨合,但还不至于不耐。她心里是有期盼的。   这个叫邱清乾的孩子显然在当地十分知名,也对,年仅十六岁就考上了医科,虽不及云越那般病态的天才,但也称得上是极具天赋的。如若不然,也不至于以模仿生的姿态被人们津津乐道。   小镇颇大,穿行一公里,她终于断断续续的摸到了这户姓“邱”的人家。   这是上世纪的建筑,二层连体小洋楼,邻居之间共墙而生,是一种别样的“不分彼此”,房屋是成排而立的,一排住有十几户人家,每家每户用植物隔开,进门大道上种着双行水杉,杉木是健壮粗大的,叶子浓绿,笔直入天,十分壮美。   邱家院子里种着四五棵芭蕉树,树下散养着几只鸡,门口种有青柏,代表男主人已经不在。红陶盆里种着木绣球,蓝白两色为主,紫红艳黄相间,显得十分有情趣。   德珍触手摸了摸那可爱的硕大花团,嘴角不禁上扬。   她想起了最近看的鸳鸯蝴蝶派作家写的《秋海棠》,作者秦瘦鸥也精于花草种植,用稿费积蓄买了一个园子,在里头栽种奇花异树,譬如素心腊梅、天竹、白丁香、垂丝海棠、玉桂树等等。他还写过一本《花语》,笔法工雅,怡情养性,实乃中国园艺文学之发端。   邱家庭院比不上名家金贵,闭上眼睛仿佛就能展现一个个烟尘久远的逍遥故事。也没有岑家那样茂盛野趣,是婆婆传给媳妇的财产,是岑氏子孙挖掘乐趣的所在。邱家庭院是生活化的,疏密有致,从植物的枝叶到根茎都充满光线,在德珍眼里看来,这很像一个能培养出医科生的庭院。   卡雷尔·恰佩克写过一个很有名的园丁日记《一个园丁的一年》,说园丁可不是闻闻玫瑰的香味而已,他是要历经四季的艰辛,从春天的积肥,收集尿肥、鸟粪、烂叶子、蟹壳、贝壳灰、死猫开始,到夏天不能出游,守着植物浇水,直到冬天万物凋零,园丁最大的享受,是在暖炉边看植物商品目录,准备订购来年种植的花草。   邱家的庭院,不具备那么多繁重的筹备,它是施施然的,但很显然,它有一双手辛勤打理。   德珍站在这连院门也没有的庭院前良久,在张嘴之前,她已经得到了有关于邱清乾这个人的庞大线索。终于,她鼓起勇气踏入这庭院,扑面而来尽是陌生气息。   敲了敲门,她朝左邻右舍张望了一下,三点钟,整个社区都静悄悄的。   她意料这次拜访不会那么顺利,等了片刻,仍无人应答,她便回到了自己车上。她将黎阑的日记带在身边,闲时便拿出来读,这与她先前得到的那些隐晦的只言片语不同,这本日记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撇开当事人已不再这一点来说,这日记本身是会叫人咧嘴哈哈大笑的有趣读物,黎阑的初恋与她完全不同,这是个让人笑出眼泪的故事。   德珍回想起从前黎阑的那份骄傲,如果她还活着,她那个“要嫁给男人中的精英,精英中的人才,人才中的王子”的愿望,或许真的能够实现呢。因为她的阿乾,根本就是为她的愿望量身定制的男生啊。   日记很厚,直到她读完半本,社区里才有人活动的迹象,大抵是上学的孩童放学回家了,或者是外出工作的大人下班了。据她打听得知的那些痕迹拼凑,邱清乾由寡居的奶奶带大,父母在外经营生意,一直无暇照看他,因而他的童年都是在这个小镇度过的。   而他的奶奶邱新月,是个不好相与的老人家,性格古怪,曾经一度与邻里关系十分紧张,小镇颇大,她的名气也不小。   德珍是在傍晚五点等到这位老人家归来的,她身材矮小瘦弱,显得身上的夏衫十分宽松,手上提着一只布包,脚上是千层底布鞋,头上戴着一顶印着旅游团字样的帽子,看样子是位洁净节俭的老人家。   德珍在她走近庭院后才打开车门下车,询问道:“是新月奶奶吗?”   老人家转过身,眼前的年轻女子露出她那洁白的牙齿,气质高雅纯净,挽发的动作流露不经意的羞涩和温柔,面容是干净的美丽,衣着考究精致,不卖弄,只在细节处彰显她的身价。   德珍在她慑人的目光下僵滞了一下,这眼神,有些让人似曾相识。   “你找谁?”老人问话了,简单的三个字充满乡音。   德珍站直身体,乖乖的,“我找邱新月奶奶。”   “那你找错了,这里没有这个人。”   德珍一怔,追问道:“您不是吗?”   “我不是。”   德珍初以为自己找错地方了,但她来的路上问过许多人,大家给了她很多共同的线索,好像许多人都来砸过这家窗户一样,大家描述邱家的面貌来纹理十分清晰,甚至叫德珍都有些诧异。   但眼下这老人家却否认她的身份,一下就将德珍一肚子的疑问堵在了喉咙口。   她眼见老人家要挥手赶她,连忙拿出黎阑的照片,递给她看,“那请问您有在这个镇子见过这个女生吗?”   老人家皱眉接过照片,眯着眼端详一阵,凶狠地还给德珍,“不认识,你找错地方了,快离开我的院子!”   她表现出相当的不耐,德珍追了两步,被她挡住瞪了一眼,德珍是个在国外生长的孩子,她是遵纪守法的,私闯民宅的事她自然不会做,循规蹈矩的她退到院子外,看着老人家打开家门进去又关上,过了一会儿,她又出来将淘米水倒进芭蕉树下的大水缸里,见德珍仍然在外面,瞪了德珍一眼,又回去了。   树荫下蚊虫颇多,天擦黑后,各家各户亮起了灯,写完作业的孩子们出来方风,见这家门前站着个漂亮姐姐,领头的那男孩子率领一帮小的,来来去去跑了好几回,每次与德珍擦肩而过都会露出心驰神往的傻笑。   德珍见他这样傻气的接近她,心里好笑一声,但很快心里有了主意。   她没有上车,而是离开了社区来到了开车时经过的小卖部,她买了一块奶油雪糕,若无其事的吃起来,没过一会儿,那小男生便领着一群孩子过来,看样子是在玩他们追追打打的游戏,但德珍看得出他有些心不在焉,其他孩子也是,他们天真的眼睛里对德珍这个具象化的仙女角色充满了好奇心。   德珍在眼神与那个小男生对上的时刻,对他招招手,唤他过来。   她数了数周边的孩子,拿出零钱,用天使般的声音诱惑道:“你们要吃棒冰吗?”   孩子们顿时蜂拥而至,但也有几个怯弱而家教严谨的孩子落在后头不为所动,德珍付了钱,孩子们一人一根拿着吃了起来,小男生还算有礼貌,唇边沾了些巧克力碎屑,朝德珍大大笑了一个,“谢谢姐姐!”   德珍伸手摸摸他的头,没向她打听任何事,只是往回走。   当她回到邱家庭院前,屋子里的灯已灭,孩子们被各家父母喊回去吃晚饭,德珍有些莫名,但也只得先上车离开再说。她逛了一圈,最后在小镇一条颇热闹的街上找了一间有招牌的旅馆,她的计划中没有留宿这一项,因而没有带来换洗的衣物。   匆匆入住之后,她在旅馆老板女儿的指点下去了一趟夜市,买了两套换洗的衣衫,这才打电话回家告诉慧珠自己暂时不能回去,慧珠只说帮她转达意思,但此后德珍并没有接到爷爷的电话,那也就说明爷爷对她外宿没有异议。   夜市里有许多她不曾见过的小吃,她本着不会再来的心思,每家都去了吃了一遍,待回到旅馆,旅馆老板见她手里大包小包的外带,殷勤地上前为她搭了把手。   德珍不介意他过分热情的服务,但还是在回到房间后打开钱夹给了他小费。   这个满面红光的中年男子大抵是生平头一回收到小费,怔忡了片刻,才讪笑着收下。他是个具备基本审美的男人,七情六欲皆备,但同时也是个精明的小生意人,这笔小费让他明白了这位娇客的意思。   诚然,这是个懂得整理暧昧的女人,她拒绝任何不怀好意,她只用了一个举动就将她与人之间的关系深刻定位。   旅店老板略显尴尬的离开,德珍关上房门,打开电视走进浴室洗漱。   第二日一早,她又去拜访那位老人家,然而紧闭的大门在告诉她,她是个不速之客。来来往往的邻里对她十分好奇,但德珍没有向任何人求证心中的疑问,她不想给这位老人家带来什么麻烦,也不想为她惹来非议。   德珍在庭院门口等了一个上午,直到饥肠辘辘才驾车离开。   而她要等的邱新月此刻正在十里地意外的一间乡间牙科诊所里,诊所是一栋气派的建筑,粉刷成清新的碧蓝色,进进出出的护士身着粉色职业装,老人的孙子在昨天进行了一项口腔手术,他在去年一共长了三颗智齿,上排一颗下排两颗,其中下排右方那颗顶破了他的牙龈,酒、辛辣、熬夜皆会引起发炎肿痛,令他生不如死。   拍片显示,这颗智齿在突破牙龈后停止了生长,经验丰富的老医生拿着器具在年轻人嘴中一阵搅动,拿手电筒反复察看后告诉他:“它或许还会长,但也可能永远就这样。”   年轻人是个英俊锐气的男人,他一进门护士们就争相为他服务,然而他只关心他的牙齿,因而听了医生这番论断,闭上嘴巴,脸上略带苦笑。   “它或许还会长,但也可能永远就这样。”   真像一段坏爱情。   “拔了吧。”想了想说。   老医生与这间诊所同名,他自然是有口碑负责人的,他清楚这个年轻人的身价,因而还是分析了一下情况让他多做考虑:“从X光片上看,你的这颗牙齿齿根十分靠近神经线,而且与颚骨生长在一起,如果你要拔除,那么我会先切开你的牙龈进行凿骨然后取出牙齿,再进行缝合,手术后需要打2小时吊针,住院观察24小时。”   年轻人皱眉,问:“需要缝几针?”   “3到4针,视情况而定。”老医生据实回答。   “术后需要家人陪同吗?”   “不需要,手术有麻药,术后有护士处理,不过未来一阵子会影响你进食。”老医生戴着口罩,但眼睛是笑的,活像个引人入歧途幸灾乐祸的坏蛋。   年轻人眉头一皱,无视他的恐吓,重新躺会手术床上,挥挥手,“拔吧。”   手术进行了两小时,他的奶奶抱着猫在休息室等候,等他脸色苍白的被带出来,她没问他疼不疼,只说:“兰花陪你,我回家吃饭了。”   年轻人摆摆手,齿根麻木,舌头僵硬地叫他说不出话,看了眼笼子里的猫,朝老太婆挥挥手,让她走。   老太太等护士过来为他插上针头,点滴流了十几分钟才站起来回家。   几个小时后她提着保温壶回来,脸色有些异样,这时输液室没有其他病人,她便直说:“你爸爸是不是干坏事了?”   仲寅帛停下写手机邮件的动作,狐疑看她一眼。   老太太紧接着说:“没吗?那为什么有人来家里找我?”   仲寅帛不解,麻药这时已经消退,他的整个口腔此时忍受着上亿种微小的刺疼,但他还是艰难的启开薄唇问了一个字:“谁?”   “一个女的。”老太太严肃的说,眼珠一转,又补充了一句,“长得很漂亮。” 海上繁花(三)   微尘中有大千,刹那间见终古。   德珍再与仲寅帛不分场合地相遇已见惯不怪,只不过她没想到,他的秘书铜墙铁壁护他周全,而他却这样施施然出现在她面前。   多日不见,他依旧不然尘滓,一双眼宛然通透的玉,只清冷冷的一色,但仍叫人看不透他。她素来惯看长沟流月去无声,他却是她命中意外。   仲寅帛恍惚关上车门,他的脸仍未消肿,有些可笑,但瑕不掩瑜,英俊仍是那样一览无遗。   车子另外一头,一位老人家提着猫笼下来,见德珍矗立在眼前,眸色一利,指道:“就是她!”神情活像个跟家长告状外头谁欺负了她的小女孩。   高大的男人敞着两颗衬衫扣子,下巴是一圈淡淡的青色,潇洒,但不精致。他的眼神,从下车起就未曾离开过树荫下那个女人。   “奶奶,你能先带兰花进去吗?”他在良久的对视后,错开视线对老人家说道。   老人家瞧着这对俊男美女,撇着嘴嘟嘟囔囔的带着猫进了庭院。   仲寅帛待她进了家门才重新鼓起勇气看向德珍。   德珍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心里只觉得:与爱有关的东西,似乎都带着天意。   就在刚刚,她左右等不到这家主人,便询问了一番找到了小镇上的小学,操场上有班级正在上体育课,教体育的女老师过来问她找谁,眼神警戒。   这时从跑步的队伍里跑出一个小男生,正是昨晚吃了她请的雪糕的那个,他一张小脸脏兮兮的,跑过来仰起头对着德珍一阵傻笑,算是替德珍解了围。   德珍想看看这所学校,因为但凡学业有成的男孩子,总会在人们的口口相传间成为一桩固有的记忆,但很快,身边的小男生就为她证实了许多事,比如,她昨日苦候的庭院主人的确叫邱新月,邱家的“清乾哥哥”是个很厉害的大学生,但是,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大哥哥了。   德珍问他清乾哥哥是否也就读于这所小学,他点了点头。   你看,她向来是运气很好的女人。   不过,她尚未来得及问访更多,小男生就被体育课的老师抓走了,因为是上课时间,老师们不在办公室,她便站在窗边等候他们下课,想知道更多,但在此之前,那个脸晒得通红的体育老师双手叉腰站到她跟前,质问她:“你为什么要找阿乾?!”   德珍好奇地看着她。   在乡民眼里看来,德珍是个芭比娃娃一般的存在,笑容里不经意的善良和温柔去能令她轻易博得好感,虽然今天没有昨日那套昂贵的普拉达加持,但普通的衣物到了她身上便神奇地超凡脱俗,她仍然是高贵美丽的。   女老师脖子上挂着一枚银色勺子,十分警惕德珍的美貌,尤其她还是来打探阿乾的。   德珍笑而不语,无辜地看着她,反将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涨红着脸吼道:“快说!你找阿乾什么事?”   “我有些东西需要归还给他,你知道他的下落吗,我需要见他一面。”   女老师像是吃错了什么东西一般,略带错愕地看着德珍,“你……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吗?”   德珍一愣,心灵是震动的,但没有失去仪态,只当迎来了最坏的结果。   女老师见她突然沉默不说话,以为她收到了刺激,一概凶恶本色,反而安慰起德珍来,“你没事吧?前年年底的事了,怎么,你不知道哦?你是他的朋友吗?”   德珍摇摇头,脸色一阵发白,双腿一软,就要跌倒在地,女老师眼疾手快的扶起她,带她去了自己办公室,倒了一杯温水给她,德珍抿了一口,喉咙嘶哑地道了一声谢谢。   女老师是个心性鲁直单纯的人,她能看得出德珍的这分苍白不是乔装出来的,看出了德珍的不适,她也就没再继续追问。德珍脑海空白一片,沉默良久,走廊里的孩子们吵吵闹闹地回了教室开始有一堂课,教室里传来稚嫩的朗朗的读书声,女老师有些担心德珍,这节没有她的课,就理所当然的留下来陪伴德珍。   “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德珍摇摇头,整理了一下情绪,说道:“阿乾,他是我妹妹的朋友。”   “那你妹妹呢?她怎么没来?”   问者无心,听者有意,德珍将两个当事人的故去联系到一起,顿时悲从中来,嘴巴张了张,眼泪却先滑过了脸颊。   “她死了。”   她想说,她来是想告诉阿乾,深深爱慕着他的那个黎阑死了,却没想到,他甚至比黎阑还先了一步离开人世,他根本无法听到这则消息。   德珍不知究竟这是幸,还是不幸。   女老师也愣了一下,懵懵懂懂地整理了一下头绪,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故事大概,尝试着温柔地拍拍德珍的肩膀,“抱歉,我不是故意这么问的。”   德珍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学校的,小镇的街道上吹着微热的夏风,一阵又一阵,裙袂飞扬,最终带走了她脸颊上的潮湿,但她的心却不能被烘干。   女老师是阿乾的小学同学,关系不好不坏,描述起来的口吻带点抵触,因为阿乾是个令人痛恨的资优生。   “你都不会懂他为什么可以狂妄地像个神经病。”女老师这样概括她的同班同学。   德珍脑子里涨涨的,明明是个值得一笑的描述,她却没能笑出来。   “他上课从来不听老师讲的,整天就知道睡觉。作业也不怎么写,老师也不管管他,我们都快气死了!还有,一个礼拜七天衣服从来不重样,鞋子永远干干净净,有男生开玩笑踩了他一脚,他还和人家打了一架。他从不喝学校里的水,午饭都是奶奶从家里做好了送过来的,据说高中的时候都还这样。后来我听说有女生喜欢他,去他家帮他洗衣服赖着不肯走,他奶奶还拿藤条打人家。他们一家子都是怪人……”   德珍昏昏然不明所以,便没听到女老师还说了一句“听说他还有个脾气一模一样的哥哥”,一个小时后,她的情绪平复,从后视镜中见有车子远远驶过来,那是一辆不挂本地牌照的黑色雷克萨斯,车子在邱家庭院门前停下,紧接着,那个“一模一样的哥哥”便从车山迈步走了下来。   所有的因果关系在这一刻被琥珀凝固。   仲寅帛看着眼前的女人,她大概才哭过,有着一种纤细娇艳的性 感,原想离得远远的这个人,如今像魔法一样出现在自己的世界。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她的鼻子红红的,回答他:“意外。” 海上繁花(四)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了小镇上一间茶室,这是一条狭窄的街道,招牌是深绿色的,绘着金边,一楼有穿白马褂的老板候着,建筑是木质的,横梁黑沉粗大,为整间店做了良好的铺垫。它旧、朴、雅,洁净,深得人心。   客人们亦不粗野,几位老叟坐在角落下棋,见有新客,且是一对俊男靓女,纷纷眼前一亮。德珍跟着男人上了无人的二楼,包厢里是民国风气,壁上的彩画美女丰腴动人,吊扇呼啦啦转着,她在临窗的位置坐下,老板与仲寅帛握了握手,看待他的眼神如同长着看见了自己欣赏的后辈。   仲寅帛指了指自己的腮帮子,与店家周旋地心不在焉,态度清淡。德珍用眼睛揣摩着老板那件亚麻料子的褂子,等他离开了才将视线抽回。   仲寅帛拉上窗帘,为她沏了一杯茶,德珍抬眼看他有些滑稽的脸,他的轮廓在纱帘滤后的光里暖融融的。   她很快抽回视线,随手翻了翻菜单,要了几样招牌点心,每写一个仲寅帛锁眉便深一分,等点完了送下去,他看着她的眼神略带抗议。   “你的弟弟叫邱清乾?”德珍单刀直入的问。   大抵是很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闻这个名字,仲寅帛显得有些呆愣,但很快又点了点头。卯卯是父亲为他取的名字,奶奶给他取的名字是邱清乾,是庙里一位师父赠的名字。   德珍默然,惊吓一个接一个,紧接着又被一个一个证实,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她遇到了太多打击,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承受范围。   “你的脸怎么了?”德珍忍耐了一下,但还是好奇这个问题。   “拔牙。”仲寅帛答得简扼。   德珍点点头,右手抓了抓自己左边的锁骨,镇静下来后,呷了一口茶,原以为小店简陋,没想到茶水却十分上道,她又求证似的喝了第二口,那股甘甜冲散了她目光里的疲倦,恢复原有的温暖。   这时店家送了点心过来,点心的样式也是质朴的,“您的茶水很好。”德珍不吝褒奖。   店家听闻美人大赞,哈哈大笑起来,“小姐是识货的。”   德珍笑了笑,目送他带上门离开。她又喝了一口茶,颈子上不知怎么的就有爬了小虫的错觉,她忍不住想去爪,她是皮肤白皙的女子,留了一定长度的指甲,几回下来颈子上就留下了可怖的红痕。   仲寅帛终于撇开漠然的神色,略带一丝紧张的从位置上站起来走近她,拉开她的手,视线落在她的衣物上,“这不是你的衣服。”他飞快的说了一个长句,肿胀的口腔影响发音的正确性,但关切表露无遗。   “是临时买的。”德珍看不见自己身上的状况,只觉得浑身都很痒。   仲寅帛没有经过她的同意拉开了她的领子,后背蝴蝶骨上方位置起了一片小水泡,他试着按了按,德珍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回头瞪他。   仲寅帛松开领子,神色坦然,“起来吧,去医院。”   二人坐下还不到十分钟,又匆匆离开去了镇上的一家医院,门诊设施是崭新的,大楼新造不久,德珍被送进了皮肤科,仲寅帛点了一位女医生替她检查,医生观察症状后转而对紧张兮兮的仲寅帛说:“只是发了带状疱疹。”   仲寅帛与德珍齐刷刷看向医生。   医生泰然自若地写着病历,开了一支药膏,一盒胶囊药丸给德珍,“你最近是不是在哪里发生过碰撞?”   “昨晚背部不小心撞到了浴室门的圆形门栓。”   “当机体受到某种刺激导致机体抵抗力下降时,人身体内潜伏病毒就会被激活,病毒会沿着感觉神经轴索,下行到达该神经所支配区域的皮肤内复制产生水疱,同时受累神经会发生炎症、坏死,并产生强烈的神经痛。你不小心引发过剧痛,再加上最近身体比较疲劳,抵抗力下降才会出现这种病症,让你先生好好替你擦擦药膏就会好的。”   “他不是我先生……”   医生低头通过眼睛上缘觑了眼仲寅帛,继而将镜架推回原处,对德珍“哦”了一声。德珍看了眼边上神色晦暗不明的男人,心情复杂,不想再解释。   仲寅帛的心思全在她那片水泡上,二人出了医院上了车,德珍在后座看药膏的说明书,许久不见他发动车子,这才茫然问道:“不走吗?”   他本想忍耐,却被她的若无其事激怒,冷冷讥道:“离开我不是要去过更好的日子吗?为什么要将自己搞成这样?什么叫过度疲劳?什么叫抵抗力下降!你把离开你的我当成什么了?!”   他一把话吼完,嘴里立时感到了一丝腥甜,怒声在密闭的车厢内久久不散,德珍怔忡未答。   过了一会儿,他愤怒地拍了两下方向盘,问道:“你住哪儿?”   德珍迟疑了一会儿,报了旅馆的名字。他发动车子,朝旅馆而去。到了地方,德珍上楼整理行装后下楼退房,大堂里旅馆老板的女儿正兴致盎然满眼心心地看着仲寅帛,德珍看了眼那男人,不大敢靠近他。   退了房出来,德珍站在车边,不为所动。   仲寅帛拉开车门透过车顶看她一眼,立时知道她在做什么盘算,德珍两手提着纸袋,问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送你回去。”他没好气儿。   “我自己有车。”   他虽肿着半张脸,但并不妨碍他讥笑,“我知道,踩油门都还是我教会的。”   德珍无奈,但仍然不上他的车,她现在得到了所有答案,如果有心力离开,她也会选择马不停蹄地离开。   二人隔着车子僵持不下,仲寅帛此刻恨不得捏着她的脖子将她骂醒,但嘴里细微的牵动都会引发剧痛,德珍看着他额头冒着汗,以为是天气之故,但紧接着又像看见武侠片一样,眼睁睁看着一行血迹从他嘴角溢出。   仲寅帛抬手摸了摸,手上沾满了鲜血,大概是缝合的伤口裂开了。   “你……”德珍吃惊地看着他。   他无力在于她周旋,从车里拿出抽纸擦了擦嘴角,忍痛对她说道:“上车!”   德珍犹豫了须臾,只好上车。   仲寅帛趁她上车之际,转身朝纸巾里吐出一大口鲜血,匆匆将纸团扔开,上车离开。 海上繁花(五)   牙科诊所正值下班之际,值班护士检查了仲寅帛的口腔,打电话给已经回家的院长。   做完检查上完药,他又进入了二十四小时观察期。德珍坐在休息室的长沙发上,不一会儿他走了进来,将手机递给了她,上头有一串座机号码,德珍接过电话,对方接起来,是他奶奶的声音。德珍将他的病情简单说了一遍,老人家明显十分关心,但天色已晚,她也无可奈何。   挂了电话,德珍起来,仲寅帛牵住她的手腕,眼神若水。他嘴里还含着药粉,不能说话。德珍缓缓抽回自己的手,说道:“你不会有事的,我需要离开。”   男人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飞快的在屏幕上打下一行字:我们谈谈。   “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了。”   仲寅帛埋头在屏幕上打字:为什么问卯卯和邱清乾是不是同一个人?你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来这里?   “这些……都不重要了……”   而今,黎阑意外的和她的“阿乾”成了“夫妻”,世上那么多爱情,唯有这一桩离奇跨越生与死的界限。回顾起来,她可爱的妹妹黎阑多像一件周折的包裹,最终被她心爱的人签收。   德珍此刻心中一片澄净,没有提问,亦没有回答,红尘中打滚一圈,她真的有些累了。   仲寅帛注视着她,良久,再度拉过她的双手,紧紧攥在掌心,这世上唯有这个女人能叫他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可她却这样不在乎。   然而事已至此,他求也求过,跪也跪过,哭也哭过,自尊心轰然倒塌再也不能重拾,到头来一切都是作茧自缚。   他缓缓将手掌捧起她的脸庞,看着她的眼睛,苦涩地笑了笑,最后抵着她的额头,学会不再为自己辩解,只倾诉思念与恳求:“如果不能避免总是和你相见,那我也不奢求了,我们还可以做普通朋友。”   他不能动他的齿根,嘴里泄露着药粉苍凉的气息,简短的一句话,字字血泪,咬牙切齿。   世上怎会生了这样一个女人来令他痛苦呢?   德珍苦笑,是啊,为什么总是避不开他?像是一开始相见就是为了重逢,此后的每一次相见都如同藤蔓交织生长,情深之后妄图各自成活,却是两败俱伤。   但是,她轻轻将他推离,垂眸道:“不,仲寅,我们当不了朋友。”   闻言,他不也不再强求,故作潇洒的耸耸肩,离开了休息室去输液。他不知道这一转身今后是否还能再见到她,但,这毕竟是他的劫数,他尽力了。   德珍目送他离开,但也没有立即走,电视机里放送着欢声笑语悲欢离合,护士进来了,为她倒了一杯水,又沉默离开,独留她一人静处。   人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费尽千辛万苦得到某样东西,然后亲手毁掉。于是就圆满了。   但他们都不知牵住的手,只须一放,便分流成上下之游。上游是他,下游是她。上游是梦,下游是人间。   她没离开,是在劝说自己不再动摇。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热血逐渐冷却,诊所外偶有一两台车飞驰而过,便再无其他。   值夜班的护士处理完一个因牙疼发作夜间发烧的孩子,送走病人,与同事断断续续地聊起了天。她们大概是忘了休息室里德珍尚在,嘴里绘声绘色描述着听到的故事。   意外的,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德珍认识。   “听说他爸爸是做大生意的,家里有钱死了。”   “看不出来啊,带他来的那个不是他奶奶吗?穿得挺寒酸的呢。”   “你别管那个老太婆,她家金山银山不要太多哦。”   “真的假的?”   “富不外露懂不懂?”   说到这里两个姑娘嘻嘻会心一笑,接着又说:   “不过也可怜的,听说他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他妈从小和他奶奶闹,就为了小儿子归谁养,吵了不下几百次,那老太婆也厉害的,警车来了都没能把孩子带走。”   “看不出来啊。”   “嘻嘻,你不知道吧,刘贺的姐姐你认识不,和她孙子同届的。”   “刘贺姐姐?长得很漂亮的那个?”   “是啊,十几岁的时候寄喜欢上人家了,天天跑他家写作业,赖着不走,她爸妈也拿她没办法,后来被老太婆揪着头发教训了一顿才消停。”   “长得很帅吗?”   “你看他哥哥不就知道咯?”   两个护士说得是地方话,德珍听不太懂,好在她从小语言环境就十分复杂,听音辨意的本事长了一些,因而也猜对了八分。   “那后来呢,刘贺他姐姐追到人没?”   “没吧,听说人家为了躲她,十六岁就跑去考大学了,还真被他考上了,后来就去横城啦。”   “刘贺姐姐没追过去?”   “这个就不知道了。不过……”   “不过什么?”   “没什么。”   “干嘛说一半?!”   “不是我故意,而是后头的事儿有点惨……”   “怎么个惨法?”   “……那个人死了。”   “哪个?”   高个子的护士指了指观察室的方向,“就他弟弟啊。”   “哦。怎么死的?”   “胰腺癌。听说他爷爷也是这个病死的,开了刀活了2年,还是死了。孙子发病发得更快,手术不到三个月就不行了。”   “是不是真的哦,你怎么知道的?”   “咱们院长的儿子和那人是大学同学,我听他说的。听说葬礼上闹得不可开交呢。”   “不会吧?”   “哎,他们有钱人就是作啊。听说他弟弟死前吩咐了不准办葬礼,也不让发丧,也就几个要紧的朋友去了一下。”   “那怎么闹起来的?”   “还不是他妈妈咯。听说他本来想安安静静等死的,但里头那位……”高个子护士又指了指观察室,“一定要让弟弟去手术,弟弟后来想了想,决定拼一把,然后就去手术了,结果他年纪太轻,复发相当迅猛,挡都挡不住,后来就死了。他妈妈从前就一直怨气很重,现在儿子人也没了,一口气没上来差点也去了半条命,送去医院抢救后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大儿子算账。”   “晕,还有这种妈妈啊?反正做不做手术小儿子都会死,何必连大儿子也得罪,以后谁给她养老送终啊?”   “天知道呢……”   “唉,今天下午陪他来的那个女的是他的谁啊?长得好漂亮哦。”   高个子护士刚想说点什么,德珍打开了休息室的门,问道:“请问有咖啡吗?”   两个小姑娘吓了一跳,立即收了乡音,该用普通话对德珍说:“有的有的。”   德珍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梳理了一下适才听到的故事,她鲜少听信流言蜚语,但她这几日所见所闻无一不是虚幻的,因而对两个护士嘴里的故事也听进了一半。擦了擦脸,她回到门厅,其中一个给德珍泡了一杯速溶咖啡,她浅浅喝了一口,道了一声谢谢,问了仲寅帛的现状,护士领了她去观察室,在护士打开灯之际,德珍拦住了她,“不用了。”   护士讪讪一笑,抽回了手,转身离开。   德珍进了屋子,房间的一面是落地磨砂玻璃,走廊里透进来一层薄光,单人床上躺着一个男人,输液早已经结束,她看着他手背上贴着的止血棉片,神思有些恍惚地拉起他冰凉的手。   人们在口口相传之间架构了一个痛彻心扉的故事,三言两语就将主角送入必死无疑的绝境,令无数听者摇头唏嘘,却奇异的没有让德珍这半个当事人动容。   故事里的人仿佛就坐在她身旁低声对她重复昨日的生活那样真切,哪怕她去过他们冰凉的墓碑前,可还是抵触他们已双双故去的事实。而眼前的这个活人,他骄傲不可自拔,是她拉他走下神坛,他被她的朋友唾弃,被她的父母设计,被她的长辈漠视,在这没有尽头的绝情面前他忍耐着生存,偶尔怒言相向只因她没将自己照顾好自己。   在这段始于一桩荒唐至极的求婚的恋情里,他慌张失措,她未必是井井有条的。   “既然当初做错了事情,就别指望一定能得到原谅,即便是道歉,也请有个道歉的样子,你吓坏她了,知道吗?!”那个大雨天,他将她护在身后,果决地分开稚巧和他的生父。   这话,现在回想起来,更像是他心里酝酿已久的独白,他早就做好了不被原谅的准备,他的赌气和反反复复的恶言恶语更多像是一种无处排解的无助,他习惯伤害别人,但不习惯被伤害,所以他选择在被刺伤之前提前自卫。   麻药退却,疼痛在后半夜复发,当他睁开眼醒来的刹那,隐约感知床前坐着一个人,细看之下,“你……没走吗?”   “当初为什么选择放弃我?”她答非所问。   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他,上次他没能答上来,这次,似乎也不例外。   “就是放弃了。”他滞缓地回答。   “为什么打着我的旗号毁掉科氏,我知道我没那么紧要。”   他调整了一个姿势,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我是做事业的人……很多事……早有计划……但……缺乏一点点催化剂……”   “我是催化剂?”   “你不是,但你让我学会了不顾一切。”   “就没想过棋差一招被反噬?”   “没想过。”反之,当时求死心切。   德珍一阵无语,这个男人心有多大多狠,她不得而知,但她还是会继续问下去。“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和云越的事?”   听到那个久远的名字,仲寅帛恍惚了一下,“过云越吗?”   “嗯,过云越,我的未婚夫。”   他抿起嘴角,像是微笑,谨慎的语气略带一丝狡猾,“我本来打算一辈子不问的。”   “为什么?”   “不能把情敌的身份落实啊。”他心里清楚,和活人争尚有胜算,但和死人争必输无疑,因此他宁可选择一辈子不提。   德珍无语失笑,他胆子竟那么小!   二人沉默良久,德珍尚记得医生严令禁止他说话,她却犹如洞窟里惹取经僧人破戒的妖精一般,一而再再而三让他破例。   “云越的家在德文郡,他在十二岁被确诊患有轻度自闭,他有个堂兄也有相似的病症,但比他严重许多,有一次,他亲眼看见堂兄面对女士裸露足部神志发狂,他被吓坏了,从此不再出门。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而且很聪明,他是我的嬷嬷孙子,所有人都很疼爱他,我把他当做哥哥,喜欢弄乱他的房间,然后看他将所有东西一件不差的放回原处。他记性很好,但从来不会报复我。我喜欢他,我不在乎他是否残缺,所以我俩订婚了。”   “我不想听……”单人床上的男人憋了很久才吐出这么一句。   德珍冰了冰他的额头,上头是湿亮滑腻的,显然麻药褪去之后他很不好受。   “有一次,我好不容易劝说他离开家去参加罗斯柴尔德家一位小姐的婚礼,我为此沾沾自喜,但是车子开到半路,他开始疯狂的捶打车窗,要求下车,我妈妈当时也在车里,她被吓坏了,而我还在试着安慰云越劝服他兑现与我先前的承诺,他试着忍耐了一阵,车子于是又开了一阵,但是当他第二次发狂的时候,妈妈受不了了,她命令司机停车,让后面运行李的车送云越回去。我想陪云越回去,但妈妈制止了我。那一天,是云越与我在人世间最后一面。几天后,我与朋友结伴去了非洲,旅程结束后我被告知云越已经离开人世多时,他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开车离家,他从未开过车,三天后人们在海边的悬崖上找到了他的尸体,嬷嬷没有让人通知我他去世的消息,因为,云越离家是要去伦敦找我……”   时隔多年,她第一次对人诉说这段往事,云越云越,连名字也彻底温柔,他是爱她的,为了证明他不是无法战胜心魔的懦夫,他鼓起勇气来找她……   结局是令人不快的,她莫名失去了丈夫,恍恍惚惚的长大,直到最后都没人揪着她的领子责怪过她。   是你害死了她——这句话,她不曾从任何人嘴里听说过。   上流社会的人们区别于低级社会的准则就是拥有克制情绪的能力,他们心里藏了秘密,他们的衣柜藏了许多骷髅,他们的情感是高级的,他们不轻易流露仇恨。   相比起在弟弟灵前辈母亲强加罪责的仲寅帛,她可以说是幸运的,但她从未为此感到庆幸过。   “当初为什么要放弃我?”   这个提问,此刻她已经不需要他回答。 海上繁花(六)   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她与这个男人是有共同之处的,他们都缺乏对幸福的信力,选择了自我惩罚。   如果说之前还有执念,那现在她已彻底释然,因为她懂了这个男人悲剧性的根源。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病床上的男人问。   德珍莞尔,“我想让你知道。”   “但我不在乎。”   “我知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她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有着神奇的催眠力量,放在任何地方,这是一道叫人失去警惕的声音。   他呵呵干笑了声,“那个时候难熬吗?”   “嗯?”   “一个人扛着的时候,想找个人骂你,却没人骂你的时候。”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轻笑,“多希望那个时候就能认识你。”   “后来也不算太晚。”   “我曾经计划着如何勾引你。”   “是吗?”她提高音量。   他握着她的手,淡淡一笑,是的,他一开始就计划着拿她换黎阑,后来也不过按照最初的心意实施了而已,只不过他没料到自己的塌陷沦落,更没想到此后的万劫不复。   “我察觉我反而被你勾引的时候,还生气的回家砸了东西。”   德珍垂眸摩挲着他手指的骨节,他的声音沙沙的,轻如蚊呐,但每个字眼都像敲到在她心上一般清晰。   “我在你妹妹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得你。”   “可你装作不认识我,问我有几个哥哥。”   男人有些赧然,“我这人不会聊天。”   德珍却揭穿他,“不,你只是担心我哥哥多会挨揍而已。”   他苦笑,“算你对。”   德珍看着有些憔悴的他,忽然静默,动辄刀剑相向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现今他俩一笑泯恩仇,唇齿之间充满释然。   “我在欧洲住过一年,在比利牛斯山脚下,住在一间四百多年历史的老房子里。夏天的晚上和朋友去地中海边躺着看星星,冬天上山去滑雪。”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问。   “离开纽约之后。”父母对他这突然而来的散漫并不知情,但他趁着那一年,一个人读很多书,看很多风景,他预感自己的未来会很胶着,或许会娶一个家世相当的女子为妻,结婚生子,经营父亲的事业——他猖狂,但他也没什么梦想。   有时候,他是可怜自己的,直到他提及梦想这个字眼就会下意识联系一个女人的名字。   “前几天我去看望了一位隐居的朋友,他送了我他的影集,里头全是山间的朝霞、流云、花开,不惧人的小狗和孩子红彤彤的脸。他的妻子要让他们的孩子在山上长大,那孩子的眼眸里是和城市小孩完全不同的近乎小动物一般的憨拙,总让人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他告诉我,这辈子如若真的等到一个许你一生的人,即便千帆尽逐也要不为所动。因为那个人曾出现过,所以便不能将就……”   困意袭来,他越说越轻,握着她手腕的力道随着安心逐渐失去力量。   德珍还在回味他的那句话。因为那个人曾出现过,所以便不能将就。   真是句动人的话。   她又坐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好像提醒着她离开的步伐。   仲寅帛醒来时,身边空荡荡的,齿根仍然发麻,或许是昨夜未遵医嘱,因而此时并不十分好受,他看了眼床头的那张椅子,双手捂面搓了搓,似梦非梦。   过了十分钟,他终于确认,她的确来过,但又走了。   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心中微蓝的火苗冷冷的烧着,但更多的,头脑因丧气而十分理智。医生九点钟来上班,检查了伤口,微笑着准许他回去。他开着车在乡间的路上穿梭,去了她住过的那间旅馆,拜访过给她看病的医院,到处都没有她。回到奶奶家,奶奶已经出门了,她是个不喜欢发呆的老人家,不喜欢看电视也不喜欢与人闲话家常,别的老太太也不喜欢她,因为她为人十分小气,若是惹到她了她还会记仇。   家里只有那只叫“兰花”的猫在,它很乖巧,从不偷吃零食,也从不弄坏家具,分不清是天生如此,还是被调 教成这样。他在路边随手摘了一根狗尾巴草,它可以心心爱爱玩很久,一点也不吵闹,虽然晚上喜欢睡在他床边,并且几次偷偷爬到床上来,但被他踢开几次后,她就再也没撒娇。   牙龈距离拆线还需几天,他无事开着车四处闲晃,每次他一打开车门,它就先他一步溜上车在副驾上坐好,他带它去宠物店剪了指甲,给它买了一些零食,用手一点一点掰给它喂给它吃,它吃东西的样子让他很有成就感。   拆线后,院长给了他一张名片方便他回家后就近治疗,奶奶听说他要走,摆摆手不耐烦的说:“早走早好!”   恶声恶气的。   不过,他无所谓,回去需要开四五个小时的车,他安排好直接回去参加会议,因而第二天一早便出发了。   上了车,扣好安全带,瞥见乖乖坐在副驾驶上的兰花,他有好笑又好气,抱起它:“这是她的位置,以后不准再坐了,知道了吗?”   兰花瞪着她琉璃般的眼仁,似懂非懂地“喵”了一声。   他重新下了车,将猫递给仍在车边的奶奶,老人接过猫抱在怀里,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等他扣好安全带,她终于开口了。   “那姑娘走的时候留了一张照片给我。”   仲寅帛皱眉看她一眼,又见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拍立得相片,上头是一个长发少女,明眸善睐,手里握着两只线香,火花飞溅,她光着脚在沙滩上,身后是深黑的大海,白色的浪花就在她脚边不远。   这是,岑黎阑。   他见过她端庄懵懂的闺秀模样,但显然她十分喜欢这个给她拍照片的人,因为她笑得是这般灿烂,脸头发也半飞扬在空中。   “我还以为是你爸爸出事了,原来她是这个姑娘的姐姐。”奶奶嘟囔着说道。   仲寅帛捏着相片的手指紧得发白,“那这个姑娘呢?”   “死了。”奶奶给怀里的猫顺了顺毛,又道,“听说是车祸死了,本子里记了来过我们家,所以她姐姐就过来看看。”   仲寅帛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她……来过我们家?”   “嗯,早几年前的事了,跟着卯卯过来的,又要给我洗衣服又要帮我洗碗,不像刘家那丫头,这个骂她也不哭,还老冲我笑,看不起我这个老太婆了,还赶都赶不走。”   仲寅帛耳边嗡嗡声一片,黎阑来过奶奶家,并且是卯卯带回来的……   “那你都跟她姐姐说了什么……”他恍然问,蝉鸣阵阵,显得这日子浮躁而虚幻。   “也没说什么,只是谢谢我当初招待了她妹妹,和我坐了一会儿,然后就走了。”   “那您为什么要把相片给我看?”   “那姑娘说的啊,她有一些话没办法直接跟我说,但是给你看你就会知道是什么事,说你会告诉我的。”   “奶奶!”仲寅帛咬牙切齿。   “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我就问问还不行吗,怎么了难不成我又被人当枪使了?”老太太气得差点跳脚。“这女的究竟是谁,我看她也不是闲着没事做的人,怎么大老远跑来只为了跟我说声谢谢?”   仲寅帛眼神死死看着她,一双慑人的眸子里亮的快要喷火,但眼下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重要的是那个女人给他留下了线索。   他叹了一口气,将相片还给奶奶,闭了闭眼睛,才说道:“卯卯‘娶了’这个姑娘。”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妈妈被你骂的狗血淋头的那件事。”   老太太想了想,突然瞪大眼睛,“你说你妈给他俩阴婚了?”   仲寅帛点了点头。   现实往往牵扯着虚幻,拉扯着我们前进的步伐,在最没防备之时,给我们一记迎头重击。他此刻就有被人一拳闷倒的钝痛,脑海里白光一片。   抱着猫的老太太还在喃喃自语“怎么会”,他发动了车子,和她道了再会。   他没有去参加这天下午的会议,去了惊雀巷,岑家府邸静谧无声,他进了院子,来到门前按了门铃,来应答的不是慧珠,而是抱着孩子的薰爱,她看着仲寅帛,眼神有些疑惑:“你找谁?”   “我找德珍。”   “她不在。”   “回英国了。”   “什么时候的事?”   薰爱算了算,“一个礼拜前。”   “能把她的住址给我吗?”   薰爱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好的,你等一下。”   仲寅帛等了一会儿,屋里岑润荩询问薰爱访客是谁,薰爱笑着答道,“是个卖保险的。”   不一会儿,薰爱抱着儿子回来,递了一张纸条给仲寅帛,轻笑一声,“祝你好运,年轻人。”   仲寅帛收好纸条,道了一声谢谢,转头消失在岑家绿意茂盛的夏日庭院。   箫尘为他订了星期三晚上飞希斯罗的机票,飞机需要在香港转机,他没带一件行李,但因为随身携带的一件物品而被请进询问室做了一番盘查,半个小时后,机场工作人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用英文重复了一遍薰爱曾经对他说过的那句话:“祝你好运,年轻人。”   漫长的飞行结束之后,跳上计程车,司机是个印度人,打了个哈欠问他去哪儿,他给了他那张纸条。   车子开了很久,窗外的风景没有一刻相同,最终在一出院墙外停下,他付了钱下车,看着她的家门,不敢进。   不敢进的理由很简单,风尘仆仆而来,却不知门口的那人见到他是喜是怒。   空手而来似乎也不太礼貌,他环顾四周,从她家墙上折了一支花用飞机上的报纸裹了一下,清了清喉咙,按了门铃。   应门的女佣用英音问他是谁。   他掏出了怀中的戒盒,说:“我来自中国,我找德珍。”   时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黑色的门终于打开了,那个女人穿着粉色的裙子,看见门外的男人,似乎是在微笑,星星与日光化成绸缎披在他肩上。   “你找我?”她歪着头微笑。   “嗯。”他将手里的花递给她。   德珍接过,鼻尖凑近花朵嗅闻,“你找我干嘛?”   他上前抱住她,深吸一口气,长长吐纳,漫长的苦难终于迎来了尽头,苦涩的心迹终于被一个拥抱满满补偿。   德珍缓缓回拥住他,不问他如何来,不问他如何去,万般珍惜着两颗跳动的心紧紧相贴,她长久地凝望了一个深渊,终于有一日,它也回望着了她。   此时此刻,这个深渊用力抱着她,在她耳边说:“我来,是向你求婚的。” 故事终于完结了,我希望它不是牵强的。但是,不管你们喜不喜欢这篇文,或者它本身够不够好,我都深深爱着它!因为很可能,这样的故事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写第二个~今天发的这么晚,是因为我写了五千,删了两千,还改了一千,无论如何都没有让我十分满意,但目前已经发表的章节并非是我的定稿,等我有时间了,我肯定还会回头修改它的。 老实说,我十分中意前篇六万字,此后的剧情因为中间断片出过许多纰漏,大纲我是走完了,但还有一些细节没能很好的顾及,我惯于写长篇故事,上百万字是我的拿手好戏,德珍大概是我第一本“短篇小说”,如果它不够好,那么节奏没把握好是一方面,我自己心力不够是另外一方面。所幸,承蒙各位小友不弃,优点缺德你们一概接受并且毫无底线的每天夸奖我,以至于写完这篇我已经自我膨胀成了一个大胖子~~番外以后奉上,希望我的下本书你们仍然喜欢~各位抱歉啦,我另外一篇文《一坛蜜》参加了十九楼的比赛六月十号前要写到6万字,但我现在才8千。 编辑之前反复问我是不是弃了,我拍着胸 脯保证不弃的,因为“食言而‘肥’”这个梗在我身上很灵的……哭……我现在比去年胖了十多斤呢……我还没嫁出去呢……[s2014] 所以《德珍》的番外我只能到六月中旬再写了,望见谅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